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的冬夜，天早黑透了。陳書涵坐在客廳角落的小板凳上寫作業，臺燈拉到最低亮度，怕耗電的姑姑看見又要罵。指尖剛算出一道數學題的答案，門鎖突然傳來“咔嗒”一聲——是姑姑李榮回來了。

她手一抖，鉛筆芯“啪”地斷在作業本上，墨漬迅速洇開，像塊洗不掉的灰疤。陳書涵趕緊用橡皮去擦，擦了兩下又停住——姑姑最煩她“磨磨蹭蹭”，她得先去端水。

防盜門“吱呀”推開，寒氣裹著雪渣灌進來，李榮的聲音緊跟著砸過來：“杵那兒擦什么？死人似的！水燒了沒？”陳書涵低著頭往廚房走，塑料拖鞋蹭過地板，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小聲求饒。電磁爐上的水壺亮著燈，她半小時前就燒上了，可姑姑的眼睛像蒙了層霧，永遠看不見這些。

“一天到晚躲屋里裝用功，飯也不知道做，我養你這么個吃白飯的有什么用？”李榮把帆布包往沙發上一扔，包帶掃過扶手上的雪，融成的水珠滲進布藝里，留下深色的印子。陳書涵端著剛燒開的水走過去，玻璃杯底剛碰到茶幾，李榮突然抬手——她下意識閉眼，可巴掌沒落下，只聽“哐當”一聲，杯子摔在地上。

熱水濺在褲腳上，燙得她猛地一縮腳，卻不敢躲。“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李榮踩著碎瓷片走近，鞋跟碾過瓷片的聲響刺得人耳朵疼，“這杯子是我跟你姑父結婚時買的！你賠得起嗎？”陳書涵蹲下去撿碎片，指尖被瓷邊劃開道小口，血珠滲出來，她趕緊攥緊手藏在身后——上次她露了傷口，姑姑說“裝可憐給誰看”，還把她的創可貼全扔了。

姑父呂世國從臥室出來，掃了眼地上的狼藉，沒說話，只摸出煙盒抽了根煙。打火機“咔嗒”響了兩聲才打著，煙霧飄到陳書涵面前，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李榮立刻踹了她膝蓋一腳：“咳嗽什么？嫌我家煙貴？不想待就滾！”她踉蹌著扶住茶幾，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兩圈，又硬生生憋回去——哭出聲只會挨更多罵，上次她哭了，姑姑把她的課本扔到樓下，說“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個沒人要的”。

她確實沒地方可去。爸媽離婚那年她十二歲，法院把她判給爸爸，可爸爸送她來姑姑家的第二天，就帶著行李箱去了鄰市，說“找個好工作養你”。剛開始每個月還打五百塊生活費，后來電話越來越難通，最后干脆成了空號。姑姑找他吵過三次，每次掛了電話都紅著眼眶罵她：“你爸就是個沒良心的，把爛攤子扔給我！”

十點多，姑姑和姑父睡熟了，陳書涵才悄悄挪到陽臺。折疊床是姑姑家淘汰的，帆布面磨得發亮，躺上去會吱呀響，她得慢慢動才不會吵醒人。她從枕頭下摸出張塑封照片——媽媽穿著白色連衣裙，蹲在櫻花樹下把她抱在懷里，兩人笑得眼睛都彎了。她用指腹摩挲著媽媽的臉，小聲說：“媽媽，今天姑姑摔了杯子，熱水燙到我了，有點疼。爸爸還是沒打電話，他是不是忘了我了？”

窗外的雪還在下，路燈的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個孤單的人。眼淚終于掉下來，打濕了照片的邊角，她趕緊用袖口擦，卻越擦越花，只能把照片小心塞回毛衣口袋里。這件米白色毛衣是媽媽織的，袖口磨得起了球，下擺短得露著腰，可裹在身上，就像還能感受到媽媽的溫度。

陽臺的窗戶沒關嚴，寒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吹得她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把薄被裹得更緊，被子里的棉絮早就結了塊，是姑姑說“沒用了，扔了可惜”才給她的。去年冬天她凍得半夜發燒，姑姑只扔給她一包退燒藥，說“別死在我家，晦氣”。

后半夜雪下得更大了，玻璃上結了層白霜。陳書涵凍得睡不著，坐起來借著路燈的光翻書包。最底層壓著本筆記本，封面印著只抱胡蘿卜的小兔子，是媽媽買的。第一頁是媽媽的字跡：“涵涵要做勇敢的小太陽，不管遇到什么事，媽媽都在你身邊。”她摸著那些字，眼淚又掉下來，從筆袋里摸出支快沒墨的筆，在空白頁上寫：“媽媽，我好想你，想跟你一起住，哪怕住很小的房子，每天吃咸菜也行。”

天快亮時，她把筆記本藏回書包，悄悄去廚房。冰箱里只剩半袋米和幾個發了芽的土豆，她淘好米放進電飯煲，又把土豆削皮切絲——姑姑愛吃土豆絲，卻總嫌她切得粗。灶臺比她高，她踮著腳倒油，油星子濺到手背上，燙出幾個小紅點，她咬著牙沒出聲，只飛快地用涼水沖了沖。

姑姑起床時，土豆絲炒飯剛端上桌。李榮瞥了眼盤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又是土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愛吃土豆！”陳書涵趕緊低頭：“冰箱里沒別的菜了，我放學去菜市場撿點便宜的……”“撿？用什么買？你爸又沒給生活費，家里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李榮站起來，轉身回臥室時故意撞了她一下，她沒站穩，手撐在桌角，疼得指尖發麻。

陳書涵看著沒動過的炒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沒什么味道，有點咸——是眼淚掉進去了。她不敢多吃，只吃了小半碗，就把剩下的裝進保鮮盒。出門換鞋時，她看見姑姑的錢包放在鞋柜上，里面露著幾張百元鈔，喉嚨動了動，又趕緊移開眼——上次姑姑說丟了五十塊，硬說是她偷的，把她書包里的東西全倒在地上，連媽媽的筆記本都被踩臟了。

外面的雪還沒停，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響。陳書涵裹緊毛衣，把脖子縮進衣領里，一步步往公交站走。雪落在頭發上、睫毛上，很快化成水，涼絲絲的。她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心里想：媽媽，要是你在，肯定會給我買頂新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