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在ICU病房里此起彼伏，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電子蟋蟀在開演唱會。鄭皓銘睜開眼睛時，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一塊形狀像鯨魚的污漬。他盯著看了很久，直到意識到視角不太對——他似乎是漂浮在半空中。

下方病床上躺著一個插滿管子的男人，臉色灰白得像被揉皺又展開的紙。鄭皓銘花了幾秒鐘才認出那是他自己。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鄭皓銘轉(zhuǎn)頭，看見兩位老人正飄在那里“嗑瓜子“——雖然他們手里其實什么都沒有。左邊那位穿著藍條紋病號服，紅光滿面；右邊那位灰頭土臉的，活像顆霜打的茄子。

“我叫老周，肺癌晚期。“藍條紋老人笑瞇瞇地說，“旁邊這位也叫老周——我倆同名不同命，他是'這輩子白活了'周，我是'這輩子賺大了'周。“

灰衣老周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我還沒死呢……“

“我這是......“鄭皓銘艱難開口。

“類似靈魂出竅，我們都卡在生死之間。“老周手里捏著根不存在的香煙，湊到嘴邊吸了一口，“看見那根銀線沒？“他指著連接鄭皓銘靈魂與身體的細線，“等它斷了，座談會就散場咯！“

鄭皓銘這才注意到病房里的奇妙景象：每個病床上方都飄著半透明的人影，與躺在床上的人之間有粗細不一的線連著。

靠窗的位置，一個扎馬尾辮的校服女孩正在用腳尖點窗臺上儀器的影子玩兒。

“那是小雨，“老周介紹道，“我們ICU的開心果。“

校服女孩飄過來，馬尾辮在腦后一跳一跳：“我叫小雨！他們說我的肝臟罷工了。“她伸出半透明的手，“你看，我能穿過去耶！“她的手確實穿過了鄭皓銘的手臂，帶著薄荷味的涼意。

“別嚇著新人。“老太太飄過來，眼鏡鏈閃著微光，“我是張老師，在等兒子回國。“她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幾乎透明的細如蛛絲的銀線，“他說要帶女朋友來見我。“

中間病床傳來咆哮：“我的律師呢？我的遺囑呢？“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對著空椅子怒吼，領(lǐng)帶勒得脖子發(fā)紅。

“那是趙總，“老周壓低聲音，“連靈魂狀態(tài)都在加班。“鄭皓銘注意到趙總的銀線泛著鐵灰色，每次咆哮都崩出火花。

老周給鄭皓銘遞了一杯不存在的茶。鄭皓銘覺得很荒誕，但又覺得恍惚間回到了小時候玩過家家的樣子。

“我種了三十年樹，我就知道種樹積德……“他給每人倒了杯“茶“，“我去年帶著全家自駕游，小孫女在布達拉宮廣場上跳了支舞，我當時看著陽光灑在我小孫女身上，他爸媽給她拍照的樣子，就知道，這輩子，圓滿。“他手腕一翻，空中浮現(xiàn)模糊的歡笑聲。

灰衣老周蜷縮在角落用斷線頭編東西。“我寫了三十年材料……連母親墓志銘都沒寫好……“

小雨好奇地湊過去：“周爺爺，你在編什么呀？“

“這銀線是我唯一能觸碰到的東西了，用它編一編當年成了遺憾的東西……“

老周湊過去一看：“嘿！這不是八十年代友誼商店的雪花膏嘛！當年我追老伴兒可沒少買這個。“

張奶奶輕聲問鄭皓銘：“你呢？怎么來的？有什么未完成的事？“

鄭皓銘搖頭：“我不記得怎么來的。最后記憶是刺眼的車燈……“

“車禍組！“小雨興奮地說，“那邊李先生也是車禍。“她指著安靜讀書的中年男子，他手里是本不存在的書。

“我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在上面重演。“李先生第一次開口。

趙總突然插話：“荒謬！我每年體檢指標優(yōu)于同齡人90%！我怎么可能——“他的咆哮被監(jiān)護儀警報打斷。醫(yī)護人員沖向他抽搐的身體。

“有時候線會斷。“小雨低聲說，“張奶奶說，線斷了就回不去了。“

老太太溫和地糾正：“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鄭皓銘的視線隨著小雨轉(zhuǎn)向趙總的病床旁一張空床。

“那個姐姐從來沒人探望，“小雨突然小聲說，“有天我看見她把自己銀線……扯斷了。“

老周嘆了口氣：“有些人啊，活著的時候沒人惦記，走了也沒人發(fā)現(xiàn)。“

第三天夜里，鄭皓銘被微光驚醒。小雨站在自己床邊，線已斷開，身體開始透明。“我想我該走了。感覺有人在等我……像是被太陽曬過的被子。“她看向鄭皓銘，“你會好起來的。如果去了XJ……幫我看看賽里木湖，好嗎？“

隨著她的消散，監(jiān)護儀響起長音。醫(yī)護人員停下?lián)尵葎幼鳌！鞍ィ瑫r間到了。“張奶奶輕聲說。

次日，鄭皓銘的線變粗了。老周的線意外恢復(fù)光澤，而趙總的線在他喊“我還有那么多事沒做“時斷裂。他的消失沒有光，像被擦掉的鉛筆痕跡。

張奶奶的兒子帶著女朋友終于在第四天趕到。他跪在病床前說話時，老太太的靈魂撫摸他的頭發(fā)。“你們好好兒過日子“她說完又微笑著對其他靈魂說，”我等到了，謝謝這段時間的陪伴！祝你們好運！”說完便化成一團溫暖的光隨后消失了。

第五天拂曉，老周的銀線發(fā)出風(fēng)鈴般的脆響。“時辰到啦！“他整理不存在的衣領(lǐng)，“你們誰要是回去了，記得去我的樹下看我啊！“說完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消失了。

灰衣老周突然激動：“等等！我還有——“他的銀線從虛空拽出“退休計劃清單“，整個人僵住了。“至少該去趟天安門的……“然后像漏氣的氣球消散在晨光里。

李先生在最后時刻合上無形的書：“我的妻子和女兒今晚會來。我想……再等等她們。“

鄭皓銘感到強大拉力將他拽回身體。老周的話在耳邊回響：“活著就是要像嗑瓜子一樣——嗑一顆少一顆，但得嗑得津津有味。“

當醫(yī)護人員的呼喊聲變得清晰，鄭皓銘最后看了一眼這個靈魂世界。他想，等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買包瓜子——要奶油味的。

三周后，鄭皓銘帶著滿身傷痕出院。經(jīng)過護士站時他恍惚地停下：“請問……李先生……?“

“他兩周前去世了，但很安詳。最后時刻家人都在身邊。“

他從不認識這位李先生，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想突然問問。

陽光照在鄭皓銘身上，溫暖而真實。口袋里的出院通知單上寫著一串地址——從醫(yī)生那里打聽來的同住ICU的一位姓周的先生生前住的養(yǎng)老院，聽說那里有他留下的畫。

鄭皓銘決定先去買包瓜子，很奇怪，他從前沒有嗑瓜子的習(xí)慣，可此時此刻，就是想磕一包瓜子。磕完再訂一張去XJ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