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重得像是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壓在這間孤懸于城郊的紙扎鋪子上。

唯一的光源，是一盞擺在桌案上的老舊油燈。銅制的燈身布滿銹跡和油污，玻璃燈罩也熏得發黃。那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躍著，將光明局限在方尺之間，反而把墻壁和角落里那些層層疊疊的紙人、紙馬、紙屋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碩大、扭曲，仿佛一群沉默而陰森的觀眾，注視著臺上唯一的活人。

史陽就坐在這片昏黃與陰影的交界處。

他低著頭，蒼白修長的手指正捻著一根細韌的竹篾，熟練地彎折、纏繞。粗糙的麻紙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漸漸顯出一只鶴的雛形。他的動作精準，卻透著一股子麻木的僵硬，眼神空洞地落在未完成的紙鶴上，沒有焦點。

屋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扎，童男童女臉上涂著夸張的腮紅，咧著空洞的笑容；駿馬牲畜栩栩如生，卻只有空洞的軀殼。這些鮮艷的色彩與這死寂、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詭譎。

空氣里混雜著紙張、漿糊、劣質顏料和若有若無的霉味，還有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孤寂，幾乎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三個月了。

那場吞噬了父母、爺奶、叔嬸，吞噬了所有親人和那座老宅的無名大火，已經過去三個月了。除了他，史家上下七口人，連同數十年的過往，都化為了焦土上的幾捧灰燼。只有這間平日用來堆放雜物、偶爾接點活計的城外紙扎鋪子，僥幸殘存，成了他臨時的避難所，也成了困住他的囚籠。

最初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早已被漫長的煎熬熬煮得凝固，沉在心底，變成一塊堅硬冰冷、時刻硌痛五臟六腑的石頭。如今更多的是漫無邊際的茫然，和一種啃噬骨髓的孤獨。以及……一絲被巨大無力感包裹著的、微弱的復仇火苗。

可他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現場只剩焦黑的斷壁殘垣和官府的“意外失火”結論。他不信，卻無能為力。他用家傳的那點微末術法試探過幾次，非但一無所獲，反而幾次遭到微弱卻陰寒刺骨的反噬，差點真正傷及根本。史家的紙扎秘術，傳到他這一代，似乎就只剩下這些糊口的手藝和幾句時靈時不靈的驅邪咒了。

“……爹……娘……”他無意識地呢喃出聲，聲音干澀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指尖一個用力，削尖的竹篾倏地刺入指腹，沁出一顆殷紅的血珠。

“嘶——”他皺了皺眉，習慣性地想將血珠擦在一旁的廢紙上，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他看著那滴血，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他小心地挪過即將完成的紙鶴，將指尖的血珠，仔細地涂抹在紙鶴那雙尚且空洞的眼睛上。

蒼白無神的紙鶴眼眶，染上血色的剎那，似乎極輕微地活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靈性一閃而逝。

“去找……”史陽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努力回憶著父親生前最常佩戴的那枚羊脂玉扣的溫潤氣息——那玉扣本該在尸身上，卻莫名失蹤了。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線索。他低聲念誦起那殘缺不全的尋蹤口訣。

口訣念罷，他朝著紙鶴輕輕吹出一口氣。

那紙鶴竟簌簌地抖動起來，發出輕微的紙張摩擦聲，然后搖搖晃晃地飛離他的掌心，在昏暗的屋子里低低地盤旋了一圈，軌跡飄忽不定。接著，它像是失控般，一頭撞向旁邊一個扎好的紙人丫鬟，將那紙人撞得一個趔趄，自己則歪歪斜斜地栽落在地，翅膀耷拉下去，靈性全無。

史陽猛地閉上眼，疲憊至極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又是這樣。家傳的“紙鶴尋蹤”術，十次里能有兩次正常起效便是僥幸，有時甚至會把不干凈的的東西引來。廢物！自己真是廢物！連這點微末伎倆都掌握不好，談何查明真相？談何復仇？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幾乎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又驚惶的拍門聲，夾雜著一個老婦人帶著哭腔的呼喊：“史家小哥！史家小哥！開開門啊！救命啊……我家、我家鬧鬼了！”

史陽猛地睜開眼，將翻涌的情緒狠狠壓回心底，起身快步走去開門。

門外是鄰街的劉婆子，頭發散亂，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都在哆嗦。她語無倫次，說是她小孫子貪玩，從村口的枯河里撈上來一個看似精致的胭脂盒，自那之后，家里就夜夜不得安寧，總能聽到若有若無的女人哭聲，小孫子更是高燒不退，滿嘴胡話。

史陽嘆了口氣。這種小事，若是父親或者爺爺在場，怕是隨手一張符就能解決。他沉默地收拾了幾張顏色暗淡的驅邪符、一疊紙錢、一束線香，跟著腳步虛浮的劉婆子去了。

過程比他預想的還要狼狽。那附在胭脂盒上的怨靈執念并不深重，卻異常纏人。史陽笨拙地布下簡易香案，焚燒紙錢，念誦安魂咒，可貼上去的符紙效果微弱，反而激得那怨靈陰風大作，吹得燭火明滅不定，寒意刺骨。最后他幾乎是耗盡了心力，情急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蘊含著微弱元陽之氣的鮮血噴在臨時扎制的簡陋紙刀上，才勉強將那縷糾纏不休的怨氣打散。

回到紙扎鋪時，已是后半夜。油燈里的油快耗盡了，火光愈發微弱搖曳。

史陽只覺得渾身像是被掏空了，每一根骨頭都泛著酸軟，頭疼欲裂，指尖和舌尖的傷口灼痛不已。法術的反噬和精血的損耗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耳鳴不止。

他癱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目光掃過那只跌落在地、眼眶染血的失敗紙鶴，一股混合著悲憤、絕望和不甘的灼熱情緒猛地沖垮了堤壩，洶涌地吞噬了他。

為什么？為什么死的不是他？為什么獨留他一個人在這世上承受這一切？為什么史家的傳承如此無用？復仇……他甚至連仇人都找不到，拿什么去復仇？！

在這劇烈的情緒波動下，他沒有察覺。指尖那細微的傷口處，一絲比最深沉的夜色還要濃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氣，悄無聲息地逸散出來，細微得幾乎看不見。

僅僅是一絲。

但就在這一瞬間——

桌案上、墻角邊、屋子里所有扎好的紙人紙馬，它們的眼睛似乎齊刷刷地轉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聚焦在了史陽身上。空氣中彌漫的漿糊和紙張味里，混入了一縷極淡的、仿佛萬物衰朽終結、歸于虛無的腐朽氣息。

墻角最陰暗的角落里，響起一陣極其細微、仿佛無數細沙在摩擦低語的窸窣聲，那不是人類或已知任何生物的語言，充滿了混亂、饑渴與貪婪。

而那盞本就搖曳不定的油燈，火焰猛地向下一壓，顏色驟然變得幽綠詭異，持續了一瞬才恢復昏黃，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吞噬了部分光明。桌案上一張廢棄的紙稿，無聲無息地腐朽了一角，化為細碎的灰燼。

史陽若有所覺，猛地從情緒中驚醒，抬頭四顧。屋內卻只有死寂的紙扎和搖曳的燈光，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過度疲憊產生的錯覺。他甩甩頭，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嘆息。

……

與此同時，距離紙扎鋪數里外的一個荒蕪山崗上。

一只皮毛光滑火紅、眼神靈動狡黠的赤狐，正蹲坐在一塊巨石上，對著清冷的月光，優雅地梳理著自己蓬松的尾巴。

突然，它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猛地抬起頭，濕潤黝黑的鼻頭劇烈地翕動著，一雙狐眼驟然亮起銳利的光芒，死死盯向城鎮方向！

那氣息……雖然極其微弱，一閃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細沙，但絕不會錯！

至陰至暗，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仿佛天地初開時的純粹本源之力！如同在荒漠中跋涉百年的饑渴旅人，突然嗅到了清冽泉水和珍饈美饌的極致香氣！這香氣讓她靈魂顫栗，那是低等生命面對至高存在本能的恐懼，但更深沉的、是無法抗拒的貪婪和渴望！

它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混合著興奮與戰栗的低低嗚咽，再也顧不得其他，身形一縱，化作一道貼地疾行的紅色影子，悄無聲息卻迅如鬼魅般，朝著那氣息傳來的方向，疾奔而去。

昏黃的燈光下，史陽對窗外疾掠而來的紅色身影和即將席卷他命運的波瀾一無所知，只是深深埋首于臂彎之中，被沉重的痛苦與迷茫吞噬。而那滴落在紙鶴眼中的血，在微弱的光下，紅得驚心，紅得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