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的敲擊聲在凌晨三點的辦公室里回蕩，單調(diào)、急促，像垂死者的心跳。趙新的指尖在布滿油光的鍵帽上機械地跳動，每一次落下都帶起一陣細(xì)微的酸麻，從指關(guān)節(jié)一路蔓延到僵硬的肩膀。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速溶咖啡的焦糊味、外賣餐盒里隔夜飯菜的餿氣，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屬于過度疲憊軀體的酸腐氣息。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無情地照亮了他眼下的兩團濃重烏青，也照亮了電腦屏幕上那行猩紅刺目的倒計時：項目交付倒計時：02:17:43。

他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鉛，每一次試圖抬起，都感覺有千斤重?fù)?dān)壓在上面。視野里，密密麻麻的代碼行開始扭曲、變形，像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渾濁的視野里瘋狂游動、碰撞、分裂。胃里空空如也，卻沉甸甸地絞痛著，那是長期不規(guī)律飲食和過量咖啡因留下的烙印。太陽穴突突地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脆弱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撐住…最后…兩個小時…”趙新無聲地對自己嘶吼，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他顫抖著手，摸索著拿起桌角那個印著巨大公司LOGO的馬克杯。杯沿上沾著干涸的咖啡漬，杯底殘留著一層渾濁的褐色液體。他仰起頭，將那點苦澀冰冷的殘渣一股腦灌進喉嚨。

冰冷的液體滑過食道，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清醒，反而像是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那感覺如此猛烈，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胸膛，用力擠壓，要把里面的一切都捏碎！

“呃啊！”

一聲短促的、被扼住喉嚨般的悶哼從趙新口中擠出。

他眼前猛地一黑，隨即爆開一片刺目的金光和無數(shù)旋轉(zhuǎn)飛舞的雪花點。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沉重的辦公椅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那只印著公司LOGO的馬克杯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嚓”一聲脆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污漬在地面迅速洇開，像一朵絕望的花。

世界徹底暗了下去。

沒有痛苦，沒有疲憊，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種奇異的浮游感包裹著他，仿佛沉在溫暖而粘稠的水底。

意識像被打碎的鏡子，無數(shù)尖銳的碎片在黑暗中沉浮、碰撞，發(fā)出細(xì)微卻令人牙酸的聲響。這些碎片冰冷刺骨，帶著陌生的記憶洪流，蠻橫地沖擊著他殘存的自我認(rèn)知。

碎片一：一張模糊而威嚴(yán)的臉龐，線條剛硬如同斧鑿，濃眉下是一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明黃色的龍袍上，猙獰的五爪金龍盤踞，鱗爪飛揚，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碎片中炸響：“德昭，身為皇子，當(dāng)知……”后面的話語被一陣刺耳的嗡鳴淹沒。

碎片二：另一張臉孔浮現(xiàn)。這張臉輪廓柔和，嘴角似乎習(xí)慣性地噙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然而，那雙眼睛……那笑意從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褐色的瞳孔深處，像藏著兩口冰冷的深潭，幽暗、沉靜，偶爾掠過一絲鷹隼鎖定獵物般的銳利和…貪婪？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毫無道理的冰冷恐懼瞬間攫住了李偉的意識，讓他幾乎要尖叫出聲。一個稱呼在意識里炸開——二叔！

碎片三：場景混亂而壓抑。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宮殿？還是藥味彌漫、光線昏暗的寢殿？碎片里充斥著低聲的啜泣、壓抑的喘息、遠處模糊的爭執(zhí)聲。一張慘白如紙的少年臉龐在銅鏡里一閃而過，眼神空洞而驚惶。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熟悉的絞痛感，伴隨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弱無力。

“啊——！”

趙新猛地倒抽一口冷氣，不是用嘴巴，而是整個靈魂都在劇烈震顫！

他感覺自己像被強行塞進了一個狹小、冰冷、虛弱不堪的容器里，沉重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肺葉像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掙扎著擴張都伴隨著刀割般的劇痛。

“嗬…嗬嗬…”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意義不明的嘶鳴。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瞬間又閉上了眼，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模糊的視野里，是頭頂一片繁復(fù)得令人頭暈?zāi)垦５牟世L藻井。鮮艷的朱紅、厚重的石青、耀眼的明黃交織纏繞，描繪著奇異的瑞獸祥云圖案，華麗得近乎猙獰。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昂貴的、清冽的沉水香，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一種更古老、更沉重的味道，像是陳年的木頭、冰冷的玉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深宮高墻的陰郁濕冷。

“殿下！殿下醒了！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一個尖細(xì)、帶著明顯哭腔和巨大驚喜的聲音，像一根針猛地扎進李偉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刺得他腦仁生疼。

緊接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壓抑的騷動由遠及近。

李偉勉強再次睜開眼，視線艱難地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涂著厚厚脂粉、布滿褶子的老婦人臉龐。她頭上戴著樣式古怪的黑色軟帽，穿著一身深青色、看不出材質(zhì)的寬大袍子，此刻正用一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種…讓他極度不適的、近乎狂熱的慶幸？老婦人身后，影影綽綽地站著幾個低眉順眼的身影，穿著類似的青色或灰藍色袍子，像一群沒有生氣的影子。

“水…”李偉的喉嚨干得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來灼燒般的痛楚。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蚊蚋。

“快！快給殿下拿水來！溫的！要溫的！”老婦人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尖聲吩咐，同時用她那布滿老人斑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李偉的后頸，試圖將他扶起一點。

一個更年輕些、穿著淺碧色宮裝的侍女立刻捧著一個溫潤光潔的白玉杯，快步上前。她動作輕巧，眼神卻帶著深深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冰涼的杯壁觸碰到干裂的嘴唇，一股溫?zé)岬摹е逑愕囊后w緩緩流入李偉口中。

是水，卻又不僅僅是水，似乎摻了某種極淡的藥材或花露，滋潤著他幾乎要冒煙的喉嚨，也帶來一絲微弱的、真實的暖意。

借著被扶坐起一點的角度，趙新的目光本能地投向不遠處。

那是一面巨大的、鑲嵌在繁復(fù)紫檀木框中的青銅鏡。鏡面打磨得異常光潔，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樣。

鏡中之人，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jì)。一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同上好的素絹，薄薄的皮膚下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細(xì)小血管。下巴尖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尚未長開的青澀輪廓。眉毛細(xì)長，顏色很淡，像是被水暈開的水墨。而那雙眼睛……空洞、茫然，深處還殘留著一絲無法散盡的驚悸和疲憊，像受驚過度的小鹿，濕漉漉的。嘴唇干裂，毫無生氣。

這就是……趙德昭？

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長子？

那個在史書角落里被一筆帶過、結(jié)局凄涼的皇子？

前世如同一個沉重而荒誕的噩夢，瞬間壓上心頭。無休止的加班、上司的咆哮、電腦屏幕上永遠跳動的倒計時、摔碎的咖啡杯、還有那心臟被捏爆般的劇痛……牛馬！自己上輩子就是一頭拉磨拉到死的驢！卷？卷到連命都卷沒了！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強烈不甘的怨念，如同火山熔巖般轟然爆發(fā)！

瞬間沖垮了所有殘存的迷茫和陌生感。

去他的皇子身份！去他的滔天富貴！去他的錦繡前程！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這畢恭畢敬的宮人，這鏡子里蒼白羸弱的軀殼……統(tǒng)統(tǒng)都他媽的是個天大的笑話！

是另一個更大、更華麗、更致命的囚籠！

那個眼神像毒蛇一樣的二叔趙光義，還有那個威嚴(yán)如山的皇帝老子……這里面的水，比上輩子那破公司的渾水要深一萬倍，冷一萬倍！

前世當(dāng)牛馬卷到死，這輩子……老子只想當(dāng)咸魚！一條躺得平平的、曬得暖暖的、誰都別想翻動一下的咸魚！去他的責(zé)任！去他的權(quán)力！去他的勾心斗角！

強烈的求生欲混合著對前世“牛馬”生涯的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在他胸腔里瘋狂燃燒，幾乎要沖破這具孱弱身體的束縛。他看著鏡中那張陌生的、蒼白的少年臉孔，一股狠厲之氣猛地沖上眼底。

“趙德昭……”他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對著鏡中的倒影，從干裂的唇齒間，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擠出誓言，每一個字都淬著血淚和決絕，“這輩子……誰也別想……讓我再卷！”

誓言在死寂的寢殿里回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老婦人和侍女被他眼中驟然迸發(fā)的、與蒼白病容截然不同的狠厲光芒驚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臉上滿是驚愕。

就在這時——

寢殿外，一陣沉穩(wěn)有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得如同踩在每個人的心尖上。那腳步聲穿過層層珠簾帷幔，帶著殿外深秋的寒意，徑直向門口逼近。

一個太監(jiān)特有的、尖利卻努力拔高以示恭敬的通報聲，如同冰冷的錐子，猛地刺破了寢殿內(nèi)短暫的死寂：

“晉王殿下——到！”

鏡中，少年那雙剛剛?cè)计鸷輩柣鹧娴难垌左E然縮成了針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