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里的燈光白得刺眼，像一把利刃割開了小韻混沌的意識。她試圖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混合著某種金屬般的氣息。她聽見遠處傳來模糊的聲響——儀器的嘀嗒聲、匆忙的腳步聲、壓低嗓音的交談。

“血壓90/60，心率偏快...”

“胎兒心率穩定，真是個頑強的小家伙...”

胎兒？小韻的意識忽然清晰了一些。她懷孕了，已經六個月了。她和阿吉正要...要去哪里？記憶如同碎玻璃，鋒利卻難以拼湊。

又一個聲音切入：“她丈夫的尸體已經運往太平間，警方需要...”

丈夫？阿吉？尸體？

這幾個詞像重錘砸在小韻的心口，她試圖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黑暗再次吞噬了她，將她拖入無夢的深淵。

——

一個月前。

雨滴開始敲擊車窗時，小韻正輕撫著自己圓潤的腹部。傍晚的天空被烏云壓得低垂，遠處隱隱傳來雷聲。

“要不我們改天再去吧？”小韻轉頭看向駕駛座上的阿吉，眉頭微蹙，“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雨。”

阿吉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來輕按在她手背上。“這批藥材不能再等了，陳老板急要。跑完這趟，接下來一個月我都在家陪你。”他笑了笑，眼角擠出細密的紋路，“再說，路上還能給寶寶想名字呢。”

小韻嘆了口氣，目光落在窗外飛速后退的景物上。路旁的稻田在漸暗的天色中呈現出墨綠色，遠處山巒已被雨霧籠罩。她心里莫名地發慌，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攥住了心臟。

“我右眼皮一直跳，”她小聲說，“心里也不踏實。”

阿吉打開收音機，輕柔的音樂流淌出來。“別瞎想，這條路我跑了多少回了。等這批貨出手，寶寶出生后的花銷就寬裕多了。”他說著，拍了拍方向盤，“老伙計會帶我們平安回家的。”

小韻勉強笑了笑。這輛二手面包車是他們三年前買的，雖然破舊，卻承載著他們所有的夢想。阿吉常說它是他們的“移動城堡”，載著他們奔向更好的生活。

雨突然大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猛烈地砸在車頂上，發出咚咚聲響。阿吉減緩了車速，雨刷器左右搖擺，在玻璃上劃出兩個扇形的清晰區域，但很快又被雨水覆蓋。

“這雨也太大了，”阿吉嘟囔著，身體前傾，瞇著眼睛努力看清前路，“要不要找個地方停一下？”

小韻剛要回答，突然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雷聲轟鳴，仿佛就在頭頂炸開。她下意識護住肚子，感到里面的小家伙不安地踢動。

“寶寶動了，”她說，“好像也被嚇到了。”

阿吉騰出一只手，輕輕放在她肚子上。“不怕不怕，爸爸在呢。”他的話音未落，突然前方出現一團模糊的影子。

“小心！”小韻驚叫。

阿吉猛打方向盤，同時踩下剎車。然而雨天路滑，車子失控地旋轉起來。小韻感到天旋地轉，安全帶勒進她的肩膀，腹部被緊緊壓迫。她聽見阿吉喊了她的名字，然后是劇烈的撞擊聲，玻璃碎裂聲，金屬扭曲聲...

世界突然安靜了，只有雨點敲打殘骸的聲音持續不斷。

小韻感到溫熱的液體從額頭流下，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艱難地轉過頭，看見阿歪在安全氣囊上，一動不動。

“阿吉...”她微弱地呼喚，伸手想去碰他，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她倒吸一口冷氣，恐慌如潮水般涌來。

“寶寶...救救我的寶寶...”她喃喃自語，意識開始模糊。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感覺到阿吉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指，很輕很輕，如同羽毛拂過。

——

再次有意識時，小韻感到身體不屬于自己。她漂浮在疼痛的海洋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偶爾能聽見外界的聲音，像是從深水中傳來。

“多處骨折...顱內出血...危險期...”

“胎兒情況比預期好...奇跡...”

有一次，她清楚地感覺到一只手撫過她的額頭，那么輕柔，那么熟悉。是阿吉嗎？她想問，卻發不出聲音。那只手很快消失了，留下無盡的空虛。

時間失去了意義。她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徘徊，偶爾會做斷斷續續的夢。夢見她和阿吉初識的那天，他靦腆地遞給她一把傘，說自己叫阿吉，“吉祥如意的吉”；夢見他們擠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阿吉總是把雞蛋留給她；夢見得知懷孕那天，阿吉抱著她轉圈，笑得像個孩子...

每次從這些夢中醒來，現實都比夢境更加虛幻。

——

真正醒來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小韻緩緩睜開眼睛，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光線。她躺在一間整潔的病房里，窗外是一棵開滿花的樹。她試圖移動，卻感到全身劇痛，尤其是腹部沉重異常。

“你醒了？”一個護士驚喜地走過來，“別動，你傷得很重。”她按了床頭的呼叫按鈕。

小韻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不出聲音。護士用棉簽蘸水潤濕她的嘴唇，然后將吸管遞到她嘴邊。

“我的...”她終于嘶啞地發出聲音，“孩子...”

護士微笑著點頭：“寶寶很好，很堅強。你昏迷了一個月，我們都擔心壞了，但小家伙一直堅持著。”

一個月。小韻的大腦緩慢地處理著這個信息。然后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雨夜、山路、閃電、失控的車、撞擊...阿吉。

“我丈夫...”她急切地問，盡管已經從護士瞬間變化的眼神中知道了答案。

護士握住她的手：“我很抱歉。車禍發生時，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你。救援人員說，方向盤和撞擊的主要沖擊都是朝著駕駛座去的...”

小韻閉上眼，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那個雨夜的記憶碎片終于拼湊完整——阿吉最后時刻猛打方向盤，將駕駛座迎向危險，保護了副駕駛座的她。

醫生進來做了詳細檢查，告訴她雖然康復之路漫長，但她和胎兒都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小韻靜靜聽著，手始終放在隆起的腹部上，感受著里面小生命的活動。

那是阿吉留給她的最后禮物。

傍晚時分，護士帶來一個塑料袋，里面是車禍現場的物品。大部分東西都損壞了，沾著暗褐色的血跡。但有一件東西相對完好——阿吉的皮夾。

小韻顫抖著打開它。里面有幾張鈔票，他們的結婚照，還有一張折疊的紙。她展開紙張，認出是阿吉笨拙卻認真的筆跡。頂端寫著“寶寶名字建議”，下面列了兩欄，一欄是男孩名，一欄是女孩名。

在紙的最下方，他寫了一行字：“不管叫什么，都是我們最愛的小寶貝。爸爸會努力給你最好的生活。——阿吉”

小韻將紙條貼在胸口，泣不成聲。

窗外，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但與那個災難之夜不同，這次的雨聲輕柔而持續，像是生命的伴奏。

小韻的手從紙條緩緩移回腹部，感受著新生命的跳動。她依舊看不到未來的路，絕望如濃霧彌漫，但在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不只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

她還是一個母親。

淚水終于決堤，她蜷縮在病床上，無聲地哭泣，為失去的愛人，也為必須繼續的生命。

雨聲漸密，掩蓋了她的嗚咽，也洗刷著這個充滿創傷的世界。在絕望的深淵里，一絲微弱的希望悄然萌芽——為了阿吉，為了這個孩子，她必須找到活下去的力量。

長夜漫漫，但黎明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