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五愛市場。繁榮景象中不諧和的音符。持槍歹徒的魔影。個體商戶連遭搶劫，四天發生三案，驚動了沈河分局陳局長。市刑警支隊密切關注著案情發展……

可愛的五愛市場

五愛市場人們或許并不陌生，它是沈陽市知名度很高的一個個體批發集貿市場，坐落在沈陽市沈河區界內。沈河是沈陽市的繁華區，相當于上海的黃埔區，天津的和平區，北京的東城西城區。五愛市場在沈河區的東南部，靠近東陵區的南塔中國鞋城。我們要講述的故事便是圍繞著這個五愛市場發生的。

五愛市場很大，沈陽人都說，它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服裝、小百貨批發基地，在全國排在第二位。這樣的排位是否有過充分的論證和有關方面的認可不得知，但沈陽人很以此引為自豪，幾乎人人都是這樣的說法。它的確很大——我曾獨自來到這里做了些實地的考察，因為我將要寫的這部長篇報告文學中，五愛市場是一個重要場所，那些持槍犯罪分子把眼睛瞄準了這里的商戶，把他們當作自己獵取的對象；而我們的公安人員也曾在這里擺下無形的戰場，與犯罪分子展開了一場場殊死的戰斗。所以，我想讀者與本人一樣，想事先得到一些有關五愛市場的實地印象。

我來到五愛市場那天是個禮拜日，五愛市場人山人海——不僅五愛市場，就是乘坐在通往五愛市場的公共汽車上，也能感覺到，遠遠的四面八方的人流都在涌向那里。仿佛那兒是世界的中心，仿佛那里有著巨大的磁力。

五愛市場有十幾個通往外界的門，我走進的只是其中的一個。上邊有個尖尖的角頂，很有點俄羅斯風格。一走進去立刻投入了人的海洋，到處都是密不透風的人流，摩肩接踵，幾乎行走不動。

市場內是一排排篷著黃色頂棚的個體商戶的攤床，攤床的規格是統一的，頂棚也很一律，給人的印象攤床一個挨著一個，排得十分緊湊，幾乎沒有一寸的空隙。眼前的攤床上，后邊的鐵網上，擺掛的都是各種款式的男女服裝，可謂是琳瑯滿目，令人無從暇接。

跟著稠密的人流，緩緩前行，走過的只是其中的一個“垅當”，而向左向右，相比鄰的，再相比鄰的，都是同樣的無數條“垅當”。想要都轉悠過來，沒有個幾天的工夫，那根本就不可能。走過幾十米——因為行走得緩慢，感覺上要更長些，便遇到一條橫向的通道，把這一服裝區和另一服裝區分開。這時才發現，各服裝區都有自己的編號，我所見的編號已是一千多號了，可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區。五愛市場的設計者很是精明，把市場的空間利用到了最大的限度，又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置身其中，仿佛走入了商家的叢林，向前向左向右，都是密集的攤床，放大些是一個個的區片——這商戶的“森林”何時才能走到盡頭很是令人茫然。

我對購物是個外行，尤其對服裝。但看看別人討價還價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里服裝的價格可以自由去談，多數服裝沒有明確標著價碼，商戶報價給顧客，顧客可以劃價。我看到兩位外地的女士在與商家理論一條米黃色的裙子，裙子的款式女士們喜歡，但在價格上沒能達成一致。商家對著她們的背影說，在這兒你們還嫌貴？這里的服裝都是全沈陽的最低價。攤位上的服裝也有標著價碼的，用廣告紙在旁邊寫著“不還價”等字樣。那大約是貨主希望盡快出手的大眾服裝，價格的確便宜得驚人。一件在我看來不錯的T恤衫標價16元，牛仔褲也有十幾元能買到的。

這兒是批發市場，但也零售。像我來的這個時間，大宗的批發生意早已做完了。聽公安的朋友介紹，五愛市場的批發生意一般是在每日的清晨，大多數人還在夢鄉的時候。因為有著許多外地商販來這里躉貨。這也形成了五愛市場特殊的運作規律。這里的個體商戶們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要“上行”，那時天還沒有亮，他們蹬著“倒騎驢”——這是一種車廂在前，人在后的腳踏三輪車，載著貨物來到五愛市場自己的攤位，掛出樣品。外地躉貨的商販也在這個時候帶著款子來談生意，看樣品，論價格，選貨訂貨——待到天明時分，他們的批發生意已經基本做完，外地的商販躉好貨，忙碌著雇車送站，紛紛踏上了歸途。到了上午，也就是我來到五愛市場的時候，各家商戶已開始做零售生意。因著是批發兼零售，價格自然是便宜，故而吸引了大量人流，但對各家商戶來說，這已經是一天中的第二次高潮了。五愛市場“火暴”的頂峰，大抵都在每天上午的9—12點，到了中午，最遲到下午一兩點鐘，五愛市場就要“下行”了。商戶們又紛紛撤床收貨打包，再裝到“倒騎驢”上，把余貨運載回家里或送入倉庫。兩點一過，這里便已經是喧囂殆盡，人去“場”空了，只剩下市場的清潔人員打掃著一天來遺留下的“陳跡”。人聚人散，這樣大規模的十幾萬人乃至二十幾萬人的人員大流動，制造出很壯觀場面。一到五愛市場下行的時間，這里各種車輛車水馬龍，擁擠不堪，幾乎所有公共汽車都塞得滿滿，路上交通阻塞更是常有的事情。到了下午，是商戶們休息的時間，他們還要商量進貨，為第二天的營業事宜進行安排，待到凌晨，新的一天又周而復始。

為了對五愛市場有個全面的了解，我走訪了市場工商管理所的工作人員。據他們介紹，五愛市場占地面積達11.6萬平方米，東西向有500多米，南北也將近300米，現有個體批發商戶16600家。其中有本市商販，也有外地來沈陽做服裝生意的人。外地商戶所占的比重比較大，約有半數。外地人中已本省商販居多，也有來自黑龍江、吉林、內蒙以及南方各省的個體商人。他們一般都在五愛市場附近租房居住存貨，或夫妻共同經營，或攜帶著弟兄姐妹，或幾人結伙，每天早起晚歸，兢兢業業地操持著自己的買賣。前來躉貨的零售商不僅有沈陽本市人員，也有遼寧省境內的29個地縣級市的商人。吉林、黑龍江、內蒙東部地區的各大城市，包括做邊貿的黑河、滿洲里、綏芬河、丹東等通商口岸的個體商販們，也都到這里來取貨。因為五愛市場管理得嚴格，商品質量好，價格便宜，恪守信譽，上貨方式簡單快捷，得到了本省及外埠商販的信賴。這里不僅批發生意做得紅火，零售生意也十分火暴。市場管理人員告訴我，每天五愛市場的客流量能達到20萬人，到了節假日，高峰的時候能夠突破30萬人。這個規模是相當可觀的。這也是日后持槍歹徒猖狂活動而警方偵破工作遇到重重困難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五愛市場太大，人員流動太多了。

市場管理人員還介紹說，這里六年前是一個棚戶區，有個自然形成的服裝集貿市場，當時的規模和管理水平都是不能與今天的五愛市場同日而語的。后來，沈陽市政府做出決定，把這一地區規劃成現在這個樣子。老的棚戶區居民全部搬遷走了，沿街的集貿市場變成了場地集中，管理集中，批發產品集中的統一的大市場。幾年來，五愛市場不僅打出了自己的名氣，市場的面積、經營的規模都在不斷擴大。隨著市場的發展繁榮，周邊地區的商業網點、飲食服務業、乃至金融業也都發展了起來。因為這里的資金流動量十分巨大，日營業額常常達到上千萬元，單是各家銀行在附近設置的分支機構，就有20多家。

這大抵就是五愛市場的基本情況。我們不能說，經濟繁榮了，就必然會導致犯罪，但是經濟的繁榮發展，的確是現代犯罪的一個誘因。我不大懂犯罪學，不過，我想犯罪行為是多種因素促成的。就犯罪的主體來說，自是有著他們自身的思想動機、生存狀態、犯罪欲望等等原因；而客體，我不想說具體的侵害對象，而想說整個的環境。當然犯罪行為都是發生在一定的環境里的，不同的環境會有其不同的特點。不可想象一個以搶劫財物為目的的罪犯團伙會把目光投向窮鄉僻壤的山村，他一定會盯住經濟發達、資金充裕的最肥碩的地方。那么，五愛市場就是一個繽紛的大世界，是一個資金和現貨流通的大市場，這里的繁榮景象足以使那些犯罪分子垂涎三尺。這里是財富的聚集地，而財富永遠具有迷人的魅力，促使人們鍥而不舍地追求，甚至不擇手段地去攫取它。

冬季，五愛市場的陰云

南方風景如畫，一提南方就會使人聯想到小橋流水人家那樣的景色，裊裊而動人。北方卻是雄渾的，遼闊蒼莽，有著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那樣的大氣象。夏季顯得沒什么意思，夏季人們被太陽曬得懶洋洋，耐不得炎熱的沈陽人紛紛躲到大連海灘上避暑去了。可是到了冬天，北風一吹，人們反而抖擻起精神。盡管天氣是寒冷的，可人們的內心火熱，寒冷的氣候刺激著人們，愈顯出他們更旺盛更充沛的精力。

外邊冰天雪地，落雪把城市的樹木街道都打扮起來，給它們披上一層銀白色的胄甲。東北的雪與關內不同，北京天津下了場雪，沒幾天就融化了，而東北的雪不下則已，落到地上就再不肯輕易褪去。都說東北最有意思的是冬天，最有味道的也是冬天。有人說，東北人的性格也與這氣候有著直接關系，要熱，熱得你心里滾燙；冷，就一凍到底。比起不溫不火的南方人來，東北漢子顯得棱角分明。

室內卻是溫暖的。沈陽市大多數住戶家里都有暖氣，安著雙玻璃窗，一應的保暖設施齊全。在屋里穿不住棉衣，男人女人進進出出都是毛衣線衣，講究的人家還養著花草。覺不出是在冬天，倒是有著幾分春天的氣息。

出門是要著實地武裝一番的。沈陽人很講究穿戴，皮大衣、皮夾克、愷撒服——花多少錢也要添置幾件。

走在街上，空氣清冷而又新鮮，吸到鼻孔里一粘一粘的。舉目望去，披著銀光的城市照樣擁滿了人流車流。人們腳步匆匆，都在忙碌著各自的事情。

城市的繁榮，城市的一派和平安泰的景象。在這有陽光的冬季里，或許你不會想到，犯罪正在悄悄向你靠近，正在窺視你的錢包呢。就像生活中總有不和諧音符，就像朗朗晴天總會飄過幾縷灰色的流云一樣。

轉眼元旦過去了。元旦的五愛街市場正經熱鬧了好一陣，掀起了一個供銷兩旺的小高潮。緊接著又是春節的臨近。俗話說兩節期間是商家的黃金季節，隨便伸手做做就能賺錢。誰也不會放過這一年中僅有一次的大好時機。五愛市場的商戶們，都在千方百計廣開渠道，把貨源備得足足的，不辭勞苦地起早塌黑兒，在生意上爭分奪秒，還要開動起腦筋，不斷推出生財有道的新招數。在這寸土寸金的五愛市場里，商家間的競爭也是十分激烈的，你有的快貨我要有，你沒有的我更要有。生意做得火暴起來，辛苦也就忘記了。腦子里一門心思想賺錢，旁不相干的閑雜事都推得遠遠。那些遠道前來躉貨的商販更是不辭勞苦，穿著皮衣，戴著皮帽，乘夜車趕到沈陽，下了火車便馬不停蹄地來到五愛市場，看貨論價，驗貨打包，雇人蹬著“倒騎驢”三輪車運往車站。貨少的大包小包隨身攜帶，大宗的事先早與站上通融好關系隨車托運。天麻麻亮時他們已經帶著貨物踏上了歸途……

五愛市場就是這樣一個高效率的商品中轉站，成千上萬的服裝、皮貨、毛織品、鞋帽、日用品由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聚集到這里，轉瞬間又由這里分發到東北各地。

繁華的五愛市場，生意興隆的五愛市場，人聲鼎沸喜氣洋洋的五愛市場——這里每天都吸引著十幾乃至幾十萬人進進出出，遠遠地就能聽到這里的喧嘩聲。這熱鬧的場面，就連寒冷的天氣也變得溫順起來。北風不再逞威，洋洋灑灑的落雪也成了美妙的點綴。

凡是財富聚集的地方，總會孳生罪惡。它們是共生的，就像社會上總有光明和陰暗面一樣。目標都是一個“錢財”，善良的人采用合法的手段去得到它，而罪惡的人，為內心的貪欲所驅使，卻要兇狠殘暴地掠奪它。

人在社會中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目標，善良的人們不會想到，還有著那么一些人，他們專以犯罪為職業，以搶劫、詐騙、扒竊為自己的生存形式，攫取他人財產，為此不惜殺害他人性命。總有著這樣的一些人，一些犯罪的團伙，混跡在人群之中。表面上看，他們與正常人也沒什么兩樣，一樣與您聊天，吃飯，逛街，可他們的眼睛后邊還有著另一雙眼睛，內心包藏著殺機，伺窺的是您手中的錢物。您可要警惕，他們是不講仁慈的，在您無意之中，您可能已經成為了人家的獵物。您毫無戒備，便已經落入了羅網。到那時您就會覺得，您無能為力，您就像墮入狼窩的羔羊一樣，束手任他們施虐，任他們宰割，您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到致命的傷害……

這是五愛市場內服裝區很普通的一角，個體攤床的女主人云女士人很年輕。今天的生意做得火暴，女商戶興奮得臉上發紅。她新上了一種款式新穎的女外裝，早上批發就走貨不錯，一位黑龍江老客批走了50件，另一位本省商販要了兩包。白天零售也走俏，因著這套女裝，夾帶著把平時銷貨不快的男女套裝也賣出去不少。

她的攤床這幾天緊忙羅，她的丈夫也時時過來幫幫忙，加上雇著的伙計，三人支應著售貨收款，便是這樣，她的攤床前也總是聚集著人疙瘩。

售貨怕冷清，大家都只站住看看沒人伸手買，大家也就都不買。若是有一人買了某件，其他一連串的便都會購買。這是人們普遍的消費心理，買服裝也是一樣。

旁邊相鄰的是位老者，因著她這里紅火也跟著沾了光，但畢竟銷貨量沒法相比。客人不過是順便問問價格，偶或也買套他的服裝。生意上容易攀比，鄰居不時地走過來說幾句玩笑，遮掩不住內心隱隱的妒意。

“嚯，今兒可是不錯，不白忙，一天頂兩天了。”

“咳，都有好時候也有壞的時候，哪天您老也上兩套快貨，讓我們也跟光彩光彩。”

“人手不夠啊，我家的二小子也不著調，今兒又沒過來。”

“您老也是該說說他了，這是什么時候，春節也沒幾天了，能搶點就多賺點兒。”

“誰說不是呢？”

兩人說著話，一個穿灰色皮夾克的男人走過來。他個子不高，30多歲，長圓臉型，微胖，脖子縮在皮領子里。其實他已經光顧過兩次了，那時女商戶正忙著，眼前都是顧客她沒大理會。這男人看了看攤床上擺著的服裝，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女商戶立刻過去照應，笑吟吟問：“您瞧上哪件啦？”男人看她一眼，并不說話，仍站著沒走。女商戶又說：“您隨便，看上哪件可以試試，買不買沒關系。”男人仍沒說話，又低頭看貨。這時另外幾個女顧客走來，一眼看見網子上掛著的那套女上裝，高聲問：“那件多少錢？”女商戶便丟下了男顧客，招呼那幾位女客，把衣服挑下來，熱心地幫著其中一位試衣服，旁邊的女客們嘁嘁嚓嚓，評頭論足。待女商戶回過頭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

這在攤位上可是太尋常了，不足為奇。總有人要站住看看，不見得每位都買她的服裝。但她沒有看到，就在她回身照顧女客的時候，那男人嘴角乜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

穿灰皮夾克的男人走出服裝區，在最近的出口處見到另一個身材略高的男人。此人臉黑，顯得瘦些，眉毛不在一條線上，眼睛小，牙也長得不大好。某一角度看去，他也有些瀟灑的氣度，但多數情況下他顯得賊眉鼠目。兩人小聲說了幾句話，灰皮夾克朝里邊努努嘴，高個男人點著頭。灰皮甲克便站在了高個男人的位置上，高個子穿過人群，朝馬路對面走過去。

不久他與另兩個男人聚在了一起，三人吸煙。其中的一個穿著軍大衣，戴著藍圍脖。圍脖圍得很高，遮住了他臉上一道不很明顯的疤痕。但他的鼻子露在外邊，鼻頭很大，圓乎乎的，嘴唇也厚，這為他凹凸不平的臉頰裝飾出幾分的厚道。但他的眼睛永遠是陰森的，不時便會冒出殘忍的亮光，無法掩飾。所以他盡量不去看人，回避著目光與人相對。

瘦子的神情顯得微卑，說話也低聲下氣的樣子。

“妥了，這位挺有錢，小個子盯著呢。”他說。

軍大衣的臉上毫無表情，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身邊的另一個男子年齡似乎更大一些，身體強健，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分頭，他穿著棕色皮甲克，灰褲子，人顯得很精干，腳下是一雙第爾多納旅游鞋。他看上去地位比軍大衣要低，像個“打手”或“保鏢”那樣的人物。他始終沒說話。

軍大衣對高個子說：“等等吧。”

他看了看身邊“保鏢”，又說：“你倆先整兩輛自行車，看他們怎么出來，他們要是坐車走咱們就打的，他們要是騎‘倒騎驢’，咱們騎車跟著。”

那兩人沒吭聲，高個子把頭偏了偏，招呼“保鏢”一道走了。

軍大衣像棵電線桿子似的戳在路邊，把大衣領豎了起來。

手到其來，弄兩輛自行車那太是雕蟲小技了。高個子簡直就是開鎖的能手，他走過去，隨便一擺弄車鎖就開了，前后不過幾秒鐘。外人看，他不過是來取自己的自行車之人，比主人自己開車鎖還要輕松便當。轉眼兩輛自行車到手，兩人騎了幾步，拐個彎，停放在居軍大衣不遠的隱蔽處。

過一會兒肯定會有人著急的。但在這人如潮車如海的五愛市場，你再著急也沒有用，丟了車自認倒霉也就是了。

沒人留意他們，軍大衣走到一個煙攤前買煙，然后把手插進口袋踱到一邊去了。

那兩個男人也彼此分開，互不相識似地走散——但他們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五愛市場最近的這個出口。

街上都是紛亂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五愛市場內外，照樣十分熱鬧。這幾個黑色的人影混跡在人叢中，就像茫茫大海里的幾條黑色的游魚，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行了。因今天銷貨順暢，女商戶云女士心里高興，不打算拉得太晚。中午12點剛過，她便清點了貨物，叫伙計打包雇車。自己和丈夫粗略地清點了一下銷貨款，總有兩萬多元。她隨手把貨款放進自己的羊皮包里，又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丈夫已把余貨清點完畢，伙計也雇車過來。

兩人裝貨，女商戶已經換了裝束，外邊套上了一件藍色的皮衣。帶斗篷的那種，斗篷的邊上毛茸茸。這使她的特征更加明顯。

五愛市場的人流還沒退去，車主蹬著倒騎驢，車上坐著他們二男一女，吆喝著朝市場外騎去。

這恰恰是那四個男人看好的出口處。

“獵物”出現了。本來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的他們立即出動。剛剛弄到手的自行車發揮了作用。小個子馱著“保鏢”，高個子馱著軍大衣，晃晃悠悠地跟在“倒騎驢”后邊。

他們并沒騎并排，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一前一后錯開。

五愛市場下行，街上到處都是蹬“倒騎驢”乃至騎自行車的人流，匆匆地奔向四面八方。

倒騎驢上的女商戶不停地和自己的丈夫說話，他們誰也沒留意身后。光天化日的，街上又到處都有行人，那個會想到會有劫匪呢？

云女士最關心的是她的生意。走上商業道的人們都是這樣，賺錢永遠不嫌多，越是賺到了大頭，越想賺到更大的。她對丈夫說：“看今天這行勢，你去跟老六說，還得再進一批貨。”男人問：“進多少？”女人說：“把款子都進了。”男人說：“那行嗎？”女人說：“有什么不行的？離春節還有個數月，壓不住。”男人說：“行。”女人說：“光說不行，今天就得跟他說妥，吃過晌飯你就去辦。”看來這家是女人說了算，做丈夫的點點頭，勞碌的事情當然是非男人莫屬了。

“倒騎驢”拐過幾條街，這時路上的行人已見稀少。中午時分，正是各家吃午飯的時刻。

后邊的自行車尾隨得更近了些。

他們仍沒感到危險的逼近。

在大街上行搶也是可以的。有過這樣的案例，比方騎摩托車的犯罪人，盯住了某些女士放在自行車前筐里的手包，趁人不注意，抓過來就跑。再比方他們，既然已經盯好了女商戶懷里裝錢的羊皮包，他們可以騎車把他們圍住，亮出兇器，公開搶劫，然后逃掉。

可那樣做是“毛毛蟲”了，是行不了大案的。他們是誰，他們做就要做得干凈利落，不給“公安”留下把柄。

“倒騎驢”在一座居民樓前停住，三人跳了下來。看來這就是女商戶的家了。云女士家住在一樓，車停住他們就開始朝房間里卸貨倒貨。

后邊尾隨的自行車并沒有中途停下來，高個子也騎到這棟單元樓前，很自然地放下自行車，和小個子一起先他們走進樓洞上了樓。

不久，“打手”和軍大衣也在這門洞前停住，軍大衣抬頭朝樓上看了看，兩人也走進去。

這時的他們，沒給人留下任何印象，他們似乎沒有形象，只是幾條暗淡的影子。

外邊，云女士家人和伙計仍在倒貨，街上已顯得空落落。可又有誰會想到，“危險”早已潛伏到她家樓上了呢？

三樓的樓梯上，四雙眼睛正從窗口注視著樓下來回倒貨的人影。高個子還隨時警惕地望望樓上，看有沒有人這時候下樓來。

大約五六分鐘，樓下安排停當，云女士的丈夫與“倒騎驢”車主結算運費，幾個人正要回屋去吃飯，軍大衣老四位從樓上走了下來。

這時候就要短兵相接了。

高個子和小個子在前，軍大衣和“打手”在后，軍大衣把手插在口袋里。女商戶的丈夫最后進屋，正要關門，門卻被另一只手推住。四個陌生男人，盡然一下擁進房間里。

沒容人說話，也沒容人做出任何反應，四人已經掏出了家伙。高個子手握一把帶折疊刀的口徑手槍，小個子拔出匕首，“保鏢”是一把左輪口徑槍，軍大衣亮出“五·四式”軍用手槍，把屋子里四男一女統統逼住，烏黑的槍口對準了他們的腦袋。

“不許動，誰也不準說話。”

“搶劫的，要錢，你們誰動打死誰！”

高個子、“打手”、小個子在前邊，軍大衣持著五·四手槍站在后邊單元房門口壓陣。盡管看不全他的臉，他的臉被藍圍脖擋住，仍可看到他眼睛的猙獰可怕，里邊殺氣騰騰地冒著兇光。

他們嚇住，誰也不敢動，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他們。這種事情誰也沒有經歷過，只是在電影中看過，聽別人講過，有誰能料到，這樣的倒霉事好端端地會落到他們頭上？

心驚肉跳，屋里的空氣緊張到了快要爆炸的地步。誰也說不好這伙歹徒會做出些什么？他們是來搶劫的，他們手里拿著槍，誰知道他們行搶之后會不會滅口呢？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他們統統殺掉呢？恐懼的心理籠罩著他們每一個人，這伙歹徒會怎樣做誰也不好預料。

“這位大哥……”做丈夫的覺得該緩和一下屋里的氣氛，剛一開口立刻就挨了一腳。

“不準吱聲！”高個子說。

軍大衣說：“都趴下，趴到貨垛上，臉朝著墻。”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云女士的家也是倉庫，屋里存放著一包包的服裝。五個人都被逼趴在貨包上，誰也不敢再回頭看。

面臨危險的人本能地會把目光投向最使他們受威脅的地方，事后回想起來，他們五人誰也記不清那幾個人的面孔，甚至說不清進來的是幾個歹徒，但他們手里的槍卻都記得很清楚。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可那烏亮的槍身，黑洞洞的槍口，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歹徒們動作迅速，高個子、“保鏢”、不個子已經用貨包上的塑料包裝繩把他們五人一個個反剪著捆綁了起來。

這情景更令人恐怖。捆綁起來他們就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束手讓人宰割，即使是集體被屠殺他們也毫無辦法——這樣的案子并不是沒有發生過。

捆綁的時候，女商戶的丈夫略略有些反抗——這時他還試圖說服歹徒：“哥們兒，別這樣……”

他的頭上立刻挨了一槍柄，鐵器，打得他腦袋發懵，鮮血亮晶晶地流了下來。

他沒有了辦法，他們都沒有辦法，因為對方手里有槍。客氣些他們只用槍威逼他們，不客氣的話人家一扣扳機，他們也就統統報銷掉了。

一個個捆牢了，歹徒們又把他們的嘴巴用膠條粘住，隨后眼睛也被蒙上。

這情形讓人恐懼得發瘋——尤其是在你失去了反抗能力，再失去呼救的能力，又失去了辨認能力的時候，外邊發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歹徒不僅有槍，還攜帶著刀，他們便是一個個把他們的喉嚨割斷，他們現在也毫無辦法。

一切只能任憑歹徒們去折騰了，他們此刻像屠宰場里的羔羊。

外邊一切都是朦朧的，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不能動也無法說話。只能聽到聲音。

歹徒們是奔著錢財來的，這一點無庸置疑。

女商戶的羊皮包立刻被翻過，里邊裝著20000多元銷貨款，連同羊皮包一起交給始終站在門口的軍大衣。“保鏢”在捆綁云女士時，從她的懷兜里翻出個“大哥大”手機，遞給了軍大衣。高個子從抽屜中又找出一個男用手機，也遞給了軍大衣。

軍大衣并不動手，他始終握著五·四手槍在后邊督陣，他們三人無論翻到什么東西都交給軍大衣，或者扔到他腳下。

“保鏢”和小個子在高個子的指揮下，開始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翻東西——這時候的高個子很有點“專業”素養，指點的都是要害之處。柜子、抽屜，這是必翻的地方，此外便是床墊、沙發下和地毯的接縫處，任何一個上鎖的箱子也不放過。

女商戶當然看不到這些，這時候她已經不再心疼那些錢了，她想，他們要錢，就讓他們拿去好了。只要他們不傷害她的丈夫，不傷害她的朋友們就行。

這時她仍很害怕，心里打哆嗦，身上也不由得顫抖起來。

歹徒們很快就翻找過了，高個子在柜子的下邊又找到5000元，得意地抖了抖，遞給軍大衣。別地方再無收獲。

高個子朝軍大衣搖了搖頭。

軍大衣努嘴。

“保鏢”把那位女商戶提過來。女商戶正在發抖，蒙著眼睛她不知道對方要干什么。這時候她嚇得快要哭了。

眼睛還是黑的，嘴上的膠條被扯開。

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問：“你家還有錢嗎？”

她聽出是那個軍大衣，因為只有他是公鴨嗓。

“沒，沒有了，錢都在我的羊皮包里。”

“廢話，我問你家里的錢？”

“家里確實沒錢了，這是什么季節……我家的錢……都拿去上貨了。”女商戶說。

“媽的，你不老實！”

女商戶已經哭了，她嗚咽地說：“大哥，你們要錢就拿，我們可沒得罪過你們……我們都是老實的生意人，不想跟你們為難……可我們，做這點生意也不容易啊……”

她的嘴立刻又被封住。

緊接著，她的耳環，她的項鏈，她手指上的戒指——統統被擄了下去。她只是感到摘耳環的手細長而又靈活，動作十分嫻熟。

那些金首飾也立刻送到軍大衣手里。

軍大衣掂了掂，裝進了衣兜。

小個子從另兩個男人身上搜出他們的BP機，像丟石頭子似的丟到軍大衣身邊。

女商戶仍不知道外邊都在干些什么。這時候屋里靜了一下，沒容人去判斷和思考，她忽然被人按倒在地——這一刻她險一險就大叫起來。其實她喊叫不出，只是她本能地想喊叫罷了，然后她猛地被塞進了什么地方。

不久又一個人被塞了進來，幾個人都塞進來，外邊的歹徒還在他們的屁股上踹了兩腳。大家互相能夠碰到，身體擠在一起，但因為手腳都被捆敷著，誰也動坦不得。

這時女商戶才想到，他們可能被塞到了床下。

外邊真的安靜了下來。許久沒再有動靜。

莫非他們已經走了？女商戶想。

真安靜，歹徒們可能是真的走了，可他們仍然無法挪動。

現在他們覺得最幸運的，是他們都還活著。

即使這時，他們想要從床下爬出來也相當的不容易。這費了他們很大的力氣，因為歹徒不僅捆住了他們的手，也捆了他們的腳——捆得死死的。

先是丈夫一點點挪蹭了出去，再是她。先顧不得別人，得想辦法弄開蒙眼睛的布，再弄開嘴巴上的膠條——這就消耗了個把鐘頭，急得人心里長火。能說話了再用牙去解手上的死結，然后是腳……

當他們五人能夠站立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五點多鐘了。望著被歹徒翻得凌亂不堪的家，回想起被洗劫一空的貨款，想到多少天的心血付諸了東流，想到連日來的好生意只落得一場空喜歡，這才感到了心疼，才有工夫難過。女商戶眼圈紅紅的，嘴一咧，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作丈夫的也緊皺眉頭，這時他只能勸慰自己的妻子。

初步查了查，家中被搶劫現金25000元，加上手提電話、金首飾等貴重財物，總計不下60000元。

難過歸難過，一家人又商量了許久，猶豫再三，才決定去派出所報案。

當女商戶由丈夫陪同，來到正陽街治安派出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坐在民警面前云女士像是見了親人似的，立刻難過起來。眼睛仍紅紅的，一味地想哭，就是說不出話來。值班民警要她說情遭搶的經過，她回想了半天，腦子里竟然空洞洞的。她的丈夫也是如此。他們仍魂不守舍。兩人回憶了好一陣，也想不起那幾個人的相貌來，甚至連搶劫的歹徒一共有幾個人也說不清楚。“大約有六七個人吧。”丈夫這樣說。她覺得大體也是這樣。她記得其中一個穿軍大衣的人，是公鴨嗓。丈夫提醒說：“好像還有一個藍圍脖。”“有藍圍脖嗎？”她表示疑惑。但歹徒手里有槍他們是記得的，其中有一只軍用槍——這一點女商戶有印象，她的丈夫也有印象。值班民警問：“你們看清了是軍用槍支嗎？”丈夫說：“沒錯，他們手里有一只‘五·四式’手槍。”后來報告家中遭搶劫的財物，女商戶又傷心起來，哽咽地對民警說，“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您說，我們規規矩矩地做生意，我們得罪了誰呢？怎么這樣的倒霉事，都落在我們的頭上？”

此刻四名歹徒早已乘坐著出租車揚長而去。

在一間秘密的小屋里，四名歹徒聚在一起，瓜分了部分搶劫所得。每人分得現金數千元，余下的沒有再分。高個子對小個子和“保鏢”說：“這次先這樣吧，下次再干，錢和物都集中在一起，留著以后再說。”

軍大衣沉著臉不說話。這時候他已經沒有了藍圍脖做遮掩，臉上的那道疤在燈光下十分顯眼，微微有些紅脹。

這情形是小個子和“保鏢”所熟悉的，雖然是大個子在說話，但背后他肯定是與“頭兒”商量過的，或許這就是“頭兒”的主張。

他倆也沉默了片刻，“保鏢”說：“行啊，怎么都行。”

臟錢裱分之后，四人一刻也沒停留，一個個魚貫而出，幽靈般消逝在夜幕中……

——此案發生在公元1996年的1月9日中午12點。

個體商戶連續遭搶劫，驚動了沈河分局陳局長

女商戶云女士家遭到持槍歹徒的搶劫，其情節是相當嚴重，后果是非常惡劣的。因這不是普通的犯罪，犯罪分子是一伙亡命歹徒，他們手中持有槍支，是一伙持槍的劫匪。

東北的槍案素來就有著“傳統”。1982年震驚全國的特大持槍殺人案“二王案件”中的二王兄弟倆，就是東北的沈陽人。近年間，竊槍搶槍案、走私販運槍支案、持槍搶劫案、持槍搶劫殺人案，在東北這塊土地上，更是屢有發生。說不好這是否與東北在歷史上慣出土匪是否有關，可總的說，各地方的犯罪都有著地域的特點。這與東北的地理環境、經濟狀況、文化背景、乃至民風習俗、犯罪分子的個人品性不無聯系。而犯罪分子的個性其實也是環境的產物。

現代的犯罪分子，無論在犯罪的手段，還是侵害的目標上，都與過去有著很大的不同。這首先是犯罪目的明確，罪犯要的是什么，要達到怎樣的目標，十分清楚。比方搶劫，目的就是為了金錢。他們選定目標后，直奔主題，其余不論，得手后立即撤出。因為目標明確，所以在實施犯罪時決不拖泥帶水，往往干得干凈利落。其二，職業化特征明顯。就是說，他們無論單人作案或結成團伙，是一群以犯罪為職業的人，犯罪，是他們的生存方式。因此，他們無論在確定侵害目標，還是在犯罪手段，采取步驟，遇到什么情況這樣處理這些犯罪細節上，事先都有著周密的計劃和準備，甚至做過多種方案的研究。本來，搶劫案的破案率就不高，各國都是如此。由于職業犯罪者富于經驗，也就愈加增大了偵破他們的難度。其三，犯罪分子往往心狠手黑，態度死硬，是與政府頑抗的亡命之徒。正因為現代犯罪越來越具有職業化的特征，犯罪分子不作案則已，作就作大案。他們對政府越來越不抱幻想，著力武裝自己，在與公安人員遭遇，或遇到危險時，立即開槍頑抗，甚至不惜殘殺人命。其四，現代犯罪越來越懂得利用現代的交通及通訊工具，快速往來于不同區域，流竄作案。同時，他們也越來越懂得武器的重要。光有匕首是不行的，有一般的火藥槍也是不行的，他們懂得講究武器的精良，千方百計地搞口徑手槍，殺傷力大的改制獵槍，甚至軍用手槍和微型沖鋒槍。正因為如此，他們不動則已，動輒就是殃及人民群眾生命財產的惡性大案。即被警方發現，也往往開槍拒捕，掙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

這伙持槍歹徒，就是這樣的一伙犯罪分子。

他們在入戶搶劫的過程中，以手槍匕首相威脅，對被害人采用了捆綁、封嘴、蒙眼等殘忍手段，這已經對被害人的身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正由于他們有武器，他們才牢牢地控制住屋中的四男一女，順利地搶走了總價值近60000元的現金以及財物。雖然犯罪分子沒有開槍殺人，但他們隨時都可能開槍殺人——他們沒有殺人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遇到反抗，他們與被害人間沒有發生對抗性的沖突，也沒有遇到外界的威脅，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在被害人前來報案的時候，犯罪分子已經逃逸。公安人員趕到現場進行了勘察，因被害人沒有經驗，把屋子收拾過，現場已被破壞，因此并沒找到犯罪分子遺留下的任何有價值的“痕跡”。

公安系統的反應是敏銳的，這是一個面對罪犯隨時張開的巨大的網，觸及到任意一點，也會引起各方的全方位的警覺和反應。

管界派出所值班民警接到報案后，迅速把案情上報到沈河分局刑警大隊備案。

沈河分局坐落在沈陽的老城里，在環城的東順城街，西順城街，南順城街，北順城街組成的方框之內，距繁華熱鬧的沈陽故宮博物館不遠。這里在偽滿時期就是地方警察署的舊址，至今仍保存著當年偽警察署的后樓。

院大門前的小街并不很寬，將將能錯開兩輛車。進門是個大院，左邊是自行車存車棚，右邊有一個汽車停車場。迎面就是那座建于偽滿時期的樓房，那是分局機關辦公的地方。大門兩邊，各有一座“板樓”，左手的四層樓房就是分局刑警大隊的駐地。

沈河分局刑警大隊主持工作的朱世全大隊長和一大隊吉哲大隊長正在值班，他們接到管界派出所的電話立刻帶著偵察員趕了過去。

朱世全大隊長今年50多歲，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刑警，在刑偵部門工作了30多年，經歷的各類刑事案件不計其數——他個子不高，眼睛上有一圈圈的皺紋，厚嘴唇微微地有些外翻，臉上的皮膚顯得干燥，說話不緊不忙，有著濃重的膛音。他辦案以沉著老練，經驗豐富而著稱。吉哲大隊長是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東北漢子。他高個子，留著兩撇電影中舊時軍官那樣的小胡須。他辦案以干練、堅決而聞名。這可說是沈河分局刑警大隊的兩員大將，有他門出馬，這案子當說要有好戲可看了。

朱、吉二位大隊長了解案情。這時候朱大隊是緘默的，他微閉著眼睛，吉大隊也面無表情。他們的心里都在緊張地做著判斷。

持槍搶劫的犯罪分子會是一些什么樣的人？他們組成的團伙會是一個怎樣的團伙？背后有什么樣的背景？槍的來源在哪里？他們在此地犯罪之后，下一步將會怎樣動作？

朱大隊認為，雖然此案可能是一個偶發案件。因為春節的臨近，犯罪分子趁節日期間市場興旺，人們警惕性低，“下山撈它一把”，得手后立刻轉移，“打一槍換個地方”——這種可能性是有的，因為現代犯罪已經呈現了流動作案的新特點，尤其是重大特大案件。由于現代化的交通通訊的便利，罪犯往往喜歡在幾座城市甚至幾個省份大范圍地流竄，以逃避我公安部門的打擊。

但是，從歹徒作案的方式和情節來看，這伙犯罪分子更有可能會在近期內以相同或相近的手段繼續在本地作案。

做出這樣的判斷的理由有三點：

第一，犯罪分子是團伙作案，侵害的直接目標，是被害人的財產，而這類結伙作案的搶劫案，一般都有一定的持續性。

第二，犯罪分子得了逞，他們自以為干得“干凈漂亮”，吃到了甜頭，不肯輕易地“見好就收”，一般都會來個“二來來”。

第三，犯罪分子自以為沒有造成惡性后果，沒有傷人殺人，他們會認為沒有驚動警方——這是他們的狡猾之處。而他們之所以不過分地“刺激”警方，其目的很可能就是為了給繼續作案留下“余地”。

犯罪分子很可能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趁警方還沒引起重視之時，連續干它幾次，待到警方做出動作的時候，他們已經金蟬脫殼，逃之夭夭。

如果是這樣，犯罪分子不僅不會逃匿，反而會在短時間內連續高密度地作案，而這，正是我們捕獲他們的大好時機。

吉哲大隊長完全贊同朱大隊的分析。

回到分局，朱大隊把案情向主管刑偵工作的趙輝副局長和分局一把手陳相忠局長做了匯報。

陳局長、趙輝副局長指示刑警大隊配合各管界派出所，密切注視事態的發展。朱大隊責成吉哲所在的一大隊抽調精銳力量，組成專案組，具體負責“1·9”持槍搶劫案的偵破工作。

果然不出所料，兩天之后——1996年元月11日的下午1點50分，就在女商戶云女士一家驚魂未定，還沒有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五愛市場”另一商戶卜先生家又遭到持槍歹徒的搶劫。

卜先生是個年輕人，家住遼寧省新民市市郊，他是與新婚不久的妻子一道來沈陽“五愛市場”做服裝批發生意的。小兩口在市內租下一處單元房，在五樓，既當作居室也當作存放貨物的倉庫。卜先生做生意很勤奮，肯于吃苦，又有一副厚道相，待人很熱情。雖是外地人——五愛市場的外地人比例較高，但他與周圍的本地戶關系搞得都不錯，生意也做得越來越順暢。

11日這天中午，由于生意順手，兩口子貪了點晚，1點半左右才收攤下行，蹬一輛“倒騎驢”載著貨物回家。

當他與妻子來到樓下，兩人從樓洞口朝樓上搬運貨物的時候，曾看見幾個男人進了樓門洞，朝樓上走。

這并沒引起他們的注意，那個門洞也會有人走進走出。再說，幾個人誰也沒停下來，甚至沒一個人看他們一眼。

等到卜先生卸完貨，在樓下鎖車的時候，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過來，把車放在了他家樓下，也上了樓。

卜先生朝樓上走，這時候樓道里空蕩蕩的。他走到五樓，五樓并不是頂樓，上邊還有個六樓。他毫無戒備地開門進家。就在他剛剛打開房門的時候，便覺得后腰上冷冰冰硬邦邦的，他被身后突然出現的兩個男人用手槍和匕首逼住，推進屋里。

緊接著，屋里又擁進了幾個人。

卜先生只問了一句：“哥們兒你們要干啥啊？”

他當頭就挨了一刀柄，涼颼颼的。

對方喝他：“不許吱聲！”

而后，這所房子里就發生了與女商戶家很相像的那個過程。

歹徒們把他家的床單撕開，把卜先生與他的妻子的手腳捆住，妻子身上戴的金戒指、金項鏈和金耳環均被歹徒們擄走。歹徒還翻走了他包里的貨款大約10000多元，又從家里翻出3000余元的現金。然后把卜先生和他的妻子的嘴巴堵住，這回沒用膠條，用的是他們自己家的手巾。頭也整個用被子蒙了起來，直到最后——把他們統統踹到了床鋪底下。

這一次歹徒干得更為利落，只用20分鐘便離開了現場。

卜先生和妻子也都被歹徒“嚇蒙了”，當他們來到沈河區濱河派出所報案時，印象中對方有六七個人。卜先生只記得歹徒中有兩人拿著槍，其中一把是“五·四式”，像是銅顏色的，槍口很亮；另一把是什么樣式他說不清楚。經反復印證才確定下來，是一把左輪口徑槍。另外還有一些人拿著匕首，緊逼著他。匕首是兩面刃的那種，中間帶血槽的。關于持槍搶劫歹徒的體貌特征，卜先生只能描述出其中的一人。此人穿一件棕色皮甲克，30多歲，身高1.75米左右，瓜子臉，較壯。當然我們知道，他說的可能是“保鏢”，也可能他把幾個人混在了一起。其他人穿什么衣服他統統沒有記住。

后來，他問過樓洞對面一個小賣部的售貨員，人家告訴他，還有一個穿軍大衣的，騎來一臺自行車。這時他才回想起來，在他鎖車時確實有個穿軍大衣的騎自行車的人，在他前邊走了進去。

卜先生的女人身上的金首飾都是很值錢的，看來卜先生很愛他的妻子。三件首飾加在一起，價值4000多元，加上被搶走的13000余元現金，卜先生家的直接損失達17000元。

11日過后是12日，這天中午的12點50分左右，“五愛市場”的個體商戶史先生下行回家，在家門口向屋里搬貨的時候也遭到持槍歹徒的搶劫。

史先生是沈陽市人，他與妻子均在單位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來到“五愛市場”專事服裝批發生意。他們有一個孩子，今年9歲，上小學三年級。

他在描述遭搶劫的經過時說——

我從五愛市場雇一輛“倒騎驢”三輪車，下行回家。要說，這些天我的生意做得不錯，就是太累，每天回家都腰酸腿疼的，吃了飯就想睡上一覺。回到家我從“倒騎驢”上卸貨朝屋里搬。也就是五六分鐘吧，我卸完貨進屋，準備關門的時候，從樓上下來一個男人，朝我走來。我挺奇怪，我問，你有什么事吧？他不說話，忽然就掏出一把刀來，逼在我的胸膛上，把我一步步倒退著逼進屋里。這時候呼啦啦又從外邊進來三個人。

這時候我就知道遇到了搶匪，人家是專門沖著我來的。

他們把我和我妻子，我女兒都逼進了里屋。當時她們都在家。我說真的有點怕，要是我一個人還好說，這牽連到我的老婆孩子啊，真有個好歹我怎么對得起她們？

我說：“你們別害怕，他們不敢怎么樣。”

其實我這樣說的時候心里也沒底。

最先進來的那個人說：“不準說話。”

隨后，他就把我和我的妻子、孩子逼在一起，叫我們一家三口都坐到沙發上。

另一個人說：“都把頭轉過去。”

我們只好按他說的把頭轉了過去。這樣呆著很別扭，他們又說：“把身子也轉過去，跪到沙發上。”

我想爭辯，可他們手里有刀有槍，他們人又多，跟他們爭辯沒有好處。我們只好按他們說的轉過身，跪在了沙發上。

這時候他們忽然就把我按住了，兩手擰到了身手。我聽到有人撕我家床單的聲音，然后他們把我的雙手在背后捆牢，我的兩腳也被捆了起來。他們捆人時很利落，幾下就捆得緊繃繃的。這時候我像個布口袋，除了腿還能打彎，哪兒也動坦不了。他們把我扔到了地上。這時候我側臉能看到我的妻子，她也像我一樣被反剪著捆綁了起來。孩子沒有捆，她嚇得嚶嚶直哭。我真怕這孩子受到刺激，那不是我們做大人的罪過嗎？孩子他們沒捆，還算是手下留情，后來他們把我家孩子的頭給蒙上了。

他們把我們捆牢之后就開始在房間里亂翻東西。好像其中的一個人是指揮，要他們翻這翻那的。我因為動不了，也不知道他們都翻了哪里，我家丟的東西是在他們走了之后才統計出來的。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一個拿槍的人走過來，對我說：“你家里還有錢嗎？”我說：“沒有了。”他罵咧咧的，說：“你他媽的敢不老實，你小子要是再不把錢拿出來，我就把你家小孩扎死。”

這時候我有些火，我想，你們不就是要錢嗎，你們要錢把錢拿去好了，干啥啊，這么熊人，你嚇唬一個九歲的孩子算是什么本事？

我說：“你別動我家孩子，我家要是有錢都給你也行，可你別動孩子。”

他說：“你不老實！”

我說：“我都給你們捆上了，還有什么不老實的？我告訴你沒錢就是沒錢了。”

他的兇相露了出來，輪起槍柄照我腦袋就猛砸了兩下，當時就把我打得蒙了。

另一個人說：“別跟他廢話。”說著，又踢了我一腳。

后來，這四個人又在我家翻了一遍，看看沒別的油水可撈了，就用我家的軍大衣把我們都蒙了起來，然后他們離開了我家。

……

他家被搶走現金15000余元，都是這兩天的銷貨款；BP機一臺；戒指4個，價值2200元；項鏈兩條，價值3500元；金手鏈一條，價值3500元；耳環一對，價值500元；男式女式皮衣各一件，價值4950元。其中的一個戒指是從史先生手上摘下來的，其余金首飾全是從立柜里的首飾盒里翻出的。

史家被持槍歹徒搶劫的人民幣和財物總價值達26000多元。

史先生來到沈河區文化路派出所報案。

公安人員問到四個人相貌體征時，時先生說，他記得其中一人身高在1.75米左右，大約30多歲。其余幾個看上去也大體都在30歲的樣子。有一個人穿著旅游鞋，一人穿黑色皮甲克，其中一犯罪分子戴口罩，另一犯罪分子戴藍色脖套。進來的四人都有兇器，三人拿著刀，一人拿的是灰白色的左輪手槍。

短短的四天里，“五愛市場”連續有三家個體商戶遭搶劫，被搶的錢物價值達100000余元。歹徒手里有槍，三起案件雖未斃傷人命，皆因為被害人沒有反抗，歹徒在行搶過程中還算順手，沒有釀成直接的沖突。否則，持槍搶劫案很可能立即就會演變成搶劫殺人的命案。

歹徒也太猖狂了，光天化日公然持槍行搶，在幾天時間里持續作案，搶劫人民幣及財物數額巨大，這都是沈陽市近年中所少見的。

歹徒的連續作案引起了沈河分局公安人員的高度重視，在副局長趙輝的安排下，刑警大隊的偵察員均出了現場。

幾天中，吉哲帶領著一大隊的偵察員做了大量工作，他組織了三個偵察小組，深入到“五愛市場”進行現場偵察摸底工作，以發現可疑人員。同時，專案組還對已發生的三起案件進行了串并案的工作。他們認為，以上三起案件，有著如下幾個共同的特征：第一，作案時間集中，均在中午前后，三起案件發生的時間分別為12點，13點50分和12點50分；第二，作案地點都在沈河分局管界之內，分散在“五愛市場”周圍；第三，侵害對象一致，都是“五愛市場”的個體商戶；

第四，犯罪分子有預謀，有準備，三個案件都是事先踩好點，采取事先埋伏，乘被害人開門不備之機下手；第五，三起案件均為團伙作案，且據被害人反映，犯罪分子的體貌特征基本相同；第六，犯罪分子在實施犯罪過程中，采用的手法類似，都是采取了捆綁、封嘴，蒙面等方式，且在實施犯罪時所使用的威脅語言基本相似；第七，攜帶的兇器種類相同，三起案件都反映犯罪分子手中持有左輪手槍，其中兩起反映，犯罪分子持有“五·四式”手槍。依據上述情況，分局的刑警一大隊將三起持槍搶劫案做了串并認定，上報分局領導，并提出了三案并案偵察的建議。

分局陳相忠局長、趙輝副局長召開了偵察會議，專門對案情進行了研究。朱世全大隊長、吉哲大隊長、案發地各派出所所長，以及部分偵察員出席了會議。

會上陳局長詳細聽取了專案組的工作匯報，經過討論，大家很快得出了一致的看法，對案情的判斷及下一步的偵破工作做出了幾點重要的決定。

第一，做出了三案并案偵察的決定。

陳局長完全同意趙輝副局長及刑警一大隊提出的并案依據。雖然此三案在若干方面存在著不盡一致的地方，比如，被害人反映，犯罪分子在人數上不盡相同——這可能是被害人精神過于緊張，沒有看清的緣故。再比如，歹徒在作案手法上有著細微的差別，這當然不能漏過。此外，我們手中還沒有找到直接的物證——經現場勘察，第一處因現場破壞，未取得“痕跡”證據；第二、三處雖然各獲取犯罪分子的后跟足跡與圓環足跡各一枚，但目前二者還對應不上。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枝梢末節”，不應該影響“并案”。陳局長認為，并案的依據是充足的，可以做并案的認定。并決定把此案作為“沈河分局96串聯一號案件”，進行并案偵察。

第二，由于“五愛市場”輻射面較廣，市場內的個體商戶居住地不只限于沈河區這一情況，刑警技術部門應該把以上三案件，及時傳遞給鄰近區，做好跨區的串聯工作。

第三，要加強“串聯一號”案件的偵破力度，以“五愛市場”為軸心，在全區范圍內布置查控工作，并要高度警惕犯罪分子繼續作案的可能性。對于繼發案件，陳相忠要求分局主管領導一定要親臨現場，做好現場勘察，廣泛搜集犯罪分子遺留的痕跡物證。偵察人員對五愛市場及犯罪現場的調查訪問工作要深入細致，不得疏漏。

此次會議，對犯罪分子是否會繼續做案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因為，這是決定我們采取何種步驟，進行偵破工作的關鍵所在。

其實這完全是一個撲朔迷離的問題。

如果說對已發案件進行分析歸納，對下一步的防范辦法作出布署，對偵察查控工作進行安排，是必要的符合常規的做法的話，那么對犯罪分子下一步行動的預測，就是深層次的，要鉆入犯罪分子內心的心理之戰了。

因為你其實無法把握，他可能這樣，也完全可能那樣。

案件的連續發生，證實了他們前期的判斷是正確的。但是，現在犯罪分子已然連續作案三起，時間和作案地點又這樣集中，搶劫的現金及財物累計數額已達到10萬元之巨，情況與第一起案件發生時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不可能仍然設想此案仍不會“驚動”警方，也不可能再設想警方仍不會做出反應。特別是對一伙“慣犯”來說，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暫時把自己藏匿起來？

這好比咳拳，對方已經三次出了同樣的拳，他贏了，可他第四次還會照樣打下去嗎？

與此相關的，還有對犯罪分子系何方人氏的判斷。換句話說，他們是本地的“坐地虎”，還是外地來沈陽作案的“流竄犯”？

根據已發的三起案件分析，幾乎所有人都傾向于外地人來沈作案的可能性最大。雖然被害人反映，犯罪分子操東北口音，很接近于沈陽話。但他們在實施搶劫時與被害人對話很少，大抵只是施加威脅的寥寥幾句。而沈陽的周邊地區——北邊的四平、遼源、鐵嶺，南邊的遼陽、盤錦、營口，東邊的丹東，口音都與沈陽話相近。只憑幾句話很難做出精確的結論。而聯系以往沈陽發生的搶劫案分析，犯罪分子多為周邊地區流竄來沈作案的歹徒。從案件的突發性，以及作案的頻率來看，犯罪分子急急渴渴，也不像本地人所為，具備外地流竄作案的特點。

假設這一判斷是正確的，那么，既然他們是流竄作案的犯罪團伙，那么他們有否可能離開沈陽，轉移到其他城市？

這并非沒有可能，大范圍跨省跨市流竄做案，是當今惡性案件共有的規律，特別是這一類的惡性搶劫案。

無論如何，對這一問題的預測和判斷，將直接影響到對本案件偵破工作的大政方針和具體部署。

陳相忠局長今年四十七八歲了，早年他下過鄉，回城后始終從事公安工作。他都怎樣一種工作閱歷無法詳細考證，但作為一個分局的當家人，他確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陳局長中等身材，長臉型，眼睛不大，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臉上胡須稀疏，略顯出宗黃色。接觸中覺得，這位沈河分局的“大當家”，是個不茍言笑，老謀深算，深居簡出那樣的人物。遇事不會輕易表態，表了態那就要板上釘釘，說到就得做到。他在分局中享有威信，可能也與這有關，大當家就是幕后的最后拿主意的那個人。一個分局也不得了，戶籍工作、治安工作、精神文明建設、內部隊伍建設——工作一來，呼啦啦一片。可陳局長認為，工作總要有主有輔，公安局是干什么的？公安局主要就是抓案子的。“敵情”一來，陳局長的精氣神兒就提了起來。他平時不出山，一旦出山那就因為出了“大事”。分局管界中發生了大案，他不僅親自過問，親自掛帥，還一定要“靠前”指揮。直接抓，抓住不放，一抓到底，非攪它個天翻地覆，水落石出不可。

破案就像打仗，但——對面是看不見的敵人。

你有你的打法，他有他的打法，你有你的手段，他有他的對策。這又像下盲棋，玩一場高智商的游戲。當然，游戲是玩假的，這卻是來真格的。這是人玩人，玩得是你死我活。傷腦筋，耗精力，還會有真刀實砍，有流血犧牲。哪個犯罪分子也不是傻子，更不是軟蛋，傻瓜和軟蛋他也不敢跟公安部門對抗。特別是那些與公安打過多年交道的亡命徒，玩起來就決不輕松。這是一場活人間的戰爭，你在明處，犯罪分子在暗處，你所得到的都是些蛛絲馬跡，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現象，你必須抓住最細微的破綻把它們連綴起來，一步步地使犯罪分子現出原形。正因為如此，這場戰爭打起來才會有聲有色，刺激得你渾身興奮，晚上不喝酒就睡不著覺。當然，也可能氣得你暴跳如雷，七竅生煙。最后，總是正義要戰勝邪惡——老公安都堅信這一點。不過，哪場戰斗都不簡單，也不會重復，偵破每個案件都要頗費一番腦筋。你須判斷準確，才會抓住要害，才會于重重迷霧中，一步步揪出那些作祟的“小鬼”來，對他們“繩之以法”。

不僅陳局長如此，我在采訪中接觸到公安局的諸領導們，大都對案件的偵破有著獨到的“嗜好”和“鐘情”，也算得上是他們的職業病吧，說起案子來，都津津樂道。

案件來了。案子棘手。犯罪分子膽大包天。作案手段詭秘蹊蹺。案件線索離奇迂回——那些“老公安”們立刻把眼睛睜得“滾圓”。犯罪分子越是狡猾，案件越是曲折，他們偵破對方的勁頭也就越大。當然，破獲案件，打擊犯罪，維護社會的安定，保護人民的生命安全——這是他們的工作職責。這是一層意思。還有另一層意思，偵察工作又是一門學問，是一種男人間（當然不僅僅男人）斗智斗勇的較量。從社會意義上看，這是警察與罪犯的斗爭；從人的角度看，這也是人之間的一場斗爭。魔高道高究竟誰高？高明的犯罪分子總要挖空心思逃避警方的打擊，而高超的公安人員就一定要制服他們。

在前期負責“串聯一號”案件偵破工作的沈河分局趙輝副局長做了大量工作，因為他在案件偵破的中期調離現職，在采訪時未能見到他本人，所以，有關他的事跡只好從略了。不過，從分局形成的材料上看，聽沈河分局一些同志介紹，趙副局長在前期偵破工作的組織和指揮上，都是頗有力度的。對偵破工作的推進，當說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經過認真而審慎的分析，陳局長提出一個十分“武斷”的斷言。他眨巴著眼睛看著大伙說：“我看，他們還會繼續干，你們信不信？”

沒人反對他的斷言。其實大家也在這樣想，不過，誰也說不好，這究竟有多大的把握。

根據是什么？與其說根據，不如說是公安人員的一種直覺。

陳局長又說：“我就不信，他們干得這樣順手，會放棄作案，這不符合他們的犯罪心理。什么叫罪犯？明明知道犯罪可能被擒獲被判罪，可他仍然要去干，這就是罪犯。在該放棄的時候，絕對不會選擇放棄，這就是罪犯。他們跟正常人的思維是不一樣的。如果罪犯都那樣理智，那這社會上就不會有犯罪了。犯罪分子作案的前提，就是抱有僥幸心理。現在是春節前夕，是他們作案最好的時機，你就是叫他罷手，他們也會欲罷不能。所以我說，他們肯定還會再干，他們在春節前，肯定還會繼續動手干下去的。他們要是不干，我這個局長就不當了。”

這話說得可是有點“冒頂”，但這也表明了，他對自己判斷頗有信心。

那么——依據這一判斷，整個工作的重心，就放在了“抓現行”上。就是說，單單靠排查摸底的專案工作就不夠了，分局必須圍繞著“五愛市場”布置足夠的警力，撒開大網，在作案現場捕獲他們。

偵破工作的大政方針就這樣制定了下來。

后來的案件發展證明，陳局長當初的這一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沈陽市刑警支隊接到報告，“英雄所見略同”

沈陽市的公安系統，有著許多的優良傳統。他們在案件管理上，在一些技術資料的統計和分析上，有著一整套完備的制度，在全國同行中也處于領先地位。

各區公安分局管界內發生的刑事案件，每日要上報到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的技術科設有專職人員進行匯總，把全市各區發生的案件集中起來，進行綜合分析。

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案件統計，它的作用決不僅僅是一加一等于二這樣的簡單話題，這樣做的一大好處，就是變局部為全體，迅速擺脫一時一事一個地區的狹隘視角，在全市范圍內，把相關的或相似的案件相互聯系起來，從而增強偵破工作的全景感和工作力度。公安業務上把這叫作“串并案”工作。

這一工作的意義非同小可。

現實中的案件，特別是刑事犯罪案件，孤立的偶發案件越來越少，而犯罪團伙或犯罪分子個人，采用相同或相似的手法連續作案的日益增多。這是因為，犯罪分子在犯罪心態上往往存在某種既定的模式，在犯罪手法上往往也會沿襲所謂已成的經驗，甚至在犯罪細節上也會有許多“習慣性”動作。因此，他們在實施犯罪，特別是在連續作案的過程中，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沿用上一次的某些做法，特別是在他們自認為成功的時候。這就造成了他們在犯罪動機、侵害目標、采用手法——特別是在一些重要細節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眾多的“一致性”。這種情形，也就為我們公安人員的“串并案”工作提供了客觀的基礎。

串并案工作是刑偵工作中的一個環節，把已發案件串并起來，并不等于說，該案件一定能夠立刻破獲。但它對推進偵破工作的進程，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

首先，我們一旦把若干案件串聯在一起，以科學手段予以認定，確認該系列案件為同一伙犯罪分子所為，就會進一步明確案件偵破的方向，避免重復立案，大大減輕偵破工作的強度。第二，由于在若干個“個案”中，我們所獲取的證據不同，把若干案件串并在一起，就會擴大這些證據的作用，互相補充，從而擴大偵破的線索。第三，串并起來的案件猶如一大串葡萄，無論葡萄粒有多少，根子都系在同一個地方。因此，葡萄粒越多，偵破工作的突破口也就越多，無論從哪一顆葡萄粒攻進去，也會一連一大串，把一系列的案件統統破獲。

公安系統的串并案工作，主要是由公安技術部門來擔任的。因為，一線的偵察人員和現場的指揮人員，雖然能夠獲取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能依據這些材料進行初步的判斷，但串并案工作還必須以科學的鑒定和專業的證據比照等工作為依托，這來不得半點馬虎，憑著拍腦門那是絕對不可以的。一旦并案發生了錯誤，不僅會造成偵察工作的誤導和混亂，延誤時間，還很有可能使犯罪分子趁機得已逃脫。

所以，千萬不能小視公安技術部門在偵察破案中的獨到作用。雖然技術人員關在屋子里，整天面對的是紙面上的案件和各項技術資料——當然他們也要出現場，直接獲取犯罪分子遺留在現場的作案痕跡，并進行技術分析。此外，他們還擔負著大量的技術監控等工作。對于偵察破案的具體過程而言，他們做的是輔助性工作；但對于刑偵工作的全局而言，他們往往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起到關鍵性的作用。他們不僅能夠為偵破工作提供科學的推斷，往往還能夠拿出直接的證據，一舉推動整個偵破工作取得突破性進展。

走進市局刑警支隊技術科，第一印象就是這里的安靜，安靜得使人產生一種肅穆之感，你走路都不得不小心翼翼。這里的許多地方屬于“禁區”，那里是保密的，謝絕參觀。據陪同我的原技術科科長、現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劉景綸先生介紹，我們在某些技術監控領域，已經達到了國際的先進水平。那些部分，當然屬于他們的保密范疇，我們這些外行，是不便多問的。允許參觀的只是這里的指紋檔案室。我是從未想到過，指紋檔案室居然像一座圖書館一樣。那樣大的一個房間里，陳列著一排排的指紋檔案柜，里邊分門別類地存放著20余萬人的指紋材料。一人有十指，那么，他們儲存的指紋資料就有100萬枚以上。指紋有專人管理，多是女警。她們夜以繼日地在這里做著極為枯燥的指紋比對工作，也可以說是在默默地做著奉獻。有多少案件便是經過她們的雙手和敏銳的眼睛，才得已突破。而她們在如此浩瀚地指紋的海洋里精心尋找著每一對同樣的指紋，又要付出多少艱辛的勞動呢？

技術科的案件統計與分析工作同樣是卓有成績的。他們對全市各區發生的立案案件的統計資料齊全，并實行了計算機管理。特別是對全市通報的重大案件，尤其是系列案件，又實行了專門的管理辦法。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一張大幅的沈陽市地圖。這不是一張普通地區，而是案情圖，是作戰圖。市內的重大的系列案件，在這里都有著發生時間和地點的標記，看去一目了然。這當然有助于對案件發生的規律進行分析，很能啟發人們的思考。而“標圖法”，這只是他們統計方法之一，他們還有著許多其他的分析方法。

給人的印象，這里是沈陽市發生的重大刑事案件全方位的資料庫，犯罪分子遺留的蛛絲馬跡點點滴滴都在這里收藏著。在案件尚未偵破之前，它們有著重要的分析價值；一旦偵破工作需要提取“物證”，這里歷次案件的證據材料又應有盡有。

沈陽市刑警支隊的技術科的工作成績斐然，僅以“串并案”工作一項來說明，他們曾協助一線的偵察人員破獲了多起重大案件。

1994年，在沈陽市的皇姑區、鐵西區、和平區，陸續發生了9起入室搶劫、殺人、強奸特大暴力案件。犯罪分子十分殘忍地先后殺死了9人。案犯單獨一人做案，一般都采取假裝查看電表煤氣表等方式騙開房門入戶，見到家中只有女人時下手。趁主人不備，先用繩子把對方勒昏后，施行強奸，然后用被害人自家的菜刀將其喉管割斷，手段極殘忍，刀痕深達頸部。罪犯殺人后把室內現金及貴重物品洗劫一空。此案發生第四起他們就提出了并案的建議，對偵察工作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案件偵破后，案犯對他們串并起來的9起案件均供認不諱。

1995年，他們抓住盜竊分子入戶行竊時用鑰匙開鎖，作案后再把門鎖好的這一作案細節，將42起相似的案件串聯在一起，為破案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隨著偵破工作的深入，他們又把歷年積案查出，建立了專項檔案，串并的案件不斷擴大。此案件偵破后，辦案人員正是依據他們提供的翔實資料，窮追不舍，一舉破獲了三年間發生的入戶盜竊案件360起，打了一個漂亮仗。

另一起系列案件也是入戶盜竊案，他們抓住犯罪分子在實施犯罪時，采用氣割手法打開防盜門入戶這一犯罪細節，把陸續發生的12起案件串聯在一起。這伙罪犯專以高檔商品房的住戶為作案目標，在短短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盜竊現金35萬元，案件牽涉到市內沈河、皇姑、大東、東陵、和平五個區，做案范圍很大。由于做案手法一致，撬痕穩定，從第三起案件發生后，他們就從技術角度做出了并案的認定，并向全市發出了通報，引起各區公安部門的高度重視。第八起案件發生后，他們又發出緊急通報。由于串并案準確，通報及時，各區公安分局協同作戰，從而推動了這起危害很大的入戶盜竊案很快被破獲。經審訊證實，他們對以上12起案件串并的認定正確，此系列案件均為連手作案的兄弟二人所為。

沈陽刑警支隊原技術科長劉景倫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現他已升任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他多年擔任刑偵技術方面的領導工作，有著豐富的經驗，也形成了他特殊的工作作風和“特別”的思維形式。與他打交道頗費些琢磨。一些事情他說得含混，聽去似是而非，只是說出些大小前提，沒有結論。甚至——在一些時候只說出半句話，另半句甩給了你自己。漸漸領悟到，這并不是由于他內心不明白，他其實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堅持己見——甚至有些固執。他所抱的一些觀點，不肯輕易地直接表達出來，這叫說話時留有余地。這并不等于說他心里沒有主張，恰恰相反，他心里的那個主張可能早已經形成，甚至已經根深蒂固了。他不是一個肯于輕易改變自己的人，即使眾多人都持有不同看法，他仍要堅持，仍要多方尋找支持他內心的觀點的種種的依據——直到證明，它是正確的，或者證明它確實是錯誤的。錯了他會把它悄悄地收斂起來，或予以修正——反正他也沒明確地把它合盤托出過。但是，在他證實或證否某一看法之前，其他人就是轉一大圈也不可能說服他。

他給人的印象還喜歡“考察”別人，在交往中喜歡“冷戰”。

我估計他是個喜歡爭辯的人，他的腦子轉動很快，思考某一問題時角度也多。但大抵都會圍繞著他的“觀點”轉，“萬變不離其宗”。或許劉景倫并不是這樣的人，但他留給我的印象的確就是這樣。我想，他思維形式是嚴謹的，在語言表達上也是如此，這肯定與他多年從事刑事偵察的技術工作有關。這些，可能是技術型公安干部的典型特性吧。

話說回去——當時，劉景倫所管轄的技術科四天內連續接到沈河分局三起持槍入戶搶劫案的報告，他也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三起案件存在著內在的聯系。對比全市發生的搶劫案——在此三案發生的同時，另一伙入戶搶劫案也反映到市局刑警支隊，犯罪分子的作案手法與沈河分局呈報的三案也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這一點我在后邊會詳細地加以說明。但那些搶劫案的被害人均未反映搶匪手里持有五·四式手槍或左輪手槍。劉景倫的功績就在于他把這三起案件與另外的數起類似的搶劫案從一開始就剝離開來，單獨列出加以研究。

他一方面布置下屬密切注意沈河方面的案情報告，另一面及時把這一情況反映給刑警支隊于凌舜支隊長和主管刑偵業務工作的陳巖副支隊長。

關于于凌舜支隊長我也需事先做一點說明，雖然于支隊在此案件偵破的前期他是一位重要人物，但由于他后來調到市公安局，升任副局長之職，協助常緒武局長主抓全市的刑偵工作和治安工作。因此，在描述這一案件的偵破過程時，我們的筆墨重點放在陳巖副支隊長身上，這并非是不尊重歷史，實在是受到采訪限制。

陳巖——這又是一個人物。

他高高個子，身體寬闊魁梧，長得極像中年時代的毛澤東。真是很像，奇了，可以說——除古月之外，哪個扮演“老人家”的演員，都不如陳巖副支隊長更像老人家本人，僅僅是寬大的下巴上缺少一顆大痦子而已。甚至——古月或許也不如他像，古月至少是化了裝的，而陳巖不需要化裝。這一點恐怕他早有意識，稱他為“老人家”的也大有人在。閑話聊天時他開玩笑說，曾有影視方面的制片人邀請他去客串扮演毛澤東。說完他又馬上解釋：“我說這可不行，老人家哪能隨便扮演？再說我也沒有那份表演的天才。”話雖這樣說，言里言外的意思，還是很以此為自豪。人的心理暗示作用往往是誰都難于抵擋的，陳巖也是如此。他自覺不自覺地就把頭發留成了毛澤東式，說話走路，也儼然有了些老人家的風度和派頭兒。

當然，陳巖并不是老人家，陳巖就是陳巖，職務是沈陽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一個精通業務、對刑偵工作情有獨鐘的“老公安”。他的身體不大好，患有脂肪肝和輕度的糖尿病。因此他不大敢喝酒，平時對自己的身體也很在意。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來了案情，他立刻就會把身體放在一邊，精神抖擻、不知困倦地連續工作它幾天幾夜。

表面看去，陳巖副支隊長不像個搞刑偵的，到像個挺慈祥的厚道人，他沒給人以多么精明，多么敏銳的感覺。說話慢條斯理，總想把一切都表述得條理分明，盡可能地做到全面、周到、翔實——可是，對案件的一些細節，往往就是回憶不起來。他只好笑笑說：“沒辦法，經過的案子太多了，弄不好就混在了一起。”一副很對不住的樣子。其實這沒有關系，許多在一線工作的指揮員都不大善于描述自己，對自己所經歷的工作也沒有更精彩的語言。這畢竟是另一回事。辦案才是他們所最關注的。許多人都說，陳巖辦案，自有一套硬功夫。他不辭勞苦，事必躬親，在案件的偵破上是一位腳踏實地的實干家。

接到劉景倫的報告，陳巖副支隊長意識到，這又是一樁正在發展中的要案——盡管他要面對全沈陽市所發生的所有重大刑事案件，有許多迫在眉睫的工作要去抓，他仍然把這起案件排在了前頭。

——因為這是一起“持槍入戶搶劫案”，因為現在正是春節的前夕，因為案發地點是對社會有著重大影響的五愛街市場，還因為這是個“活”案，案件至今仍在發生……

陳巖是非常清楚這起案件的性質和分量的。他立即向于凌舜支隊長做了匯報。于支隊長，陳巖、宋曉敬副支隊長，劉景倫科長（他當時還沒有提為副支隊長）初步分析了案情，“英雄所見略同”，他們得出了與沈河區陳相忠分局長相當接近的結論——這伙犯罪分子還會繼續做案，我們必須高度警覺。

陳巖副支隊長與沈河分局的陳局長、趙副局長取得聯系，一方面密切注視著案情的發展，一方面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旦沈河分局需要，他們的市局刑警支隊，將全力以赴地予以支持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