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日頭，依舊毒辣得沒有半點秋意。塑膠跑道被曬出一股刺鼻的橡膠味，混著操場上新生們蒸騰的汗氣，沉沉地壓下來。蘇谷黎站在初一（三）班的隊列里，后背的迷彩服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她個子小，被教官安排在女生排頭。這位置簡直是個靶子。教官的每一次掃視，都像探照燈一樣精準地打在她身上。汗水順著鬢角滑到下巴，癢得鉆心，她卻不敢抬手去擦。因為教官剛剛吼過：“動！誰再亂動一下試試看！”

“齊步——走！”

口令砸下來，整個隊伍像上了發條的機械，邁開步子。蘇谷黎心里默念著“左右左”，眼睛死死盯著前面同學的后腦勺，努力讓自己的動作合上拍子。可兩條腿和兩只胳膊像是租來的，完全不歸她管。左腳邁出去的同時，左手也用力地甩向前方——標準的順拐。

“停！”教官的吼聲像炸雷，隊伍猛地剎住。“第一排排頭那個女生！出列！”

蘇谷黎的心“咯噔”一下沉到底，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比頭頂的太陽還燙。她能感覺到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釘在自己背上。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低著頭，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隊伍前面那片空地上。塑膠跑道灼熱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膠鞋底傳上來。

教官板著臉，視線在她身上掃了兩圈，轉頭朝著隊列喊：“體委！”

“到！”

一個清亮干脆的男聲響起。蘇谷黎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幾步小跑出列，站到教官身邊。他穿著和大家一樣的迷彩服，汗水順著他輪廓清晰的側臉滑下，流過線條利落的下頜，最后消失在領口。額前幾縷不服帖的卷發被汗水打濕了，倔強地黏在飽滿的額角。他的眼睛很亮，此刻正看著教官，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天塌下來也壓不垮的蓬勃勁頭。

“程昭嶼，這個同學，”教官指了指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的蘇谷黎，“順拐太嚴重，你單獨帶她練！練到協調為止！其他人，原地休息十分鐘！”

隊伍里立刻響起一片如蒙大赦的松氣聲和細碎的議論。蘇谷黎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立刻裂開一道縫讓她鉆進去。

“是，教官！”程昭嶼的聲音依舊響亮，聽不出半點不情愿。他轉身，幾步就走到蘇谷黎面前，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被陽光烘烤過的、混合著汗水的干凈氣息，像曬透的青草。

“蘇谷黎同學？”他微微歪了下頭，叫她的名字。聲音放低了些，帶著點探究的笑意。

蘇谷黎猛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什么時候？她慌亂地點點頭，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程昭嶼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應。他退后一小步，拉開一個合適的距離，自己也擺開齊步走的姿勢。“來，看著我，跟著我的口令和動作。”他神情認真起來，但嘴角那點輕松的笑意還沒散盡。“預備——齊步，走！一！二！一！”

他邁步，擺臂，動作標準利落。蘇谷黎連忙笨拙地模仿。可身體像是被無形的絲線反向拉扯著，左腳抬起，左手也跟著往前甩。別扭得她自己都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停！”程昭嶼自己也停下，看著她局促不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樣子，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很清朗，像初秋穿過林梢的風，沒有半分惡意，卻讓蘇谷黎的臉頰紅得更透了。

他幾步走回她面前，在周圍同學好奇的目光注視下，竟然蹲了下來。塑膠跑道的熱氣烘烤著他的膝蓋。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蘇谷黎僵硬得像根木頭的手臂手腕。少年的掌心帶著運動后的溫熱和薄汗，觸感清晰地傳來。

蘇谷黎渾身一僵，幾乎忘了呼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額角滾落的汗珠，還有那幾縷被汗水浸得更卷曲的黑發。

“放松點，”他抬頭看著她，眼睛彎著，里面像落滿了細碎的陽光，“別繃得這么緊。”他微微用力，帶著她的手臂擺動了一下，“看，這樣，左腿邁出去的時候，右臂往前擺，明白嗎？”他耐心地調整著她手臂的弧度，聲音放得更低，帶著點促狹的笑意，“蘇谷黎同學，你順拐的樣子，像只迷路的小鴨子，搖搖擺擺的，還挺……嗯，挺有特色的。”

“噗……”旁邊圍觀的同學里有人沒忍住笑出了聲。

蘇谷黎的臉“騰”地一下紅得快要滴血。迷路的小鴨子？這算什么比喻！她羞窘得只想立刻消失，可手腕被他帶著，身體下意識地跟著他引導的節奏笨拙地擺動。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迷彩服袖子滲進來，熨帖著皮膚下狂跳的脈搏，帶來一種奇異的、讓她心慌意亂的安撫。

……

下午的教室終于擺脫了操場的酷熱，頭頂老舊的風扇吱呀呀地轉著，送來一陣陣溫吞的風。第一節課是地理。講臺上，年輕的地理老師推了推眼鏡，掃視著下面一張張還帶著軍訓疲憊和新鮮感的臉龐：“初中地理的第一課，我們不急著翻書。老師想先問問大家，提到地球上的神秘區域，你們第一個想到的是哪里？”

教室里安靜了幾秒。剛開學，彼此還不熟悉，都有些拘謹。

就在這時，蘇谷黎斜后方，那個清亮熟悉的聲音毫不猶豫地響起，帶著點躍躍欲試的興奮：“老師！百慕大三角！”

蘇谷黎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沒有回頭，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地理老師的眼睛亮了一下：“哦？程昭嶼同學？很好！來，說說看，為什么是百慕大三角？”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蘇谷黎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挺拔的身影站了起來。是他。程昭嶼站在座位上，微微清了清嗓子，聲音比在操場上多了幾分自信和清晰的條理：

“因為那里發生過很多離奇的失蹤事件！飛機、輪船，進去就再也聯系不上了，連殘骸都找不到。科學家們有很多猜測，比如海底有巨大的甲烷氣泡噴發，讓海水密度驟降，船就沉了；還有人說可能是異常強大的地磁場干擾了導航設備；甚至還有外星人基地、時空隧道之類的說法呢！”

他語速很快，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急于分享所知的熱忱。窗外的陽光正好斜斜地穿過玻璃，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將他微卷的額發和濃密的長睫毛都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那層光暈隨著他侃侃而談時微微眨眼的動作輕輕跳躍，像是給那份毫無保留的自信鑲了一道流動的金邊。他站在那片陽光里，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教室的中心。

蘇谷黎看得有些出神。操場上那個蹲在地上、帶著促狹笑意說她像小鴨子的人，和此刻這個站在光里、自信談論著神秘區域的少年，奇異地重疊在了一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一顆小小的種子，被這午后的陽光悄然催發，在她心尖最柔軟的角落，怯生生地探出了一點芽。

也許是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也許是某種奇妙的感應。正說到“時空隧道可能扭曲了物理法則”的程昭嶼，聲音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他的視線毫無預兆地掃了過來，精準地捕捉到了她偷偷回望的目光。

兩雙眼睛隔著幾排桌椅，在空氣里猝不及防地撞了個正著！

蘇谷黎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視線，心臟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慌忙低下頭，死死盯住自己攤在課桌上嶄新的地理書封面，那藍色的海洋圖案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晃動的色塊。臉頰上的熱度迅速蔓延開來，連耳根都燒得發燙。完了，偷看被抓個正著！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幸好，程昭嶼似乎并未在意這個小插曲，他的聲音只是極其短暫地停頓了那么一瞬，隨即又流暢地繼續了下去，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只是她的錯覺。蘇谷黎緊緊攥著書頁邊緣，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再也不敢抬頭。

下課鈴終于打響，那尖銳而歡快的“丁零零”聲像是一道赦令，瞬間打破了教室里的安靜。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桌椅碰撞聲、嬉笑聲、交談聲如同開閘的洪水般猛地爆發出來，匯成一片喧鬧的海洋。

蘇谷黎暗暗松了口氣，正準備把攤開的地理書收進桌肚，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就在這片驟然升騰的喧嘩聲中，一個清晰、響亮、帶著點穿透力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沸騰的油鍋：

“蘇谷黎！”

那聲音太熟悉了，正是剛剛在講臺上光芒四射，又在操場上讓她無地自容的那一個。

剎那間，仿佛有人按下了暫停鍵。以聲音源頭為圓心，一圈圈無形的漣漪擴散開來，周圍的嘈雜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離得近的同學紛紛停下動作，好奇地轉過頭，探尋的目光在喊話的程昭嶼和被點名的蘇谷黎之間來回逡巡。稍遠些的同學雖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被這突兀的安靜所吸引，談話聲、笑聲都低了下去，教室陷入一種奇異的、短暫的寂靜。

蘇谷黎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嗡”的一聲全部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冰涼的麻意。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她攥著地理書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涼。

誰？誰在叫她？為什么？無數個念頭在她混亂的腦子里炸開。她幾乎是憑借著身體最本能的反應，猛地扭過頭，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越過幾排桌椅，穿過那些帶著好奇和探究的視線，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己座位旁的程昭嶼。他沒有坐下，一手隨意地搭在椅背上，身體微微側著，正看向她這邊。午后的陽光從窗戶溜進來，跳躍在他微卷的發梢上，落在他輪廓清晰的臉上。他嘴角微微向上翹起，勾著一個坦蕩又狡黠的弧度，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促狹又明亮的光。

沒有解釋，沒有下文。他就那樣隔著半個教室的距離，清晰無比地叫了她的名字，然后，只是看著她，帶著那個意味深長、捉摸不透的笑容。

像一顆裹著清涼薄荷糖衣的硬糖，毫無預兆地被人投入了一杯滋滋作響的橘子汽水。在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后，那顆糖倏然下沉，撞在杯底，然后——

“噗嗤…噗嗤…”

細密、無聲的氣泡，在她心湖深處，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炸開，瘋狂地翻涌上來，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感官。那氣泡帶著微酸的澀意，又裹挾著一絲猝不及防的、隱秘的甜，一路沖撞，讓她頭暈目眩，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