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妍第三次把手機倒扣在茶幾上時，指甲在磨砂外殼上掐出了道白痕。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秒，招聘軟件的界面還停留在“XX幼兒園”的對話框——她昨天發的“請問還招實習老師嗎”，像塊投入深潭的石頭，連圈漣漪都沒激起。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在底邊漏進一線天光，剛好照見茶幾底下那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她的幼師資格證，還有技術學院三年攢下的七本筆記，封皮上“學前教育學”“兒童發展心理學”的字跡被汗水浸得發暈。當初為了考這張證，她在圖書館熬過的夜、背到舌尖發麻的“3-6歲兒童敏感期特征”，此刻都成了扎人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太陽穴上。“咔噠”一聲，門鎖轉動。妍妍像被燙到似的直起身，看見嫂子拎著菜籃走進來，身后跟著蹦蹦跳跳的侄女念念?！坝譀]開燈？”嫂子把菜往廚房放，聲音里帶著點刻意的輕松，“這天陰得跟要下雨似的，也不怕眼睛看壞了?！?

妍妍沒接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發縫里的線頭。她已經在家窩了兩個月零三天。從技術學院畢業那天起，她的生活就卡在了“拿到證”和“找到工作”之間——幼兒園的招聘啟事越來越少，稍微像樣點的公立園，門檻高到要研究生學歷；私立園倒是招，可試用期工資1千三，扣掉通勤費和午飯錢，連給念念買支草莓味的棒棒糖都得算著花。

“姑姑，你看我畫的畫！”念念舉著張蠟筆畫湊過來，紙上是個歪歪扭扭的小人，腳下踩著四個輪子，“老師說，學會輪滑就能像小鳥一樣飛！”

妍妍扯了扯嘴角，剛想說“真好看”，嫂子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對了妍妍，下午陪我帶念念去上輪滑課唄！就在步行街那邊，念念肯定也希望你去的，

“我就不去了吧……”妍妍的聲音悶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這兩個月，她連小區門口的超市都懶得去，總覺得迎面走來的人都在看她——那個高中時被班主任斷言“肯定考不上大學”、好不容易混個技術學院畢業證，結果連份幼師工作都找不到的“失敗者”。

“去逛逛嘛，”嫂子端著杯水走出來，把杯子往她面前一放，“那家店好像還招前臺，你不是說想先找個輕松點的活兒過渡一下？去看看又不虧?！?

水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涼絲絲的。妍妍盯著杯底的茶葉渣發了會兒呆，最終還是慢吞吞地站起來，從門后抓了件洗得發白的T恤套上。

步行街的風帶著點燥熱，吹得路邊的梧桐葉沙沙響。輪滑場就在街角，藍色的招牌上畫著個踩著輪子的卡通小孩，老遠就能聽見里面傳來的笑鬧聲。妍妍跟著嫂子往里走，剛邁過門檻，一股混合著木板地、汗水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就涌了過來。

場地是用木地板的，比兩個籃球場還大。十幾個穿著彩色護具的小孩正在里面滑，像一群圓滾滾的小炮彈，身后跟著個穿黑丅恤的教練，扯著嗓子喊：“膝蓋彎一點！對，像小蝦米一樣！”

念念立刻掙脫嫂子的手，扒著護欄不肯走，眼睛瞪得溜圓：“哇！姑姑你看！”

妍妍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心臟忽然沒來由地跳了一下。場地邊緣的架子上，整整齊齊擺著幾十雙輪滑鞋，粉色的、藍色的、印著小熊圖案的……鞋幫上的卡扣閃著塑料的光澤，讓她想起十幾年前的夏天。

那時候她剛上小學，家附近的廣場上總有個輪滑隊。她每天吃完晚飯就蹲在花壇邊看，看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踩著輪子滑出各種花樣，輪子碾過地面時會發出“唰唰”的輕響，像某種秘密的召喚。后來有一次被她的哥哥看到了于是她哥哥就努力出去兼職終于在妍妍生日當天買了一雙輪滑鞋給她，與是她每天天一有空就溜到廣場練。摔過多少次記不清了，只記得膝蓋上的疤結了又掉，掉了又結，直到小學畢業那年，爸媽說“快上初中了，別玩這些沒用的”，那雙鞋才被塞進了儲藏室的角落，再也沒拿出來過。

“您好，請問是來報名的嗎？”一個穿橙色衣服的女孩走過來。

嫂子忙著跟女孩打聽場地里上課的小孩學了多少，妍妍的目光卻黏在了墻上的招聘啟事上——“招聘前臺1名，字不多，卻像根小羽毛，輕輕搔著她的心。

“那個……”她猶豫著開口，聲音有點發緊，“我想問問，你們前臺還在招嗎？”

女孩愣了一下，剛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個好聽的聲音：“招啊！你想來應聘？”

妍妍轉頭，看見個散發著光芒并慈祥的女人走過來，穿件黑色T恤，胸前別著個“店長”的牌牌。她上下打量了妍妍一眼，目光落在她攥著衣角的手上，笑了笑：“之前做過前臺嗎？”

“沒、沒有，”妍妍有點慌，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但我……我學過學前教育，可能比較會跟家長溝通?！痹捯怀隹诰秃蠡诹恕思艺星芭_，提學前教育干什么？

店長倒沒在意，指了指旁邊的桌子：“行，填張表吧。我們這兒事不多，主要就是登記報名、收拾一下場地，偶爾幫教練照看一下小孩?！?

妍妍點點頭，剛要去拿筆，目光又飄回了那些輪滑鞋上。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像夏天的雷，來得又快又急。她咬了咬嘴唇，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個……請問，能借雙鞋讓我試試嗎？就、就滑一下，很快的?！?

說完她就后悔了。人家招前臺，她卻要借鞋試滑，這不是莫名其妙嗎？

沒想到店長眼睛一亮：“你會滑？”

“小時候……學過一點點。”妍妍的臉有點發燙，“不知道現在還會不會?！?

“試試唄！”店長倒是爽快，轉身沖器材室喊了一聲，“小趙，拿雙39碼的鞋，再找套護具！”

很快，一雙天藍色的輪滑鞋和一套粉色護具被遞了過來。妍妍蹲在地上穿鞋，手指因為緊張有點抖，護具的卡扣怎么也扣不緊。旁邊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姐姐，護具要先扣膝蓋的，再扣胳膊的。”

“哦，好，謝謝。”妍妍紅著臉照做，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等她終于站起來，雙腳踩在木地板地上時，整個人都是僵的。輪子輕輕一晃，她差點摔倒，趕緊伸手扶住旁邊的護欄，手心全是汗。

“別怕，先站穩，膝蓋稍微彎一點。”店長在旁邊指導，“想想小時候怎么滑的。”

小時候……妍妍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是廣場地磚的紋路，是風掠過耳邊的聲音，是摔倒時最先著地的手肘……她慢慢松開護欄，雙腳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

輪子動了。

一開始還有點踉蹌，像剛學走路的小孩。但滑出兩米之后，身體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喚醒了，重心自然而然地前傾，腳踝輕輕一用力，就滑出了一段平穩的弧線。她甚至下意識地做了個轉彎的動作，雖然幅度不大，卻穩穩當當的。

風從耳邊吹過，帶著場地里孩子們的笑鬧聲。妍妍睜開眼，看見前方的鏡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頭發有點亂，T恤的袖子卷到胳膊肘，膝蓋上的護具顯得有點滑稽，但眼睛里卻亮得驚人。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像個終于找到藏了十幾年的糖果的孩子。

“嘿！可以啊！”店長的聲音帶著驚喜

妍妍愣了一下，才發現店長正站在她面前，臉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飾的欣賞：“我們這兒正好缺個啟蒙班的教練，你有沒有興趣？”

“教、教練？”妍妍懵了，下意識地往手里摸——那張準備填的前臺應聘表，還攥在她口袋里，被手心的汗浸濕了一角。

“對，教練！”店長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輕，卻透著一股熱乎勁兒，“你這滑行的感覺特別適合帶小孩，再加上你學過學前教育，懂怎么跟孩子打交道，簡直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場地里的音樂還在響，孩子們的笑聲像銀鈴一樣。妍妍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輪滑鞋，藍色的輪子在燈光下閃著光，仿佛在跟她說什么。她忽然想起抽屜里那張落了灰的幼師資格證，想起這兩個月窩在黑暗里的日子，想起小時候在廣場上摔得眼淚直流，卻還是咬著牙爬起來的自己。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有點啞，卻異常清晰，“我能試試嗎？”

店長笑得更開心了，伸手往教練休息區指了指：“走，我跟你說說課時安排！”

妍妍跟著他往前走，腳下的輪子輕輕滾動，帶著她穿過嬉鬧的孩子們。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她的影子踩著輪子，輕快地往前跑，好像要把過去那些沉甸甸的日子，都遠遠地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