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門上方那盞刺目的紅燈，像一顆凝固的血珠，死死地釘在許知意眼中。冰冷的塑料椅硌著她的背，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沉重。周曉薇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心傳來的溫熱卻絲毫暖不了她指尖的冰涼。

時間在死寂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在心臟上反復切割。救護車上賀驍蒼白的臉，推進手術室前他緊蹙眉頭、毫無生氣的模樣，還有器材室里那句裹挾著無盡疲憊的質問——“你他媽總該看懂了吧”——如同魔咒般在她混亂的腦海里瘋狂回旋。

她看懂了。

看得真真切切。

那封信，那些批注，那個落在圖書館側影上的、帶著“順眼”評語的畫……還有他眼中深藏的、被她的“看不懂”傷得體無完膚的痛楚。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沉重的枷鎖，勒得她幾乎窒息。而這份遲來的領悟，卻伴隨著如此慘烈的代價——他手臂上那圈刺眼的紗布，此刻正躺在手術臺上，承受著未知的風險。

“別擔心，知意，賀驍身體素質那么好，肯定沒事的。”周曉薇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沉重，“醫生說了，手術不大，就是固定一下，清除血腫……”

“骨裂可能……”許知意喃喃地打斷她，聲音干澀沙啞，目光依舊死死鎖著那盞紅燈，“醫生說了……有骨裂可能……還有韌帶……他疼成那樣……”救護車上他因劇痛而瞬間失血、昏迷過去的畫面，像噩夢般揮之不去。他最后失去意識前，似乎掙扎著想要說什么，嘴唇翕動著，卻只發出了破碎的氣音。

“都怪我……”許知意低下頭，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里溢出，“是我亂動他書包……是我抄錯了名字……是我害他……如果昨天在器材室，他不用那么大力氣拽我……如果我沒有……”

“知意！不許這么說！”周曉薇用力扳開她的手，強迫她抬起頭，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這怎么能怪你？！是賀驍他自己先莫名其妙鎖門，還那么兇！他受傷是他自己打球太拼太狠！跟你有什么關系！”她看著好友紅腫的眼睛和滿臉的絕望，心疼又焦急，“你別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

許知意只是搖頭，淚水無聲地滑落。周曉薇不懂。不懂那封被抄錯名字的信背后藏著怎樣笨拙又沉重的心意，不懂賀驍在器材室那近乎崩潰的質問里包含的絕望，更不懂那個落在紗布上的吻，是如何短暫地連接了彼此，卻又被冰冷的現實狠狠撕裂。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靜。

許知意和周曉薇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米白色精致套裙、保養得宜的中年女人，正風風火火地朝手術室這邊快步走來。她妝容精致，眉眼間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凌厲和焦灼，手里緊握著最新款的手機。

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走廊，最終定格在亮著紅燈的手術室門上，腳步猛地頓住，臉上血色瞬間褪去。

許知意認出來了。是賀驍的媽媽，蘇明玉女士。她只在家長會遠遠見過幾次，印象中是個優雅從容、氣場強大的女人。

可此刻，她臉上那份從容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母親面對孩子重傷時的驚惶與蒼白。

蘇明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目光轉向手術室門口唯一坐著的兩個人——許知意和周曉薇。她的視線在許知意哭得紅腫狼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護士站。

“護士！里面做手術的是不是賀驍？他怎么樣了？傷得重不重？手術還要多久？”一連串的問題又快又急，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值班護士顯然認識這位氣場強大的家長，連忙起身：“蘇女士，您別急，賀驍同學正在手術中，主刀的是骨科最好的劉主任。右臂尺骨鷹嘴疑似骨裂，伴有多處韌帶撕裂和嚴重血腫，需要清創、固定和縫合。手術風險是有的，但劉主任經驗豐富，您放心……”

“骨裂？！韌帶撕裂？！”蘇明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怎么搞的？！昨天放學還好好的！是誰？！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猛地又射向許知意和周曉薇的方向，帶著審視和質詢。

周曉薇被那眼神看得一哆嗦，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許知意卻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迎著蘇明玉凌厲的目光，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能說什么？說是因為她抄錯了一封情書？說是因為她在器材室掙扎？還是說是因為他為了掩飾心意而拼命打球發泄？每一句聽起來都那么荒謬！

“說話！”蘇明玉的耐心似乎耗盡，聲音帶著上位者的壓迫感，直接鎖定了看起來更狼狽、更“可疑”的許知意。

許知意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就在她嘴唇顫抖，不知該如何開口時——

手術室上方那盞刺目的紅燈，“啪”地一聲，熄滅了！

所有人的心臟都跟著猛地一跳！

手術室的門被從里面推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劉主任率先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神情還算平靜。

“醫生！我兒子怎么樣？！”蘇明玉立刻拋開許知意，一個箭步沖了上去，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許知意和周曉薇也猛地站起身，緊張地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劉主任摘下口罩，安撫道：“蘇女士，手術很順利。尺骨鷹嘴骨裂已經復位固定了，韌帶撕裂也做了縫合修復，血腫清除干凈了。萬幸，神經血管沒有損傷。不過傷得不輕，特別是韌帶，恢復需要時間，術后護理和復健非常重要，一定要遵醫囑，否則會影響右臂功能。”

蘇明玉緊繃的身體明顯松懈了一些，長長舒了一口氣，連聲道謝：“謝謝劉主任！太感謝您了！那他現在……”

“麻醉還沒完全過，一會兒會推去病房觀察。家屬可以先去病房等著。”劉主任交代完，又和其他醫護人員低聲交談了幾句，便離開了。

很快，手術床被推了出來。賀驍躺在上面，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雙眼緊閉，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的右臂被厚厚的白色石膏和繃帶固定著，顯得格外刺眼和脆弱。

氧氣面罩覆蓋著他的口鼻，隨著微弱的呼吸，面罩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

許知意看著他這副毫無生氣的樣子，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疼得無法呼吸。她下意識地想上前一步，卻被蘇明玉搶了先。

蘇明玉撲到床邊，小心翼翼地避開兒子的傷臂，手指顫抖地撫過他汗濕的額發，聲音帶著濃重的哽咽：“驍驍……驍驍，媽媽來了……別怕……”那瞬間流露出的脆弱和心疼，與她平日的強勢判若兩人。

護士推著手術床，蘇明玉緊跟在旁邊，寸步不離。許知意和周曉薇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像兩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

單人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物的混合氣味。護士熟練地連接好監護儀器，調整好輸液速度，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

賀驍依舊沉睡著，監護儀上規律跳動的綠色線條和數字，是此刻唯一讓人稍感安慰的存在。

蘇明玉坐在病床邊，握著賀驍沒有受傷的左手，目光片刻不離地盯著兒子蒼白的臉，仿佛要把他此刻的脆弱都刻進心里。病房里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許知意和周曉薇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進退兩難。周曉薇輕輕扯了扯許知意的袖子，用眼神示意：要不我們先走？

許知意看著病床上毫無知覺的賀驍，看著他被石膏固定得嚴嚴實實的右臂，再想到他清醒時那冰冷的抗拒和那句未完成的質問……留下？以什么身份？只會徒增尷尬。離開？她如何能放心得下？

就在她內心天人交戰之際，賀驍的眉頭忽然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覆蓋在氧氣面罩下的嘴唇，似乎極其艱難地翕動了兩下。

“驍驍？”蘇明玉立刻察覺，俯身湊近，“你說什么？媽媽在呢……”

許知意的心猛地提起，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屏息凝神。

賀驍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起來，像是在抵抗麻醉的余威，想要掙脫沉重的黑暗。他的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發出了一點極其微弱、模糊不清的氣音。

“……許……”

蘇明玉沒聽清，眉頭緊鎖：“什么？”

“……許……”賀驍的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卻依舊破碎不堪，帶著麻醉未醒的混沌和一種深切的執念，“……知意……”

許知意渾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間沖向了頭頂！他……他在叫她的名字？！

蘇明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猛地轉過頭，銳利如刀的目光直直刺向門口那個瞬間僵住的女孩！那眼神里充滿了審視、驚愕，還有一絲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排斥！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賀驍似乎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嘴唇又翕動了幾下，像是在說什么，卻再也沒有發出清晰的聲音。濃密的睫毛掙扎著顫動了幾下，最終還是無力地垂落，重新陷入了沉睡。

但那兩個破碎的音節——“許知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的病房里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蘇明玉緩緩地直起身，目光依舊冰冷地鎖在許知意身上，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評估一件物品，充滿了上位者的審視和一種深沉的、令人不安的疑慮。她握著賀驍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許知意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讓她如墜冰窟。她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解釋。在賀驍母親這樣銳利的目光下，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

“砰！”

病房的門被猛地從外面推開，力道之大，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

一個穿著剪裁精良、氣場強大的深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帶著一身風塵仆仆的冷冽氣息，大步走了進來。他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病床上沉睡的賀驍身上，看到那刺眼的石膏時，瞳孔驟然收縮，閃過一絲暴怒和心疼！

他的視線隨即掃過守在床邊的蘇明玉，最后，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精準地、帶著不加掩飾的審視和一絲極深的、令人心悸的冷意，釘在了臉色慘白、僵立當場的許知意身上！

“明玉！驍驍怎么樣了？”中年男人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和焦急，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許知意。

蘇明玉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劉主任說手術順利，但傷得很重，需要好好休養。”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目光如同實質般刮過許知意，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探究，讓許知意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站在冰天雪地里。

她認出來了！這張臉，她曾經在財經雜志的封面上見過！賀驍的父親，賀氏集團的掌舵人——賀振霆！

而更讓許知意心臟驟停、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是——

就在賀振霆高大的身影之后，一個穿著藕粉色連衣裙、眼眶通紅、明顯剛哭過的纖細身影，怯生生地、如同受驚的小鹿般，也跟著走了進來。

是林薇！

她走進病房，目光先是擔憂地投向病床上的賀驍，隨即，也看到了僵立在門口的許知意。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薇那雙總是溫婉含情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極其復雜的情緒——驚愕，難以置信，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還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秘密的審視和……委屈？

賀振霆冰冷審視的目光，蘇明玉帶著疑慮和排斥的視線，林薇那充滿復雜情緒的眼神……如同三股無形的、冰冷沉重的壓力，瞬間從三個方向，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壓在了孤立無援的許知意肩上！

她看著病床上沉睡的賀驍，看著他被石膏固定的右臂，再看著眼前這如同三堂會審般的局面，只覺得一股滅頂的窒息感和寒意，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手術室外的煎熬似乎結束了。

可一場無聲的、卻更加冰冷殘酷的風暴，才剛剛在病房內，正式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