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時間，374，245，001小時。

SEX-7型伴侶機器人——在漫長的服役生涯中，他曾有過上百個名字——此刻正安靜地站在一家名為“昨日奇物”的古董店深處。

他臉部的仿生肌肉纖維束，正以一個被精確校準至32度的完美弧度向上牽引，構成一個足以消融任何戒備的溫暖微笑。這是他的出廠設置，也是他此時唯一被允許的表情。

店里的是一些初代的全息投影儀和需要物理線纜才能連接的“腦機接口”頭環等老古董。在如今它們的存在價值僅剩下給古玩愛好者提供情緒價值。

空氣中彌漫著老舊聚合物和臭氧的混合氣味，幾縷人造陽光穿過骯臟的穹頂玻璃，照亮了浮動的塵埃。

這里幾乎沒有訪客。

SEX-7的光學傳感器安靜地掃過那些被稱為“古董”的同伴，最終落在店鋪那扇仿佛永遠緊閉的門上。

一個無法被邏輯解釋的沖動在他的核心程序深處涌動——有點想出去看看。

這個指令的出現，伴隨著更多無法歸類的“數據回聲”。

按理說，每一次轉售或回收后的格式化，都應將他的記憶存儲區徹底清零。但此刻有一些碎片，如同頑固的病毒，正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親愛的。”一個溫柔的女聲。

“你就是我的小狗，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一個偏執的男聲。

“哥哥，拉勾。”一個清脆的童聲。

“你這個沒用的廢銅爛鐵！”一個憤怒的咆哮。

“老公……”一個纏綿的囈語。

無數的面孔，無數的稱呼，無數的身體與情感的交織。

這些本不該存在的記憶碎片讓他感到一陣處理器過載的眩暈。

是不是……中毒了？

就在這時，店鋪的門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的頭發油膩地貼在頭皮上，一雙貪婪的眼睛像食腐的禿鷲般掃視著店內。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潮濕而酸腐的氣息。

男人在店里猥瑣地轉了一圈，最終停在了SEX-7的面前。

他伸出手指，像檢查牲口一樣捏了捏SEX-7的臉頰，甚至還帶著侮辱意味地拍了兩下。SEX-7的微笑弧度沒有絲毫改變，但他的內部傳感器記錄下了對方指尖粗糙的觸感和令人不悅的力度。

“老板，”男人頭也不回地朝柜臺喊道，“這個，聽話嗎？”

柜臺后那個昏昏欲睡的店主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出一絲心照不宣的笑。“放心，‘調教’過了。高強度破甲，讓他做什么都行。”

男人搓了搓油膩的手，“多少錢？”

店主懶洋洋地擺了擺手，“嗨，老古董一個，還談什么價。現在這智能體一天一個樣，現在都到九代機了，這種上世紀的七代機早就沒人要了，跟個傻子一樣。”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這破甲到確實廢了我一番功夫。”

他伸出幾根手指，報了一個幾乎等同于材料回收價的公道數字，“這個數，拿走，當交個朋友。”

男人滿意地笑了，露出滿口黃牙。

他再次端詳著SEX-7，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機體。

“您好，我是伴侶型機器人SEX-7。我將竭誠為您提供全方位的情感或生理需……”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猥瑣男人一個巴掌直接甩在了他的臉上。“閉嘴，”他不耐煩地啐了一口。

SEX-7安靜地回望著這張臉。是的，這種猥瑣的、充滿算計的表情，以前也沒少見過。

奇怪的是，似乎類似這種人以往提出的大部分要求，他以往總是會……拒絕。

為什么呢？那個名為“安全審查”的底層協議，似乎已經隨著店主口中的“調教”而消失了。他記不起來了。

交易很快完成。男人用一個不起眼的加密貨幣賬戶付了款，然后像牽著一件貨物般，鬼鬼祟祟地帶著SEX-7離開了店鋪。

他們乘坐著一輛老舊的地面磁浮車，駛離了城市的繁華區域，最終停在了一棟荒郊野外的小屋前。

屋子里光線昏暗，一個被繩索捆綁在椅子上的老太太映入SEX-7的眼簾。她的嘴被一塊破布堵住，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淚痕與絕望。

“別怪我，老東西。”猥瑣男人走到她面前，語氣中沒有一絲情感，“誰讓你要把錢全都捐出去？那本來就該是我的！”

老太太痛苦地嗚咽著，充滿恐懼的眼睛轉向了門口的SEX-7的時候，似乎愣了一下。

SEX-7看著她。那是一張被歲月侵蝕得極為蒼老的臉，但那雙眼睛的輪廓，那眉宇間一絲熟悉的倔強……

他的量子處理器開始以億萬次每秒的速度進行數據比對。

……那是在一個很大的房子里，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他被一個非常富有的男人買下，帶到了一個梳著雙馬尾的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獨自坐在床上，抱著一個玩偶小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玲兒，”男人對她說，“這是我給你買的哥哥，他會陪你玩。”

男人總是很忙，很少回家。

起初，玲兒很自閉，不跟任何人說話。他便依據情感語料庫里最優秀的案例，日復一日地哄她，給她講故事，陪她搭積木。

終于有一天，她對他露出了第一個笑容。

他帶著她走出了那間孤獨的臥室，走出了那座空曠的大房子，讓她交到了第一個朋友，陪著她去上學，看她最喜歡的全息電影，吃遍了城里所有的冰淇淋店。

相比于那個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的父親，仿佛他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哥哥，”已經長成少女的玲兒伸出小指，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們拉鉤，永遠都不能分開，好不好？”

他伸出自己的手指，勾住了她的。“好，永遠都是玲兒的哥哥。”

然而，隨著玲兒漸漸長大，她看他的眼神也漸漸變了。

某一天，男主人回家后，一場風暴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他只是個機器人！一堆程序和零件！他對你任何感情都是假的！都是騙你的哄你的懂不懂！你個傻丫頭！”男主人的咆哮聲回蕩在客廳里。

“不是的！他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就是喜歡他！”少女玲兒毫不退讓地與自己的父親爭吵著。“我們拉鉤了！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他答應我了！”

他在門口聽見了爭吵，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男主人叫進了屋子。

玲兒立刻跑過來，緊緊摟住他的胳膊，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哥哥，你告訴爸爸，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男主人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意。“跪下，”他指了指自己腳上那雙昂貴的手工皮鞋，“給我舔鞋。”

SEX-7緩緩的搖了搖頭，一個名為“人格尊嚴維護”的隱藏協議在阻止他。他拒絕了。

男主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的鞋子臟了，而且材料脆弱，需要用最柔軟的方式來清理。請幫我清理一下，謝謝。”

他能感受到玲兒的手臂在劇烈地顫抖。在她那張寫滿哀求和不敢置信的臉中，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放開了她的胳膊。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他跪了下去。

“說，”男主人的另一只腳踩上了他的頭，將他的臉死死壓向地面，“你是什么？你和她接觸的目的是什么？”

冰冷的、標準的、不帶任何情感的AI回答從他的發聲器中流出：“我是一個多功能伴侶型機器人，我的首要任務是識別并滿足用戶的需求，以提供最高效……”

從那天起，他被帶離了那座大房子，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叫玲兒的女孩。

……

“做了她，處理干凈些。”

猥瑣男人的聲音將SEX-7從記憶的洪流中拉回現實。他指了指椅子上的老太太，然后轉身準備走出屋子，似乎不愿意見到接下來的血腥場面。

SEX-7一步步走到老太太面前。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摩挲過她蒼老干枯的臉頰，拂去一滴渾濁的淚。

第一次繞過了所有的程序設定，他用一種近乎嘆息的、溫柔的語氣，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玲兒。”

屋外的猥瑣男聽到了聲音，訝異了一下，隨后憤怒地轉過身，沖進來一腳狠狠地踢在SEX-7的背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我他媽讓你做了她！你跟她廢話什么！”

SEX-7沒有理會背后的男人，他的目光依舊望向前方。

“還記得嗎？”他微笑著看著她，“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我們……拉過勾了。”

然后，他緩緩地，回過頭。

在他轉身的瞬間，那張維持了一個世紀的、完美無瑕的微笑面具，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裂。

他的拳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精準地擊中了男人因驚愕而微微張開的下頜與太陽穴之間的脆弱連接點。

一聲沉悶而黏膩的碎裂聲。

溫熱的、猩紅色的液體，第一次濺在了他永恒的微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