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蕭氏旁支府邸，

春風似剪，裁過蘭陵蕭氏別院的重重飛檐，卻剪不斷那籠罩在深深庭院之上的無形樊籠。

午后暖陽慵懶地灑在后花園的玉蘭樹上，潔白的花瓣透著光，香氣馥郁得有些發(fā)膩。

“腰背挺直！手指要柔，針腳要密！這‘蝶戀花’的蝶翼，最考究的就是這漸變暈色，錯一絲便是匠氣，失了閨閣的雅致！”

嚴厲的訓斥聲在花廳回蕩，教習嬤嬤孫氏板著臉，鷹隼般的目光掃過一排低眉順眼的少女。

家中女郎雖最小不過二六年華，最大也不過二八年華，卻皆是亭亭玉立，個個貌美如花，其中最為出眾的九娘子，是姐妹中年歲最小的，但也是姐妹中地位最低的。

九娘子蕭令儀坐在最靠窗的位置，纖細的脊背挺得筆直，符合當下所有閨秀的規(guī)范。她低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瓷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指尖捏著一根細如發(fā)絲的繡花針，在繃緊的素白絹帛上穩(wěn)穩(wěn)穿梭。

針尖刺破細絹，發(fā)出幾不可聞的“噗”聲，一朵海棠的輪廓已悄然顯現(xiàn)，針腳勻稱得如同尺量。

然而，她的心神卻早已飄遠。

學這些東西實在非她所愿，若不是為了整日為自己擔憂的母親，她也不會坐在這里。這些時下女兒家喜愛推崇的事物，蕭令儀卻沒有一絲興趣，這些只能是用來消遣一二罷了。

此刻，令儀想起昨日黃昏，父親書房那未曾關嚴的門縫里漏出的只言片語，管中窺豹，她仿佛看到了閨閣虛假的寧靜即將被打破。

“……并州…全境陷落…胡騎…屠城…”

“…流民數(shù)十萬…已過淮水…恐波及江東…”

“…朝中諸公…仍在爭權…糧餉…無著…”

父親蕭文遠壓抑著憤怒與悲愴的聲音，還有幕僚那沉重的嘆息，縈繞在令儀腦海中遲遲揮散不去。

那門自廢棄藏書閣偶得的玄妙心法，雖只初窺門徑，卻已讓她的感知遠超常人，身體素質(zhì)也得到了改善，一心二用自是不在話下。

只是不知這份天資和當下盛京已經(jīng)美名在外的那些少年天才們相比又如何呢？

“令儀妹妹這繡工，越發(fā)進益了。”

旁邊傳來一個嬌柔又帶著幾分刻意拔高的聲音，是堂姐蕭令月。

每每在一起上課，她總會刺幾句令儀。

蕭令月放下自己那幅才繡了幾針的牡丹，捻起令儀繃架上的絹帛，指尖有意無意地拂過那細膩的針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嫉色。

“瞧瞧這海棠，活靈活現(xiàn)的。不過呀，”她話鋒一轉，帶著世家貴女特有的矜持與刻薄，

“這配色似乎過于鮮亮了？倒顯得有幾分…嗯…商肆里擺賣的味兒。也是，妹妹得蘇姨母真?zhèn)鳎允蔷诖说馈！?

當下社會士農(nóng)工商的風氣越發(fā)嚴重，商人后代不論多優(yōu)秀，總會被人以出身攻訐。

商肆、商賈、銅臭氣。這些詞如同針尖，精準地刺向令儀的母親蘇氏。蘇氏出身江南巨賈蘇家，豐厚的嫁妝曾是蕭文遠這一旁支的依仗，卻也成了主支嫡系眼中洗刷不掉的“污點”。

蕭令月深諳此道。

令儀指尖微微一頓，針尖險些刺偏。

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清澈平靜，迎向蕭令月隱含挑釁的目光，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溫婉得體的淺笑：

“堂姐謬贊了。母親常教導，女紅乃女子本分，用心便是，倒不拘泥于是否合某些人的‘雅趣’。至于配色，春日海棠本就明媚，妹妹只是依樣繡來罷了。”

聲音清凌凌的，聽不出半分火氣，卻將蕭令月暗諷蘇氏的言語輕輕巧巧地擋了回去，還點明了對方的狹隘。

蕭令月一噎，臉上那點假笑差點掛不住。

坐在上首監(jiān)督的嫡母王氏，將一切盡收眼底。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放下手中的茶盞，青瓷杯底磕在紫檀小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令儀，”

王氏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廳內(nèi)細微的議論，

“女兒家，首重德行。這‘本分’二字，最是緊要。針線女紅，不過是陶冶性情的末節(jié)。心思，還是要放在修身養(yǎng)性、謹守閨訓上。莫要學了些市井氣，便忘了根本，失了士族女兒的體統(tǒng)。”

她目光如錐，釘在令儀身上，“你母親忙于庶務，難免疏于教導。你身為嫡女，更需時時自省，恪守禮儀，方不負蕭氏門楣。”

一字一句，敲骨吸髓。表面訓誡令儀，字字句句都在貶損蘇氏，更將“商賈出身”與“失德失儀”畫上等號。

令儀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勉強維持著臉上的平靜。

她再次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聲音依舊恭順：

“伯母教誨的是，令儀謹記。”

就在這時，一陣中氣十足的呼喝聲，伴隨著兵器破風的銳響，隱隱從隔著幾重院墻的演武場方向傳來。那是堂兄蕭明遠在習武。那充滿力量與自由的聲音，與花廳里壓抑的針線、訓誡聲形成了刺耳的對比。

令儀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窗邊那盆被花匠修剪得姿態(tài)奇崛、卻不見半朵花苞的老梅盆景。

它被困在華貴的鈞窯盆里，扭曲著枝干，迎合著主人病態(tài)的“雅趣”，早已失去了在野地里迎風怒放的生命力。

就像她們。被困在這金絲鳥籠里，被修剪成符合“士族閨秀”的標本。

憑什么，她們女子整日里就只能在這小小的宅院里為一點點小事勾心斗角？

蕭令儀頓時覺得這樣的日子甚是無趣，每日里就連敷衍一下嫡母姊妹們都是打不起精神來。

這樣的日復一日中，唯有從外界傳來的消息令她的生活多了幾分期盼。

此刻墻外的世界，已是烽火連天，血流成河。

若不是她有這樣一段奇遇，恐怕血流到了門前才后知后覺。

將身家性命通通交付給他人的感覺一點都不美好，這一點蕭令儀已經(jīng)從母親身上吸取教訓了。

一股混雜著憤怒、不甘與冰冷決心的情緒，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