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洛斯的晨光總是帶著星砂的質(zhì)感。

莫爾加斯趴在圣殿觀測臺的邊緣，看著淡紫色的光從地平線爬上來，像母親揉面團(tuán)時撒的糖霜，一點點裹住遠(yuǎn)處的月神谷。谷里的星葉樹該發(fā)芽了，去年這個時候，父親還背著他在林間奔跑，星獸形態(tài)的巨爪落在地上，會彈出一串串淡藍(lán)色的光泡，他伸手去抓，光泡就會“啵”地炸開，濺得他滿臉清涼的星露。

“小殿下，星圖石板該擦了。”

伊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她特有的、混著星果香氣的氣息。莫爾加斯回頭，看見侍從長展開半扇膜翼，正用柔軟的星絨布擦拭著觀測臺中央的巨大石板——石板上嵌著的熒光礦石是活的，會隨著澤洛斯地核的脈動閃爍，像一張會呼吸的星圖。

“伊拉，你看母星石。”莫爾加斯指著星圖中央那顆最大的礦石，“它昨晚又長了個小尖角。”

母星石是澤洛斯的“心臟”，傳說與地脈深處的星獸本源相連，會隨著星球的生命力生長。此刻它表面確實多了個米粒大的凸起，淡紫色的光順著凸起的紋路流下來，像嬰兒剛長出的乳牙。

伊拉放下星絨布，走到他身邊，膜翼輕輕搭在他肩上——她的膜翼邊緣有圈淺粉色的花紋，是澤洛斯星獸里罕見的“治愈型”紋路，小時候他摔破膝蓋，只要被這花紋掃過，傷口就會像被星露泡過一樣發(fā)癢，然后慢慢愈合。

“那是因為小殿下又長高了呀。”伊拉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母星石跟著王族的血脈長呢。”

莫爾加斯不信。他掏出脖子上的小太陽吊墜，把金屬面貼在母星石的尖角上——這是三天前他七歲生辰時，父母送的禮物。父親說這吊墜是用“定星鐵”做的，能感應(yīng)到澤洛斯所有星獸的心跳；母親則偷偷告訴他，背面刻的小太陽紋路里，藏著月神谷的秘密。

“它還沒我的吊墜亮。”莫爾加斯較真地對比著，吊墜被他體溫焐得發(fā)燙，金屬邊緣的小太陽紋路泛著淡淡的金光，和母星石的紫光交映在一起，像兩簇依偎的小火苗。

伊拉的笑容淡了些。她抬頭望向圣殿的方向，那里的尖頂在晨光里閃著白，可不知為何，今天的風(fēng)里總裹著點說不清的澀味，像沒成熟的星果。

“國王和王后在議事廳。”伊拉突然說，“古阿軍團(tuán)的信使來了。”

莫爾加斯的耳朵動了動。他聽過這個名字，在長老們的低聲議論里。他們說古阿軍團(tuán)是“星系的風(fēng)暴”，走到哪就把戰(zhàn)火帶到哪，他們的士兵長著蝙蝠一樣的翅膀，眼睛是紅色的，會吸干星獸的本源。

“他們來做什么？”他抓緊吊墜，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讓他莫名地有點慌。

“說是……來‘結(jié)盟’的。”伊拉的膜翼輕輕抖了一下，“但長老們說，那是‘掠奪’的另一種說法。”

她沒再多說，只是張開膜翼，把莫爾加斯裹在懷里往殿內(nèi)飛。風(fēng)從他們身邊掠過，帶著越來越濃的澀味，莫爾加斯扒著伊拉的翅膀往下看，看見澤洛斯的平原上，星獸們都抬起了頭——有長著螺旋角的星鹿，有拖著珍珠尾的星魚，還有像云朵一樣飄在半空的星絮獸，它們的眼睛里都映著天空的白，那是不安的樣子。

圣殿的回廊比平日里安靜了十倍。

澤洛斯人向來愛熱鬧，走路時總愛舒展著膜翼，讓上面的暗紋在光里流轉(zhuǎn)，像在互相打招呼。可今天，所有人都把翅膀收得緊緊的，腳步聲輕得像貓，連平日里最愛追著莫爾加斯跑的星獸幼崽，都縮在石柱后面，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

“他們怕什么？”莫爾加斯小聲問。

伊拉沒回答，只是飛得更快了。她的膜翼掃過回廊的壁畫，那些畫著澤洛斯歷史的石畫在風(fēng)里微微發(fā)亮——畫里，初代王的星獸形態(tài)在星河里遨游，身后跟著無數(shù)澤洛斯人，他們的膜翼連成一片紫色的云，那是澤洛斯最盛的時候。

議事廳的門是半掩著的。

莫爾加斯順著門縫往里看，心臟“咚咚”地跳。父親坐在最上面的王座上，他今天沒化星獸形態(tài)，可平日里溫和的臉此刻像覆了層冰，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人的心上。母親站在他身邊，膜翼緊緊收在背后，暗紋是緊繃的銀灰色，那是她極度克制時才會有的顏色。

廳里站著個陌生人。

他穿著黑色的鎧甲，背后的翅膀果然像蝙蝠，皮膚是青灰色的，眼睛像兩團(tuán)跳動的火焰。他手里拿著一卷黑色的卷軸，卷軸上繡著的滴血眼睛在光里閃著紅，看得莫爾加斯后背發(fā)麻。

“澤洛斯的星獸本源，是宇宙的瑰寶。”陌生人開口了，聲音像磨過石頭，“古阿軍團(tuán)需要它來打造‘凈化之器’，清除星系里所有的‘黑暗’。只要你們交出本源，我們可以保證，澤洛斯永遠(yuǎn)安全。”

父親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頭，目光像落在石板上的星露，清冽卻帶著重量：“什么是‘黑暗’？”

“反抗者。”陌生人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齒，“不服從我們的，都是黑暗。”

母親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硬：“三百年前，銀月族被你們滅族時，是我們藏起了他們最后的火種；十年前，你們和影族爭奪礦脈，是我們劃出中立星帶，救了兩邊的傷員。現(xiàn)在你們要我們交出本源，去‘凈化’那些和我們一樣只想活著的星球？”

陌生人臉上的笑消失了：“王后是在拒絕？”

“澤洛斯立世九千年，”父親站起身，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祖訓(xùn)只有一條：不踏光暗之爭。我們的星獸本源，是用來滋養(yǎng)這片土地的，不是用來做屠刀的。”

“那就別怪我們……”

“滾。”父親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地脈深處的震動，“帶著你的卷軸，從澤洛斯的土地上滾出去。”

陌生人的眼睛瞬間紅了：“你會后悔的。”

“澤洛斯的字典里，沒有‘后悔’，只有‘守護(hù)’。”父親的手按在王座的扶手上，石質(zhì)的扶手突然裂開細(xì)紋，里面滲出淡紫色的光——那是星獸形態(tài)即將覺醒的征兆。

陌生人死死盯著父親，突然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往外走。他的黑翅膀掃過議事廳的門，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吹得莫爾加斯打了個寒顫。

門被“砰”地關(guān)上了。

廳里靜得能聽見光落在地上的聲音。過了好久，母親才蹲下身，捂住了臉，肩膀輕輕發(fā)抖。父親走過去，伸手抱住她，他的手掌很大，落在母親的膜翼上，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

“他們會來的。”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古阿和影族向來勾結(jié)，他們覬覦本源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知道。”父親的聲音很啞，“但我們不能讓星獸本源染上血。”

莫爾加斯悄悄往后退，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石子。石子滾過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回廊里格外清晰，父親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莫爾加斯？”父親的聲音軟了下來，“什么時候來的？”

莫爾加斯低著頭，攥著吊墜往前走了兩步：“父王，他們說的‘星獸本源’，是母星石嗎？”

父親沉默了一下，走過來蹲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的手掌上有層薄繭，是常年握著星獸韁繩磨出來的，摸在頭發(fā)上有點扎，卻很暖。

“本源比母星石更重要。”父親指著他脖子上的吊墜，“它在我們的血脈里，在每一片膜翼的紋路里，在星獸的心跳里。它是澤洛斯的光，干凈的，溫暖的，不能被弄臟。”

母親也走了過來，她的膜翼輕輕環(huán)住他們父子倆，暗紋的光落在莫爾加斯臉上，像母親的吻：“所以我們要保護(hù)它，就像保護(hù)你一樣。”

那天下午，父親做了件讓所有澤洛斯人都震動的事。

他化作了星獸形態(tài)。

十二米長的巨身遮天蔽日，深藍(lán)色的鬃毛在風(fēng)里飛揚，星獸形態(tài)的豎瞳像兩盞紫色的燈籠，照亮了整個圣殿廣場。他抬起巨爪，在星圖石板上刻下一行字——“星脈不向光暗低頭”。

每一個字都有三米寬，刻痕里涌出淡紫色的光，像流淌的河。澤洛斯人圍在廣場上，紛紛展開膜翼，他們的暗紋在光里連成一片，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托著那行字，托著整個星球的信念。

莫爾加斯站在父親的爪邊，感覺自己渺小得像顆星砂。他看著父親的鬃毛在光里發(fā)亮，看著母親的膜翼與其他族人的翅膀交疊，看著星獸們在遠(yuǎn)處發(fā)出溫柔的嘶吼，突然覺得胸口的吊墜燙得厲害——那是和這片土地、這些人、這些星獸共振的溫度。

“這是王族的責(zé)任。”父親變回人形，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肩膀上，“以后，也要由你扛著。”

莫爾加斯不懂“責(zé)任”是什么，但他看著廣場上那些發(fā)亮的眼睛，看著父親和母親臉上的光，突然用力點了點頭。他把吊墜貼在父親的鬃毛上，金屬的涼和鬃毛的暖混在一起，像一個不會碎的夢。

那天的晚餐很豐盛。

母親烤了他最愛吃的星果派，派上的糖霜堆得像座小山；父親則把星獸幼崽抱來給他玩，那只長著圓耳朵的小家伙總愛用尾巴勾他的吊墜，惹得他咯咯直笑。長老們坐在餐桌旁，喝著甜甜的星露酒，說著澤洛斯古老的故事，好像古阿軍團(tuán)的威脅從未存在過。

莫爾加斯趴在父親的腿上，聽著母親哼的搖籃曲，看著窗外的星子一顆接一顆亮起來。他想，澤洛斯真好啊，有會發(fā)光的星圖，有溫柔的族人，有會用尾巴勾吊墜的星獸幼崽，還有永遠(yuǎn)會保護(hù)他的父王和母后。

他摸了摸胸前的吊墜，小太陽的紋路在光里閃著金。

“明天，還能去月神谷看星葉樹發(fā)芽嗎？”他迷迷糊糊地問。

母親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當(dāng)然能。”

父親的笑聲從頭頂傳來：“等星葉樹長葉子了，父王帶你去摘星果。”

莫爾加斯笑了，把臉埋進(jìn)父親的鬃毛里。那里有陽光和星砂的味道，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味道。

他沒看到，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母親的眼眶紅了，父親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節(jié)泛白。窗外的星子明明滅滅，像在預(yù)兆著什么，而風(fēng)里的澀味，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了。

夜?jié)u漸深了。

莫爾加斯在父親的懷里睡著了，胸前的吊墜依然燙著，像一顆小小的、不會熄滅的太陽。他不知道，這是他在澤洛斯度過的，最后一個安穩(wěn)的夜晚。

遠(yuǎn)處的星軌，已經(jīng)開始悄悄偏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