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像一場陳年的雪，無聲無息地彌漫在午后慵懶的光線里。它們懸浮著，在從老舊木格窗斜射進來的陽光中，顯露出清晰可見的軌跡，最終緩緩沉降，覆蓋在斑駁的課桌、磨得發亮的板凳，以及少年葉繼煌驟然睜開的眼睫上。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葉繼煌猛地坐直身體，胸腔里那顆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慌亂的“咚咚”聲，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大口喘著氣，貪婪地汲取著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粉筆灰特有的、干燥而微嗆的氣息。這氣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混雜著老木頭、舊書本和少年人汗味的復雜氣味，瞬間將他淹沒。額頭上、鬢角邊，冷汗涔涔而下，浸濕了鬢角，帶來一陣冰涼的粘膩感。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傳來的觸感是溫熱的皮膚，而非記憶中那冰冷扭曲的金屬和破碎擋風玻璃的尖銳邊緣。

他茫然地轉動著眼珠，視線從模糊逐漸聚焦。

眼前，是掉漆的暗綠色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工整卻略顯潦草的物理公式，一串串字母和數字如同天書。然而，最吸引他目光的，是黑板右側用彩色粉筆精心繪制的大字報——“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祖國倒計時：300天！”旁邊還畫著小小的五星紅旗和紫荊花圖案。那鮮艷的色彩，在午后微塵浮動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1996年9月。

這個日期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意識深處，激起一片轟鳴。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七歲，高三上學期，距離那場徹底改變他命運、將他拖入無盡深淵的車禍，還有整整一年！前世臨死前那刺耳的剎車聲、劇烈的撞擊、骨頭碎裂的脆響、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冰冷……所有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潮水般瞬間回涌，幾乎將他再次吞噬。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清晰的刺痛感才勉強將他從瀕死的幻覺中拉回現實。是真的，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悲劇的起點，回到了這間承載了他青澀與苦悶、也最終導向毀滅的教室。

教室里有些悶熱。靠近后墻的角落，一個鑄鐵煤爐靜靜地立在那里，爐膛里殘余的煤塊散發著微弱的熱量，爐壁上架著一個搪瓷水壺，壺嘴正冒著絲絲縷縷的白氣。講臺上，班主任老張頭那只標志性的、印著大紅牡丹花的白色搪瓷缸里，深褐色的茶水還剩下小半杯。葉繼煌的目光掃過前排一個同學隨意掛在課桌旁的舊書包，深藍色的帆布上，那個奔跑的熊貓“盼盼”舉著獎牌的圖案——1990年北京亞運會的標志——清晰可見，邊緣已經磨損得有些發白。這些瑣碎而真切的細節，像一塊塊拼圖，無比確鑿地拼湊出這個早已被時光掩埋的、屬于1996年的初秋午后。

“葉繼煌！”

一聲帶著慍怒的呵斥如同炸雷，在剛剛恢復寂靜的教室里響起，瞬間擊碎了葉繼煌混亂的思緒。班主任老張頭，一個身材矮壯、戴著厚厚玻璃瓶底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講臺上，臉色鐵青地瞪著他。老張頭手里捏著的半截粉筆，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粉筆灰簌簌落下。

“葉繼煌！我講得唾沫星子都干了，你倒好，睡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還咳得驚天動地！怎么，昨晚做賊去了還是給國家研究原子彈去了？”老張頭的諷刺引來一陣壓抑的哄笑。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好奇、戲謔，還有一絲看熱鬧的興奮。

葉繼煌下意識地低下頭，試圖躲避那些目光。然而，就在低頭的瞬間，他的視線卻像被磁石吸引一般，不受控制地、精準地投向了斜前方靠窗的那個位置。

白飄飄。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連衣裙，烏黑柔順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橡皮筋束在腦后，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溫柔地灑在她身上，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她微微側著頭，似乎也在看黑板報上的倒計時，留給葉繼煌一個線條柔美的側臉輪廓。陽光親吻著她小巧的耳垂，那里，戴著一枚小小的、并不起眼的耳釘。耳釘的材質很特別，不是常見的金銀，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乳白色石頭，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潤內斂的光澤——月光石。

前世的葉繼煌，就是被這驚鴻一瞥徹底俘獲了心神。少女安靜美好的側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青春躁動的記憶里，成為他漫長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他無數次在角落里偷偷注視著她，笨拙地、卑微地，將這份隱秘的傾慕深埋心底。直到一年后，那場為了追趕她背影而發生的慘烈車禍，不僅碾碎了他的身體，也徹底碾碎了他所有關于未來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成了廢人，在病床上茍延殘喘，看著家徒四壁，看著父母愁白了頭，最終在無盡的悔恨和病痛中咽下最后一口氣。

此刻，重見少女時代的白飄飄，葉繼煌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澀、悸動、恐懼、慶幸……無數復雜難言的情緒洶涌澎湃，幾乎讓他窒息。他貪婪地看著那抹身影，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深深鐫刻進靈魂深處。然而，這份失神的凝望，在老張頭眼中，無疑是課堂走神、目無尊長的鐵證！

“葉繼煌！你看哪兒呢？！”老張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魂兒都被勾走了是吧？給我站起來！站到后面去！好好清醒清醒！”

在全班同學更加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和指指點點中，葉繼煌的臉頰瞬間滾燙。他沉默地站起身，木質板凳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低著頭，不敢再看白飄飄的方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教室后方那片專屬于“犯錯者”的角落。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前世的怯懦和自卑，仿佛在這一刻又回到了這具年輕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