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冀，慶歷十六年。

云州，陽城縣，婺江河道上。

已是春分時節，河里的冰雖解了凍，船打上邊經過的時候，還是能聽見薄冰劃開的碴碴聲。

公孫浩籠了籠長袖，把小妹公孫雪的手捂在懷里暖著。

他今年廿十有八，原是潮州人士，自小飽讀詩書頗有才情，寫得一手好字。只是父親早逝，家境貧寒，如今寒窗苦讀數十載，總算登科及第，又蒙貴人賞識，得封到這陽城縣任縣令，也算苦盡甘來。

公孫雪突然抽出手，指著岸邊興奮道：“花！”

“這會兒還沒開花呢，小雪。”公孫浩笑著，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還真有東西，一大團紅色的。

“花，大花，好看。”

公孫浩定睛一看，嚇一跳：“船家，瞧瞧那邊是不是一個人？”

“誒喲，還真是。”白胡子的船家也嚇一跳。

“勞煩靠過去。”公孫浩有些著急。

“郎君，別是個死人，晦氣得很，別管了吧。”

“船家莫怕，去看一下，萬一還活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是積福積德了。”

船家不再言語，帶著嫌棄把船撐了過去。

公孫浩跳下船，忙把人翻了過來。

是個年輕姑娘，看著和小雪差不多年紀，臉色蒼白，一探鼻息，還有氣。

“醒醒，醒醒！”公孫浩拍了拍她的臉。

她幽幽睜開了眼。

“姑娘，你還好嗎？”

那雙眼睛一下子充滿水汽，嘴皮暴起的嘴巴動了動。

“你說什么？”公孫浩沒聽清，把耳朵湊近她嘴邊。

“好……餓……”

原來是餓暈了，公孫浩無奈笑了笑，招呼船家，幫忙把人抬上了船。

就這么著，林晞上了公孫浩的船。

生把他包袱里剩余的干糧吃了個精光。

“就是說，您是這陽城縣的新縣令啊。”她嘴邊沾了一圈干餅屑，餅還在嘴里團著。

“正是。”

“哇，我才下山，就遇到您這樣的大人物搭救，還真是幸運。”

林晞燦然一笑，兩道黑黑的彎月眉，一雙大大的杏仁眼，映著粼粼波光，格外亮眼。吃了餅也有了血色，兩頰紅撲撲的，小巧的鼻子，淺淺的梨渦，唇紅齒白，很是俏皮可愛。

一旁的小雪正在翻著她的紅色包袱，好奇的看著里面雜七雜八的東西。

“姑娘是哪里人？”

“就是那邊山里面的，好大的山，我走了五天才到這里，實在餓得走不動了。”林晞委屈巴巴的說道。

“山？”公孫浩納悶，這個表述誰知道是哪里，按她指的方向，應該是隔壁的縣了。

“嗯，山里面，叫百牛村。”

公孫浩搖搖頭，從來沒聽過這么個地方。

突然啪的一聲響。

原來小雪摁著了林晞的一個小木盒子，有什么東西射了出去。

“呀，這可不能玩。”林晞急忙收起來，惱怒地瞪著小雪。

“你這人怎么問都不問一聲亂翻我東西。”

小雪扁著嘴，哇的一聲哭出來。

公孫浩急忙安慰。

林晞皺著眉，不解的看著她：“你怎么回事啊，這么大人了，怎么說一句就哭了。”

“對不住，我家小妹小時候燒壞了腦子，請姑娘多見諒。”

林晞一下手足無措了。

“這樣啊，你別哭嘛，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這東西很危險。”

可小雪還在哭。

林晞忙在包里又掏了一陣，掏出一只木雕的精致小鳥來，舉到哭著的小雪面前，按了一下，小鳥彈了起來，晃來晃去。

小雪一下止住了哭聲，拿過小鳥玩了起來。

“好玩吧，這是師父給我做的，送給你吧。”林晞笑道。

公孫浩笑笑：“還未請教姑娘芳名，不知如何稱呼好？”

“我叫林晞，雙木林，“晞，日出溫也”的晞，師父給我取的名字。縣令大人不嫌棄，叫我晞晞就好。”

“晞晞姑娘，不知下山所為何事？怎么倒在這路邊了？”

“我是來找我師父的，年前她說有事要下山，就再也沒回來了。”

公孫浩點點頭：“那尊師姓甚名誰，哪里人士，我可幫著留意留意。”

“我師父叫林姚，家在……”林晞打住話頭，開始思索起來。

對啊，師父家在哪里，村里面人都說她不是本地的。

思索半晌，她無奈一笑：“嘿嘿，只知道師父是個女的，至于哪里人士多大年紀，我也不知道。”

“喲，該不會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隱姓埋名躲官家呢，那個什么百牛村我都沒聽過。”船家冷笑道。

“胡說，我師父人可好了，怎么可能是強盜。”

“那誰說的準，要不然怎么家都不敢回。”船家繼續扎心。

“不可能……”林晞氣得要上前和他理論。

公孫浩及時拽住了她：“不打緊，姑娘且坐我的船，等到了陽城縣打聽打聽，也許就有尊師消息了。”

聽了公孫浩的勸告，林晞安靜了下來，坐在船里，低著頭不說話。

想是師父被人議論有些不高興了。

公孫浩正準備安慰，她突然仰起頭來，兩只黑黑的眼瞳無比明亮，笑著篤定得說道：“沒關系，一定能找到師父的，而且，這次下山，我還要行俠仗義，讓師父看看我的本事。”

“行俠仗義！行俠仗義！”小雪也跟著叫喊道。

林晞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于是，一路有說有笑，船行至傍晚時分，終于到了陽城縣碼頭。

三人下了船。

“天啦……”林晞感嘆，眼睛都看直了。

且看華燈初上的陽城縣，被歲月磨得發亮的青石路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雕梁畫棟櫛次櫛比的商鋪，掛著五顏六色的燈籠，一直蜿蜒到大道盡頭，好似一條神氣的游龍。

小雪也高興得又蹦又跳。

“燒雞，哥哥，燒雞。”

“好好好，答應帶你吃燒雞的，我們這就去。”公孫浩牽起她的手，寵溺的說道。

看著兄妹這樣親昵，林晞有些羨慕。

畢竟長到十六歲，除了師父，她沒有別的親人，跟村里其他小孩，整天不是吵嘴就是打架。

“縣令大人，多謝您讓我坐船，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那尊師的事？”

“沒事，我和師父長了一顆心，總能找到的。”

“那若遇到什么難處，也可到縣衙找我。”

“謝謝您，那我就走了，再見。”說罷，林晞轉身想走。

“不要！燒雞，一起，不要不要！”誰知小雪一下大哭起來，抓著公孫浩的手又跳又叫。

“好好好。”公孫浩趕緊留住林晞。

“晞晞姑娘，也不急于一時，一起吃個晚飯吧，小雪她想叫你一起吃燒雞。”

“那怎么好意思哦……”林晞為難。

咕……但她的肚子一聽到要吃燒雞，就不爭氣得叫了起來。

陽城縣最大的酒樓，百饌樓，雖然已過了吃飯的點，依舊賓朋滿座好不熱鬧。

公孫浩找到角落的一張小桌子落座，點了四個菜。

燒雞上來時，小雪和林晞都不爭氣地流下了哈喇子。公孫浩先掰一個雞腿給了林晞，再掰一個給了小雪。

小雪正準備咬下去，想到了什么，遞到公孫浩面前。

“哥哥，吃。”

公孫浩笑笑：“小雪乖，小雪吃，這里還有，哥哥吃盤子里的。”

林晞見此，把自己那個雞腿放到了公孫浩碗里。

“晞晞姑娘，無妨，你只管吃。”公孫浩又給她夾了回來。

小雪已經高興的吃了起來，油糊在臉上亮晶晶的。

林晞看了看公孫浩，他已經開始吃飯了。

她在心里暗暗道，等掙了錢，就請縣令大人吃一頓燒雞。

不過燒雞進到嘴里時，她決定，要吃十頓，不，天天吃！

因為實在太好吃了！

比起林姚烤得腥臭的魚、燒糊的兔子肉、硬得哽喉嚨的老幫菜，這就是神仙美味！

“嗚……燒雞太好吃了……”林晞忍不住落淚。

公孫浩忍俊不禁。

沒一會，雞就被兩個小姑娘風卷殘云剩個骨架了。

酒足飯飽，公孫浩去柜臺結賬。

林晞和小雪站在大堂，等著結賬的公孫浩回來。

這時，大堂前的小臺子上，走上來一位身穿綠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