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fù)神識的那一瞬，李明振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片場。

他低頭，想要看看自己身上是否完好，說不得萬一少了什么，就有些不妙了。好在腰子那沒有痛感，自己倒也沒有泡在滿是冰水的浴缸里。

不過眼下是個什么情形？上身怎么光著了？還有這結(jié)實壯碩的胸腹肌，自己練了好久也沒練出個一二三，如今突然就有了？

面前這個木墩，這么大，又是切什么菜用的？

捆在身上的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扭頭努力想看清周遭的境況，卻見刑臺下方，正是一群群亂哄哄的百姓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街面上門窗緊閉，儼然都是聚過來看這場熱鬧了！

李明振眼角余光看到自己側(cè)后，正有個衣著怪異的彪形大漢手持大斧，面色不善地望著自己！

他嗶的，這是要砍老子的頭啊！

這是穿越了？！

他平時也偶爾看網(wǎng)文，卻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這種狗血橋段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記得之前他比較?？吹囊粋€歷史文作者，每次主角都是在井里進進出出，結(jié)果穿越后的身份非富即貴?？奢喌剿蠲髡窳?，怎么就要被砍腦殼了？

這事還有得商量嗎？

李明振兩世為人，自然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只是由不得他多想，一只木質(zhì)令牌啪地一聲，便自監(jiān)斬臺上扔下，摔在李明振面前。

我嘞個乖乖，這就結(jié)束了？

如果在這邊被斬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

萬一又回不去，自己是不是真的就寄了？這就算是真正的魂飛魄散了吧？

兩名兵卒上前來，壓著李明振，將其上半身都按在面前木墩之上。劊子手也不廢話，舉起手中大斧便要劈下！

“馬翠妍、魏寶華……我曹尼瑪?shù)模　崩蠲髡裥刂杏艚Y(jié)，出聲怒罵！

想來也是，要不是這兩個狗東西，這時候的李明振大抵還安安生生地，當(dāng)他那個拿底薪+提成的小職員。又怎么會跑到敦煌來，進到那古墓里被一塊不長眼的落石砸中，然后穿越過來馬上就要被砍頭呢？

說起來，他還不知道這原身的主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這趟穿越之旅，卻是注定死也不能做個明白鬼了。

劊子手高舉大斧的身影在李明振瞳孔中越來越近，他甚至都緊張得忘記了呼吸。但只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那劊子手卻突然丟掉大斧，捂著喉嚨仰面而倒。

待得他抬起頭，卻見街道兩旁本來緊閉的門窗，此時卻驟然打開。不下百八十名甲士自街邊房屋中涌出，一邊驅(qū)散人群，一邊向刑場沖來。屋內(nèi)還有持弓弩的甲士，向場內(nèi)穿著怪異的兵卒、官吏攢射不休。

在李明振看來，不過是短短幾分鐘的光景，這伙劫法場的膽大包天之徒便順利控制住了局面。兩名甲士一左一右，將自己從木墩上提溜起來，架著向刑臺下走去。

腿都嚇軟了的李明振在被架下刑臺之前，還抽得空子回頭看了一眼。方才按著自己的兩名兵卒，還有那大斧劊子手，都成了刑臺上橫陳的尸首。

“這……這是要去哪？”李明振心中快慰之余，仍是一臉懵逼，連忙向架著自己的兩名甲士，問出了自己來此間的第一個問題。

驚魂甫定，李明振終于有心觀察起周遭的情形了。甲士身上穿的，卻是再平常不過的札甲，倒也說不上哪朝哪代特有的形制。

兩人都只穿了身甲和鐵胄，既無披膊，也無腿裙，乍一看，倒還有些寒酸之感。

“都督得知蕃狗今日處決郎君，便決意今日舉事，特遣我等前來營救?！崩蠲髡褡髠?cè)，一個個子高些的甲士答道：“如今既已得手，自然是送小郎君歸家，我等再去隨都督攻取官署了?！?

“都督？”李明振聽得這番回答，心中疑慮更甚：“哪個都督？”

“自然是咱們沙州張都督！郎君在獄中受了幾日苦刑，連自己丈人都不識了嗎！”另一名略顯矮胖的甲士許是這位張都督身邊得用近侍，聽得李明振糊里糊涂的言語，當(dāng)即便表達了不滿。

沙州，張都督！李明振略一思忖，不由得想到來之前的那塊碑來。

歸義軍首任節(jié)度使張議潮，在起事之前，不也正是受任了吐蕃的都督一職嗎？

難道說，這位青史留名的猛人，令大唐宣宗皇帝都感慨“關(guān)西出將，其虛也哉！”的河西雄杰，就是自己的便宜岳父？

“二位兄長，我還有一問，請務(wù)必答我！”李明振清醒了些許，連忙出言相詢。當(dāng)下這境況，還是把自己的處境搞清楚一些為妙。

萬一來的不是大唐，是十六國的前后涼呢！

“今夕是何年？”

“今年……是戊辰年！”二人稍一遲疑，立即報出一個出乎李明振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哪里想得到，河西之地淪陷六十余年，與故國之間交通斷絕，早不知圣人又換了幾茬。加之吐蕃又禁用大唐年號，河西百姓只得以干支紀(jì)年。

“如今是不是大唐？”

“是！”

“那我又是誰？”李明振一時只覺心中焦躁，如百爪撓肝一般：“我可是涼州司馬，李明振？”倏忽之間，李明振卻是想起了自己在敦煌大泉河畔看到的那一方墓碑，自己好像清清楚楚記得，碑石上面有“適隴西宗子，涼州司馬明振李公”這一段碑文來著？可是面前這倆人為何這個表情看著自己？

面前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李明振，面帶愕然神色。旋即不再答李明振所問，只是匆匆將李明振架上一輛驢車，又喚來幾名騎卒一路護送。

是日晚間，當(dāng)白日舉義所產(chǎn)生的亂事漸漸平息，沙州終歸回復(fù)了平靜。

幾乎與此同時，一條看起來無關(guān)痛癢的小道消息，卻在沙州義軍、民戶之間不脛而走。

張都督的女婿李明振，自從法場上被救下來之后，儼然是瘋了！

這位往日間頗有些英武勇力的小郎君，卻總是說些讓眾人聽不懂的話，諸如什么“穿越”，什么“曹尼瑪”什么“涼州司馬”之類的。

且不說穿越和曹尼瑪，涼州遠在千里之外，如今更是在吐蕃人手中，又哪來的涼州司馬？

不過一夜之間，流言卻越傳越邪乎，到了最后，竟摻入了些神怪志異之類的解讀，言及定是張都督此番舉義事有不祥，上天因之降災(zāi)禍于李明振，以作警示！

然而此時，正窩在自己宅邸之中，一覺醒來的李明振，全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漩渦中心。

雖然比較起后世來多有不便，但甫一睜眼，便早有侍女在旁靜候。一起身，自有人來為自己更衣。更衣完畢，又是兩名侍女端著清水、凈面巾來伺候自己洗漱。

洗漱完畢坐到桌前，桌上更是早就擺上了早餐。

端得是大戶人家，才有這等待遇吧？

雖說那幾樣蒸餅羊湯之類的早餐味道一般般，但是說起來，李明振還是挺享受這樣被人伺候的感覺。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吧？

正當(dāng)李明振用畢早餐，伸了個懶腰，思索著接下來該干什么的時候，卻忽然聽得堂前一陣喧鬧。正待要出門看看怎么回事，卻見一名戎裝女子手捧白綾，面如冷霜。入得堂中，便直奔自己所在。

吊詭的是，周遭仆役侍女等，見這女子到來，即便來者不善，仍是主動讓開一條通路。

“李郎！世人皆謂你邪祟上身，被奪了心智，乃我父舉義事有不祥，以至上天降罪相責(zé)！你有何話說？”

“啊？”李明振一臉懵逼，自己回來待得好好的，怎么就邪祟上身了？

但靜下心來一想，他一個后世來的，一聲不吭地?fù)屃巳思以鞯能|殼，性情大有不同，諸事一問三不知，說是邪祟上身，奪了心智，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再者，他也算是搞清楚了一件事，面前這位一身戎裝的漂亮小娘子，就是自己來時下到那墓的墓主人了！

她居然就是自己的便宜老婆！想來還真是特別的緣分！

“果然與平素不同?？磥磉@些非議，并非空穴來風(fēng)！”女子眼看李明振神情頗有些呆滯，只是望著她不發(fā)一語，便皺眉向前，雙手舉起白綾，奉于李明振面前。

“你我雖無夫妻之實，畢竟已有夫妻之名。只是懷瑾為蒼生，為父兄計，決意誅除邪祟，以靖浮言，安人心！”

“夫妻一場，還請李郎自己體面！李郎死后，妾自當(dāng)寡居守節(jié)，勿慮！”眼看李明振沒有動，張懷瑾繼續(xù)舉著白綾，對李明振言道。

“我不是邪祟！”李明振眼看對方要來真的，連忙出聲辯解。只是抬頭之時，竟見對方眼角隱有淚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既然如此……還不動手，在等什么？”隨著張懷瑾一聲暴喝，身后自有兩名壯碩甲士越眾而出，一人牽起白綾一頭，不由分說地纏住李明振脖頸。

自己這是造了什么孽！下墓挨落石，穿過來被砍頭，現(xiàn)在好容易安生了半日，又冒出來個便宜老婆，不由分說拿著一根白綾就要殺自己！

兩名壯士一同用力，李明振只覺氣血上腦，呼吸也跟著困難起來。

“且不說我是你老公，大敵當(dāng)前，哪有殺壯士的道理！”心有不甘的李明振，趁著胸腔中尚有余氣，奮力一呼，以圖死中求活：“何不留著有用之身，報效岳丈！”

李明振又哪知，在這時老公還不是女子對丈夫的稱謂，通常用來敬稱宦官。這事要再傳出去，只怕又要鬧笑話。不過李明振自己氣息難喘，面色也因缺氧漲得通紅，早已顧不得這些了。他望向咫尺之隔的張懷瑾，而張懷瑾聽得他所言，卻并無表示，只是同樣在望著他。

對面投射過來的目光中，滿滿的都是審視的意味，仿佛不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物件罷了。

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的李明振，心中卻也是平白生出一股心氣，或許憤怒、怨懟、不甘……兼而有之。

死則死爾，如何要膿包求人呢？

只不過，隨著壓迫愈緊，李明振甚至隱約聽到自己脖頸間骨頭發(fā)出的悶響。

他嗶的，這種死法也忒難受了點。

又過了不知多久，李明振的神識再度模糊起來。這一次，大概真的要寄了吧？

“大家且?。　闭?dāng)李明振感到生機漸漸流逝之時，一名摜甲挎刀的少年郎卻自外間奔來，不顧滿身血污，摘下頭上兜鍪，便在張懷瑾身前叉手跪下。

“少君與我自幼一同長大，如今即便有一二難恕之事，也請大家看在與少君夫妻一場的份上，留得少君一條性命！若實在不赦，仆愿以身代之！”

張懷瑾只是斜眼瞥了少年郎一眼，卻默然不語，依然望向前面李明振處。

少年郎見張懷瑾不語，一時心中大急，竟解下腰間橫刀雙手捧起，奉于張懷瑾面前：“仆自幼跟隨少君，如此怎能不知少君心性？許是身陷囹圄，被蕃賊嚴(yán)刑，一時失了神智。大家執(zhí)意要殺少君，仆如何獨活？自請大家以此刀殺仆，以全我主仆二人之義！”

聽得一個陌生人愿意與自己一同赴死，李明振心中驀然涌起一陣暖意。這許是穿越來此之后短短一日之間，令他感到唯一寬慰的地方吧。

大抵是聽這少年郎所言，兩邊壯漢一時猶疑，手上便有所松動。李明振竟難得地喘了口氣。

張懷瑾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少年郎，旋即卻是一揮手，兩名壯漢見狀，手上更是一松。隨著空氣再度涌入胸腔，李明振卻是不受控制地大聲咳嗽起來。

“李郎方才自陳以壯士之身，報效我阿爺，可是肺腑之言？”張懷瑾邁步行至李明振面前，出言相問。

“自然是！”眼看事有轉(zhuǎn)圜，李明振哪還敢有所猶豫？一時連忙應(yīng)道。

“如今蕃賊得訊，正集結(jié)兵力，意圖反撲?！睆垜谚焓峙牧伺纳砩显?，淡淡道：“李郎眼見，懷瑾一介女流，也不免擐甲執(zhí)槊，登城御守。國事危難之際，家中自然不養(yǎng)廢人，還望李郎軍前自效，以靖流言，以安人心！”

笑話！他李明振就是再不濟，也不至于當(dāng)這一句“廢人”的評語吧？

不就是上陣嗎？不會打，還不會死嗎？反正留在家中也是個死！

更何況自己可是在千年之后，千軍萬馬中突圍，殺過高考獨木橋，上了四年985高等學(xué)府的天之驕子！

怎么能讓千年之前的一個小丫頭片子看扁了呢？

“你且等著，我自然會去泰山軍中效力，大敗敵軍之日，我再回來同你算賬！”李明振撂下一句狠話，卻是看也不看張懷瑾，扭頭就回屋更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