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深秋，暮色四合。

浦江九霄大劇院的霓虹燈散發著迷人光輝，金碧輝煌的大門口已是一片車水馬龍。

“晚報晚報！”小童扯著嗓子叫賣，帶來北平的硝煙。北方的戰事是燒不到南方的，至少許多人是這樣認為。

“誒呦呦，不知陸公子大駕，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劇院經理忙不迭點頭哈腰，迅速吩咐服務生“還不快將貴賓席收拾起來，給我手腳麻利些。”又轉頭賠笑，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朵根。

只見來人一襲銀白色立領西裝，剪裁極是考究，馬甲上掛著一條金鏈懷表，袖口處釘著兩枚鎏金袖扣。薄薄鏡片后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身上還飄著古龍水混鴉片煙的味道，十足的貴少爺做派。

“經理客氣，今日帶寶貝來一觀那位云吟先生的風采。”他語氣不羈，一摟身旁女子，悠悠踱步入座。

“那不是沈曼麗么，真叫她飛上枝頭了?”

“嘁，一個舞女罷了，陸少玩兩天便會膩了的，到時看她如何！”

“噓噓噓，你們不要命了，敢議論陸家少爺私事。”

大堂里的人神色各異，卻在看到兩人后紛紛默然讓路。人人皆知這位陸家少子陰晴不定，絕非好相與之人。且聽聞他睚眥必報，之前秦家馬車與之搶道，他便讓秦太爺唯一的兒子出了“意外”，半身癱瘓。

“不必理會那幫蠢人。記住，做好我的女伴，若叫他人看了笑話.......”他與沈曼麗耳鬢廝磨，卻讓懷中人身子僵硬幾分。“記著你的身份，寶貝。”

沈曼麗鎮了鎮心神，勾起一個瀲滟的笑容，“我知曉了，世清。”

話語間，舞臺光影變換，嘈雜聲逐漸低伏。忽然，高亢的嗩吶劃破寂靜，緊接著，鑼、鼓、錚齊鳴，如驟雨般急促，又似馬蹄踏身上過青石板路，震得人們心頭發顫。臺側的水牌上，戲名《貴妃醉酒》微微閃爍。陸世清亦正了身姿，沈曼麗識趣地乖乖坐好，心中卻琢磨著身邊人為何對這云吟先生如此青睞。鑼鼓聲驀地一收，胡琴幽幽拉起，將思緒拉回場上。

臺簾微動，先探出一只纖纖玉手，指尖染著的鳳仙花汁在燈下泛著珊瑚紅，繼而水袖一甩，如白鷺驚飛，剎那間，滿堂目光皆被吸引——青衣旦踩著碎步飄然而出，點翠頭面墜滿珠玉，一步一顫，繡鳳披風在身后迤邐三尺，腰間玉帶輕搖，環佩叮咚。她側身而立，蘭花指虛按鬢邊，眼波流轉，漾出萬種風情。

朱唇輕啟，那人嗓音清冷如霜天鶴唳，尾音卻帶著一絲慵懶的甜，勾得人心間癢絲絲的。陸世清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年輕的青衣花旦身上，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沈曼麗忽然有些危機感，心道這青衣確實不一般，竟惹得身邊人心神不寧。

最后一記小鑼聲未絕，臺下已爆出炸雷般地喝彩。那青衣不疾不徐的福身謝幕，眼風掃過池座，正與陸世清對上，瞬間瞳孔劇震。

“師姐？”唐可馨見她神色不對，輕聲喚道“你沒事吧？”第一次見師姐如此失態，原本仔細品味唱腔的小花旦立馬回神，滿臉關切之色。她們自小由師父一處撫養，情同姐妹，心心相印。師父因事隱退，便由師姐繼承衣缽。師姐本名黎念，字云吟。而她呢，雖也是旦角，卻不及師姐有天賦，唱念做打樣樣精通。唯一可取之處便是聲線甜柔，勤奮好學，又得師姐傾囊相授，才有些唱功。

“小月！”黎念聞師妹相詢，方回身下場，卻仍隱隱覺著身后視線令人頭皮發麻。他已有佳人在側，自己又化了濃妝，應是她多想了。姐妹倆手挽手步入后室化妝間，倆人一個卸妝一個上妝。

黎念看著鏡中稚嫩的小妹，未施粉黛時已是一副玲瓏模樣，透出幾分溫婉的靈氣，卻偏偏那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似有春水流淌。鼻梁纖巧，唇如點朱，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甜意，上了妝，更添幾分嬌媚，正應了那句“此人只應天上有”。

“黎先生，請您速速更衣！”黎念的貼身小跟班白櫻掀簾闖入，急匆匆的與她耳語幾句，便迫不及待要將人拉走。

唐可馨只聽得飄來幾句“事出緊急.......師父叫姑娘.......與.......有關.......”，就見師姐披上斗篷對自己道：“小月，師姐今晚有些事，你的第一場正式演出恐怕.......不能陪你了，但我相信月卿一定可以。”

“師姐放心，我心中有數，定不負云吟先生教導～”唐可馨笑語盈盈，“師姐一路小心。”

間場休息很短，剛套上淡青戲服外袍的唐可馨于臺下等待報幕，掌心冷濕一片，終究沒有身經百戰的師姐老練，她深吸一口氣，聽著臺上：“下面，是唐月卿帶來的……”她在鼓點聲中款款上臺，水袖輕挽，裙裾微漾，身段婀娜如風擺柳。她將氣息凝聚于喉嚨口，朱唇微啟：“卻道.......”

剎那間，只聽到“嘶”的一聲輕響，全場燈光寂滅，漆黑一片。唐可馨也收了聲音，仿佛空氣都靜止了，唯有自己慌亂的心跳聲清晰可聞。隨即，驚愕的聲浪才在各個角落小聲蔓延開來。

“停電了，停電了，各位老爺安坐莫慌！片刻便好。”黑暗中不知哪個侍者大聲呼喊，伴隨著大量輕微的腳步聲。于是人群暫且坐定，樓上的包廂也無騷亂。幾個呼吸之間，燈光大亮，卻更把眾人嚇去了魂——一群深綠軍裝，手持步槍的兵士已把大劇院圍的水泄不通，為首之人神色冷峻，肩章上的將星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閃爍。

“陸，陸少帥.......您這是？”劇院經理強作歡顏，試探問道。被稱作陸少帥的年輕男人并未作答，只是將視線落在臺上戲子身上“你，繼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