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砸在冰冷的石階上時，阿禾正咬著嘴唇，把自己縮成石縫里的一塊青苔。

空氣里飄著燒焦的味道，混雜著鐵銹與某種黏膩的腥甜，像被打翻的顏料盤，潑得整座城都是紅與黑。他躲在城隍廟的供桌下，透過桌布的破洞，看見外面的天被染成了紫黑色，不是晚霞，是某種翻滾的霧氣，正從街道盡頭涌過來。

“轟隆——”

又一聲巨響，供桌跟著震了震，灰塵簌簌落在阿禾的頭發上。他死死捂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只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手背上，燙得驚人。剛才他還在跟娘撒嬌，要吃巷口張嬸家的糖糕，娘笑著刮他的鼻子，說等爹爹從碼頭回來就買。可現在，巷口的吆喝聲變成了尖叫，爹爹的腳步聲再也沒出現在巷口，娘把他推進供桌下時，背后的衣服被什么東西撕開，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吼——”

一聲非獸非人的嘶吼劃破空氣，帶著某種震顫靈魂的頻率。阿禾看見生物狀的森森白骨包裹著一團紫黑霧氣里，伸出了無數扭曲的觸須，像被剝了皮的蛇，所過之處，木質的房屋瞬間腐朽成灰，石砌的墻壁爬滿蛛網般的裂痕。有跑慢的人被觸須卷住，身體像被投入熔爐的蠟像，迅速干癟下去，最后只剩下一點火星，消散在霧氣里。

那是“噬紋骸”，后來阿禾才知道這個名字。但此刻，它只是一個具象化的噩夢，正一點點吞噬他眼里的世界。

就在骸骨霧氣即將漫進城隍廟時，一道青光亮了起來。

那光芒不算刺眼，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像暴雨前的湖面，穩穩地擋在了廟門口。阿禾透過破洞看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握著一根竹杖，杖頭的青玉在微光里流轉，像有活物在里面游動。

是陳槐。住在城外林子里的守林人，偶爾會來城里換些鹽巴和食物，阿禾見過他，胸口總戴著一塊淡青色的玉佩，形狀像條盤著的蛇。

此刻，那玉佩正發出越來越亮的光，陳槐的周身浮現出淡青色的紋路，順著脖頸蔓延到臉頰，像水紋在皮膚上游走。他猛地跺了跺竹杖，地面瞬間裂開數道縫隙，清冽的水流從縫中涌出，在他身前匯聚成一道水墻，擋住了涌來的霧氣。

“孽障?！标惢钡穆曇羯硢。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霧氣翻騰得更劇烈了，里面傳來憤怒的嘶吼。那些扭曲的觸須狠狠砸在水墻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水汽蒸騰而起，在半空凝成細密的雨。陳槐悶哼一聲，竹杖微微彎曲，胸口的青紋亮得幾乎要透體而出，水墻卻始終沒有潰散。

阿禾看得忘了哭。他看見陳槐每一次揮杖，都有數十道水箭射向霧氣，在里面炸開一團團漣漪；看見他腳下的地面滲出水流，順著街道蜿蜒，結成冰棱，試圖困住那團霧氣；看見他明明在發抖，卻始終站得筆直，像林子里最老的那棵松樹。

可那霧氣太強了。

它像是有智慧，不再硬碰硬，而是猛地收縮，然后從側面探出一條粗壯的觸須，繞過水墻，直撲城隍廟的屋頂。陳槐臉色驟變，轉身想擋，卻慢了一步——觸須撞在廟頂的琉璃瓦上，整座廟宇瞬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梁斷裂的聲音像死神的鐮刀，懸在了阿禾頭頂。

“小心！”

陳槐嘶吼著撲過來，竹杖狠狠插進地面，一道水幕化為一條青蛇瞬間籠罩了供桌。幾乎同時，屋頂塌了，磚石與塵土傾瀉而下，砸在水幕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阿禾只覺得眼前一暗，然后被一股力量裹住，猛地向后退去。

等他再次能看清時，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陳槐半跪在他身前，后背插著一塊斷裂的木梁，鮮血正從傷口滲出，染紅了粗布麻衣。而那團紫黑霧氣，正懸浮在城隍廟的廢墟上空，張牙舞爪。

“跑……”陳槐轉過頭，臉上的青紋已經黯淡下去，他推了阿禾一把，聲音輕得像嘆息，“往城外跑……別回頭……”

阿禾看著他胸口那塊淡青色的玉佩，此刻已經失去了光澤，像一塊普通的石頭。他又看向那團越來越大的霧氣，里面隱約能看見無數雙猩紅的眼睛，正盯著這片即將化為焦土的廢墟。

恐懼像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四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邁開腳步的，只聽見身后傳來陳槐最后的呼喊，夾雜著水箭破空的聲音，還有那令人牙酸的、霧氣腐蝕青石的“滋滋”聲。

他跑啊跑，不敢回頭。

直到跑出城門，腳下被什么東西絆倒，摔在城外的草地上。阿禾趴在地上，終于敢回頭望去——

那座他生活了八年的城，此刻像一個被點燃的紙燈籠，在紫黑色的霧氣里，一點點塌陷、燃燒，最后只剩下一片翻滾的濃煙，和偶爾閃過的、絕望的火光。

風從城的方向吹來，帶著濃烈的焦糊味，吹在阿禾臉上，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看見遠處的城門口，那個青灰色的身影慢慢跪了下去，最后被涌來的霧氣徹底吞沒。

只有一道極淡的青光，像瀕死的螢火，在霧氣里閃了一下，然后徹底熄滅。

阿禾張了張嘴，想喊些什么，卻只發出了一聲破碎的嗚咽。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碎成了燼土。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雙藏在供桌下的眼睛，已經被烙上了無法磨滅的印記——關于毀滅，關于掙扎，還有那道短暫卻倔強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