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戲夢初醒

北平的冬夜總是來得早。剛過酉時，街頭的燈籠便次第亮了起來，把青石板路映得一片昏黃。鳴春班的后臺里，卻比外面更熱鬧些。油彩的氣味混著劣質(zhì)胭脂的甜香，在狹窄的空間里彌漫，妝臺上的燭火被風一吹，忽明忽暗地照著墻上斑駁的戲文壁畫。

"清月，快點！再磨蹭，班主又要罵人了！"

十三歲的沈清月正蹲在妝臺前，用指尖蘸著胭脂，往妹妹沈明月的臉上勻。聽見師姐的催促，她手一哆嗦，胭脂膏子在明月鼻尖上點出個紅點兒。

"姐姐，疼！"明月皺著小眉頭，伸手去揉鼻子。她的眼尾還帶著未褪盡的淤青，那是昨天被班主的兒子打的——就因為她端茶時灑了半盞。

清月趕緊抓住她的手："別動，擦花了又要重畫。"她用帕子輕輕擦去妹妹鼻尖的胭脂，小聲哄道，"等會兒唱完《霸王別姬》，我?guī)闳ベI糖炒栗子好不好？上次你說城隍廟口李阿婆的栗子最甜，我記著呢。"

明月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說話算話？拉鉤！"她伸出小拇指，指甲蓋里還沾著上午掃院子時蹭的泥。

清月笑著和她拉鉤："算話。"指尖卻忍不住顫抖。她望著鏡中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鏡臺上擺著半塊吃剩的窩頭，那是她們今天的午飯。

三天前，班主把她叫到跟前，說有位姓吳的軍閥太太看中了她，要收她做干女兒。"這是多大的福分！"班主拍著她的肩膀，唾沫星子濺了她一臉，"以后你就是吳公館的小姐，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在戲班里受這份罪了。"

可清月知道，這哪是什么福分？不過是把她當貨物一樣賣掉罷了。上個月隔壁戲班的小紅，就是被一個當官的看中，強行帶走，不到半個月就被折磨死了。她求班主把妹妹也帶上，班主卻翻臉了："一個就夠了！你當吳太太是開善堂的？"

"姐姐，你在想什么？"明月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清月回過神，勉強笑了笑："沒什么。來，我給你戴頭面。"

她拿起那套點翠頭面，輕輕插在明月的發(fā)間。這套頭面是班主的寶貝，平時只有頭牌才能戴。今天卻特意拿出來，說是要給吳太太留個好印象。點翠的藍羽在燭光下泛著幽光，映得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

"真好看。"明月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小聲贊嘆。

清月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想起三年前，她們的母親還在世時，也常常給她們梳這樣的頭。母親是個落難的大家閨秀，會唱昆曲，也會畫畫。后來父親死在戰(zhàn)場上，母親帶著她們投奔親戚，卻被拒之門外，最終凍餓而死在破廟里。姐妹倆被班主撿回來，從此就成了戲班里的使喚丫頭。

后臺的門被猛地推開，班主張禿子叉著腰站在門口："清月！好了沒有？吳太太都等急了！"

清月嚇得一哆嗦，點翠簪子差點戳到明月的頭皮。她趕緊應(yīng)道："好了好了，這就來。"

她把明月拉到一邊，壓低聲音："等會兒我上臺，你就從后門跑。一直往南跑，去找王大叔的豆腐坊。他會帶你去天津找咱們的表舅。"

明月愣住了："姐姐，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清月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走不了。你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回頭。"

她塞給明月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她攢了半年的碎銀子，還有母親臨終前留給她們的半塊玉佩。然后推了明月一把："快走！"

明月踉蹌了一下，望著清月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咬著嘴唇，轉(zhuǎn)身就往后門跑。

清月望著妹妹的背影，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她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長劍，大步走向戲臺。

戲臺上，鑼鼓聲已經(jīng)響了起來。清月站在幕布后，聽見吳太太的聲音從臺下傳來："張班主，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戲子？模樣倒是還清秀，就是太瘦了點。"

班主陪著笑："太太您不知道，這孩子嗓子好，身段也好，是我們班的臺柱子呢。"

清月捏緊了手里的長劍，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等明月跑遠了，她再想辦法逃。

幕布緩緩拉開，清月踩著鼓點，蓮步輕移，登上了戲臺。臺下響起一片掌聲，她卻什么都聽不見了。她的目光越過人群，望向戲園的后門，那里早已沒了明月的身影。

她開始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聲音清亮，帶著一絲哽咽。臺下的觀眾都被吸引住了，吳太太也點了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

突然，一陣騷亂從后門傳來。清月心里一緊，看見幾個穿著黑色短打的漢子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吳太太的管家。

"抓住那個小丫頭！別讓她跑了！"管家大喊道。

清月的腦子嗡的一聲，幾乎站不穩(wěn)。她看見明月被兩個漢子抓住，正拼命掙扎著。她的頭發(fā)亂了，點翠頭面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

"放下她！"清月大喊一聲，從戲臺上跳了下去。

班主驚呆了："清月！你瘋了？"

吳太太皺起眉頭："這是怎么回事？"

清月?lián)涞矫髟律磉叄崎_那兩個漢子："她是我妹妹，你們不能帶走她！"

管家冷笑一聲："吳太太要的是你，誰管她是誰？把這個小丫頭給我扔出去！"

兩個漢子抓住明月，就要往外面拖。明月哭著喊道："姐姐！救我！"

清月急紅了眼，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就朝管家砸了過去。管家躲閃不及，被砸中了額頭，頓時血流滿面。

"反了反了！"管家捂著額頭，氣急敗壞地喊道，"給我打！往死里打！"

幾個漢子一擁而上，對著清月拳打腳踢。清月蜷縮在地上，卻依然死死地護著明月。她感覺身上一陣劇痛，意識開始模糊，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否則妹妹就完了。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住手。"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長衫的男人站在門口。他約莫三十歲上下，劍眉星目，氣質(zhì)不凡，腰間掛著一塊玉佩，一看就是出身名門。

管家看清來人，臉色頓時變了："顧...顧先生？您怎么來了？"

顧先生走到清月和明月身邊，蹲下身，輕輕扶起清月："沒事了。"

他的手很溫暖，清月望著他，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但他的聲音卻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顧先生站起身，冷冷地盯著管家："吳太太的事，我聽說了。她要收干女兒，也得問問人家愿不愿意。"

管家賠著笑："顧先生，這是吳太太的意思..."

"吳太太的意思？"顧先生冷笑一聲，"她算什么東西？也敢在北平城強搶民女？"

管家嚇得不敢說話。顧先生轉(zhuǎn)身對班主說："這兩個孩子，我?guī)ё吡恕Ｒ院笠窃僮屛衣犚娔闫圬撍齻儯也鹆四愕膽虬唷?quot;

班主唯唯諾諾地點頭："是是是，顧先生慢走。"

顧先生抱起明月，又牽起清月的手，轉(zhuǎn)身走出了戲園。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清月望著他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她們終于安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