“i”。

一個巨大、歪斜、散發著慘白光芒的“i”字母，如同命運的烙印，死死地釘在路明非的胸前，將他牢牢地釘在萬達影城VIP廳的銀幕前。

他腳下踩著一張冰冷的復印紙，那是他的舞臺，也是他的審判臺。周圍是鼎沸到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喧囂，趙孟華的那幫好兄弟們賣力地拍著巴掌，臉紅脖子粗地起哄，聲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女主角！上臺！女主角！上臺！”

一束追光，像舞臺劇里最精準的調度，“唰”地打在觀眾席中。光柱里，陳雯雯站了起來，一身白棉布裙子纖塵不染，仿佛被瞬間點亮的圣潔天使。她的臉頰飛起兩抹濃重的紅暈，羞澀地、半推半就地，在幾個女同學的簇擁下，一步步走向舞臺，走向那個捧著巨大一束深紅色玫瑰、笑得志得意滿的趙孟華。

路明非看著陳雯雯，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世界在他周圍褪去了所有聲音，只剩下他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轟鳴——

咚！咚！咚！

每一聲都沉重得像是在為他尚未開始就已宣告死亡的青春敲響喪鐘。他死死盯著陳雯雯那微微翕動的、粉嫩的嘴唇，仿佛他全部的希望、僥幸、以及過去三年所有卑微而隱秘的期待，都系于那兩片即將開啟的唇瓣之上。

然后，他聽到了。那細聲細氣，卻如同九天驚雷般將他最后防線徹底劈碎的聲音。

“我也喜歡……你的。”

陳雯雯仰頭看著趙孟華，眼睛里流淌著的光彩，是路明非坐在夕陽河畔陪她發呆整整一個下午也從未見過的璀璨奪目。

咔嚓！

仿佛是他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或者“希望”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周圍的死寂不再是死寂，而是化作了無數鋒利的玻璃碎片，尖銳地向內猛刺，扎進他的四肢百骸。那并非貫穿長空的雷霆，而是在他自身的顱腔里猛烈爆炸，巨大的嗡鳴聲吞噬了一切。視野里的畫面開始瘋狂地扭曲、拉絲、融化……趙孟華掌控一切的得意笑臉、陳雯雯幸福滿溢的嬌羞模樣、周圍同學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起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潑了水的油畫，色彩混沌不堪，模糊成一片令人作嘔的斑斕。

“嘿，真傻。”

他以為自己喃喃地說出了這句話，但可能聲帶根本沒有振動。那蝕骨的辛酸不再僅僅是一種情緒，它變成了某種具有實感的洪流，從他心臟最深處那剛剛被撕裂的創口里瘋狂涌出，瞬間淹沒了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關節，冰冷刺骨，卻又帶著一種被徹底焚毀后的虛無與麻木。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崩潰的邊緣，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冰冷而陌生的“記憶”，如同失控的狂暴數據流，蠻橫地、不講道理地沖擊著他瀕臨瓦解的意識！

……不再是溫熱喧鬧的禮堂，而是冰冷、狹小、充滿異味（像是消毒水和廉價空氣清新劑混合）的房間。金屬的床架硌著他的后背。

……耳邊是嘰哩呱啦、語速極快的英語，他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無比的煩躁和深切的隔閡。周圍是金發碧眼或各種膚色的面孔，他們說笑打鬧，勾肩搭背，卻沒有一道目光真正落在他這個蜷縮在角落的孤影身上。

……錢包癟得可憐，手指需要反復摩挲計算著最便宜的白面包和意面醬還能支撐幾天。一種深入骨髓的拮據和孤獨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沉重的課業壓力，天書般看不懂的專業詞匯，小組討論時憋紅了臉也插不上話的尷尬，教授投來的帶著淡淡懷疑的目光。

……還有一輛破舊的、掉了漆的二手自行車，那是他最重要的、賴以生存的代步工具，穿行在一個名為“芝加哥”的、總是陰雨連綿的陌生城市里，前往一個叫“芝加哥大學”的地方……

留學生……明非·路。

兩種記憶，兩種人生，兩種極致的屈辱和失敗，在這一刻瘋狂地交織、碰撞、互斥又強行融合！劇烈的眩暈感如同巨手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徹底混亂了，分不清哪一個是真實，哪一個是虛幻，或者……那令人心碎的表白現場和這絕望的留學生涯，都是真實？！

銀幕上，Eve正帶著Wall-E突破音障，溫馨感人的配樂在此刻變得無比刺耳和詭異。放映員大叔在側門口，對著他先前豎起的、表示“搞定”的大拇指，那得意的笑容在他扭曲變形的視野里，扭曲成了如同鬼魅般的嘲諷。

現實世界的畫面最后強行定格在陳雯雯輕輕依偎進趙孟華懷抱里的那一刻，而那套屬于“留學生明非·路”的絕望記憶，則如同黑色的潮水，瘋狂地涌上來，覆蓋、重寫、試圖強行錨定！

“呃……”

他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呻吟，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被抽干，不是慢慢地、戲劇化地蹲下，而是直接失去了所有支撐，向前一栽，軟倒下去。

意識并未徹底消失，而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無助地沉浮，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而顛簸的、沒有盡頭的傳輸。刺耳的喧鬧、溫馨的音樂、心碎的回響、陌生的英語交談、芝加哥市冰冷的雨聲……各種聲音碎片混雜扭結，變成了一片無意義的、折磨人的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那恐怖的噪音才漸漸退潮般遠去。

一種堅硬、冰冷、狹窄的觸感從身下傳來，徹底取代了禮堂地板的堅硬。空氣中也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霉味、灰塵味，還夾雜著一絲殘存的、陌生的古龍水味，這絕不是他家里或者高中禮堂應有的任何味道。

路明非猛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那件皺巴巴的陌生T恤。腦子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個蜂巢，嗡嗡作響，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瘋狂對沖——

一個是剛剛經歷社會性死亡、心碎得像餃子餡似的高中衰仔，另一個是遠在異國他鄉、窮困潦倒、孤獨壓抑的留學生明非·路。

“我勒個去……”他揉著發痛的太陽穴，環顧著這個狹小、壓抑、散發著淡淡霉味的陌生房間，“所以現在是什么情況？

臨死前的走馬燈居然還帶跨洋留學套餐的？還是說老天爺覺得光在精神上鞭撻我還不夠，非得把我肉身也發配到資本主義大農村進行再教育？”

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傳來。

“好吧，不是夢。”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從那張硌人的小床上爬下來，“所以……我真的成了‘明非·路’？芝加哥大學？聽起來挺唬人，但這住宿條件估計還不如仕蘭中學的廁所呢……”

這是一個極其狹小、壓抑的房間。灰白色的墻壁空空如也，一張標準的金屬架單人床幾乎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間，一張簡陋的木質書桌緊挨著床，上面雜亂地堆著幾本厚得像磚頭、印滿英文的教材，還有一臺看起來有些年頭、外殼磨損的黑色筆記本電腦。

桌角放著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吃了一半的、看起來干巴巴的火腿三明治。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緊閉的、看起來十分單薄的淺色木門。

陌生，貧寒……又壓抑。

可以確認，這根本不是他的家，不是叔叔嬸嬸那個雖然讓他難過的“家”，更不是半個小時前那個讓他經歷社會性死亡的高中同學聚會的小禮堂……

路明非環顧著這個狹小得令人窒息的房間，目光茫然地掃過那些散發著陌生的學術氣息的英文教材，掃過桌上那臺舊電腦，最后，落在了門后掛著的一件深藍色連帽外套上。

外套看起來很舊了，袖口有些磨邊，風格和他平時穿的完全不同，旁邊還掛著一個黑色的、看起來也很舊的帆布單肩包。

鬼使神差地，他走過去，手指伸進那個單肩包里摸索。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塑料卡片。他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學生證。

照片上的人，確實是他自己那張臉，路明非，或者說，Mingfei Lu。只是照片上的表情更加木訥，眼神里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和與周遭環境的疏離感。

而下面的信息，更是讓他一陣恍惚——

Name: Lu， Mingfei Student

ID: GU-114-514

University: UChicago

芝加哥大學？！

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再次掃過這個壓抑的宿舍房間。所以……那些突如其來的絕望記憶是真的？這個鬼地方是真的？

他現在……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美國某個聽起來就很不祥的“芝加哥大學”里的一個窮困潦倒的留學生？！

既來之，則安之……個屁啊！路明非心里瘋狂吐槽，但那股屬于衰仔的、頑強的樂（擺）觀（爛）精神又開始冒頭。

至少，這里沒人認識那個在畢業聚會上被當成“i”的衰仔路明非了不是？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算是……換個地圖重新開始？雖然這開局裝備寒磣了點。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起來。強大的生存本能暫時壓過了穿越帶來的混亂和失戀帶來的隱痛。

“民以食為天，再衰也得吃飯。”他嘟囔著，根據那份新鮮出爐的“留學生記憶”，他知道自己有一個學校分配的基礎賬戶，里面應該還有點微薄的信用點，足夠他去食堂解決溫飽問題。

但記憶同樣告訴他，從這里到食堂或者廉價超市距離不近，這里的公共交通貴得離譜，而他最重要的代步工具——是一輛淘來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自行車。

“得，先去找我的‘寶馬良駒’。”他走到那個搖搖欲墜的簡易衣柜前，拿出里面寥寥幾件非黑即灰、風格樸素的衣服換上，“嘖，這原主的審美真是比叔叔還復古。”

換好衣服，他深吸一口氣，握住了那冰冷的門把手。

他的心臟還是不爭氣地加速跳了幾下。門外會是什么？芝加哥大學的精英學子？還是電影里那種槍戰每一天的自由美利堅？

他猛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條狹窄昏暗的走廊，老舊的地毯散發著灰塵的味道。

安靜，異常的安靜，與他記憶里高中宿舍樓的喧鬧截然不同。只有遠處的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提醒著他身處一個陌生的都市。

“好吧，至少目前還沒有看到端著‘芝加哥打字機’的悍匪。”他努力自我安慰著，根據記憶摸索著走下樓梯，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彈簧門，來到了宿舍樓下的庭院。

院子里零星放著幾個自行車架。他的目光如同掃描儀一樣急切地掃過——這里面有幾輛看起來就很貴的山地車，一輛騷包的公路賽，幾輛普通的通勤車……

但……沒有。

沒有他那輛記憶里掉了漆、車座有些破損、但被原本記憶中的他視若珍寶的二手自行車。

“不是吧阿sir……”路明非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快步走近，一個個車架仔細辨認，仿佛那輛破車會跟他玩捉迷藏似的，“哥們我就指著它茍延殘喘了，別搞我啊！”

難過和恐慌開始攫住他的喉嚨。這要是沒有自行車，饑腸轆轆的他去個食堂都得走斷腿，更別說去更遠的廉價超市采購了！

記憶里，自己擁有的那點信用點可經不起他在食堂頓頓放開了造啊！

就在他心急如焚，幾乎要對著自行車架拜一拜的時候，一段更加清晰、帶著屈辱細節的記憶碎片猛地涌入腦海——

關于那套不合身的韓版西裝，關于趙孟華“和煦”的笑容，關于陳雯雯“羞澀”的提議，關于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舞臺前，胸口映著那個巨大的“i”……

“哎……”難過的情緒疊加到一起，路明非靠在冰冷的自行車架上，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怎么倒霉的總是我啊，衰也不至于衰成這樣吧……”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涌上心頭，但很快又被他那強大的自我消化系統轉化成了一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