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暮春的一天清晨，古城國都金京。

風悄然拂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滯澀，街巷里揚起的塵土，比往年更為沉重，落入人的眼窩，竟生出幾分莫名的酸脹。

但這細微的異常，并未攪擾街巷里的尋常生活。晨光剛漫過城頭的殘壁，書院街的早點攤子已支起木案，綢緞莊的伙計正墊腳卸下厚重的門板，青石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

不遠處的一處居民樓，二樓前廳的一間臥室內，四個青壯男子擠在不大的房間里略顯局促。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濃重且沉悶的混合氣息。

然而，室內眾人對此卻恍若未覺。有的倚靠在松垮的木椅上；有的斜靠在蒙塵的舊沙發里，皆是神情萎靡，面容盡顯憔悴。長時間的蹲守耗盡了他們的精力。

唯有靠近窗臺一張舊書桌后坐定的楊梓航，顯得與這頹靡景色格格不入。他背脊挺得筆直，猶如一桿標槍扎進松軟的泥土里。

他左手穩穩按在攤開的檔案冊上，右手握著的鋼筆懸停在筆記本上方，筆尖不時在紙面上輕劃，留下一處處淺灰色的線條和圓圈。

“組長，濟生堂藥店開門了。”立在窗臺后面陰影中的褚翔沉聲說道。他神情肅穆，雙眼望著窗外，正牢牢鎖定街道對面的動靜。每一寸肌肉都像是在無聲的等待。

楊梓航面容紋絲未動，目光依舊落在檔案冊上，只是淡淡地拋出一句：“繼續監視，有情況立即報告！”

這時，斜倚在沙發上、滿臉胡茬的趙勇猛地撐起身體，眼中的疲憊瞬間被一種焦躁所取代。“組長，要不要提前布控，弟兄們都熬了十幾天了，眼皮都快粘上了，再等下去，萬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楊梓航掃來的目光硬生生截斷。那目光沉靜得似古井深潭里的水，底下卻蟄伏著冰凍刺骨的鋒芒，刺得趙勇心頭發虛，下意識的避開對視。

這位年輕組長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煞氣，絕非尋常軍人可比。

“再等等。”楊梓航指尖劃過檔案冊上某行潦草的標注，聲音顯得冰冷且尖銳：“濟生堂后巷有三道岔口，而店前卻是一馬平川，稍有動靜，便能落入人的眼睛，驚動的蛇一旦鉆了洞，再想挖出來就難了。”

“是！”趙勇悶聲應道。他緩緩低下了頭，腮幫的肌肉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下，似乎在掩飾著著什么。

室內重歸沉悶，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的嘈雜聲。楊梓航仿佛對趙勇的情緒變化毫無所覺，筆尖繼續在紙面上游移。

過了片刻，褚翔的聲音突然帶著一絲低沉的興奮刺破了沉寂，“組長！藥店的伙計似乎要出門。”

楊梓航霍然起身，兩步便來到窗邊，目光透過模糊的玻璃望向遠處。此時，街道上的行人明顯增多，那個穿著灰布短褂的藥店伙計，正不緊不慢地跨出門檻，左右張望了一下。

“褚翔留守，目標我親自去跟，趙勇、老陳帶人散開，在路口接應，聽我的信號行事。”楊梓航的語速極快且清晰，目光如刀鋒般在眾人臉上刮過。無需確認，命令即是鐵律。

話音未落，他已率先閃身出門。

藥店伙計步伐散漫，走走停停，時不時在街邊小攤前駐足，活脫脫一副閑逛模樣。這刻意的松懈，落在楊梓航眼中卻猶如警鐘般尖銳。

走到一處三岔口時，那名伙計身形一晃，突然快速沒入一條狹長的巷道之中。

楊梓航快步跟上，在巷口頓住了腳步。眼前的巷道如迷宮入口，狹窄曲折，岔道縱橫交錯的蔓延開來。此時，他若緊跟進入必然暴露，但若要遠離目標，只怕是會跟丟。

他輕輕閉起雙眼，腦海中古城的地圖瞬間鋪開。結合目標的異常舉動，無數個可能性在電光石火間碰撞、篩選……

僅過了十余秒鐘，接應的趙勇、老陳等人已鬼魅般悄然聚攏。楊梓航猛地睜開眼睛，手指急點，迅速指揮眾人進行布控。

幾名隊員收到命令無聲散開，扼守住幾個關鍵出口。他自己則迅速邁開步伐，閃身躥入那條幽深狹長的巷道。

巷道內陰濕晦暗，空氣中混雜著霉味和垃圾的酸腐味。光線吝嗇地從兩側高墻縫隙擠入，勉強勾勒出模糊的巷道輪廓。

偶然遇上行人縮著脖子匆匆擦肩而過。楊梓航屏息凝神，足尖點地，身形如貍貓般迅捷，緊咬著前方那抹若隱若現的灰影。

就在他即將轉過第二道急彎時，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從對面墻角陰影中猛撞出來。距離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楊梓航瞳孔瞬間驟縮。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思維，腰腹發力，擰身送肩，右拳裹挾著風雷之聲，狠砸向對方肋下空門。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楊梓航心頭微凜。這一拳的力道足以讓壯漢瞬間喪失戰力，然而對方卻只是悶哼一聲，身形劇烈一晃，竟在踉蹌中順勢側滑半步，險之又險地避開了他如影隨形的第二記鎖喉擒拿。

不僅如此，對方瞬間穩住了下盤，左腳后撤半步，右臂屈肘護住胸口，左掌斜劈；立即作勢反擊，擺出一副極其標準的近身反擊架勢，動作迅捷狠辣，絕非普通的藥店伙計。

楊梓航的眼神銳利如刀鋒，不退反進，雙手如猛禽探爪，一招‘青龍探海’直取對方肩關節！

對方的反應同樣凌厲無比，輕巧靈活地避開。霎時間，狹窄的巷道內，兩人的身形疾閃騰挪，拳掌交錯帶起呼呼風聲，肘膝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兩人已交手十數回合，竟是誰也占不到明顯的上風，對方的招式迅捷狠厲，路數卻透著一股讓楊梓航心驚的熟悉感，特別是擒拿鎖扣的發力方式。

一次迅猛的‘野馬分鬃’與‘鐵門閂’對撞后。對手被震得踉蹌后退半步，電光石火間，楊梓航驅身直進，左手如鐵鉗般精準扣死對方右手腕上的脈門，同時右手上扣猛鎖，食中二指如鉤，死死抵在對方頸部要害之處。指下肌膚冰冷緊繃，脈搏狂跳。

“說，你是誰？”楊梓航厲聲喝問，抵在對方咽喉的指力增重了三分，聲音冰冷刺骨：“你怎么會使楊家十六路擒拿手？”

被制住的伙計停止了徒勞的掙扎，喘著粗氣，用一口流利且帶點北方口音的漢語坦述道：“我叫上杉秀實。多年前，在北海道的漁村，有個落難的中國人借宿在我家里……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教了我這套拳法。”

上杉目光復雜地看向楊梓航，眼神中透出一絲感慨，“你出手擒拿‘金絲纏腕’的那一下，我就覺得很像……他姓楊，叫楊思誠。”

“楊思誠？”楊梓航心頭如遭重錘。這正是他那早年離家、行蹤成謎的叔父，一股強烈的震驚和莫名的情緒瞬間沖擊著他。但抵在敵人咽喉的指力卻絲毫未松，目光變得愈發凌厲，嘶啞著嗓音繼續逼問道：“你今日出門有什么目的？藥店的真實背景是什么？”

上杉秀實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氣息平穩，“取情報！藥店是‘赤焰’小組的秘密聯絡點，隸屬于東海TGK情報機構。”

楊梓航的指節蓄力，本已做好更加激烈地逼供手段，卻未料到對方竟會如此干脆的交代。

他繼續追問道：“那東西在哪里？趕快拿出來！”

“不在這兒，只是試探尾巴。情報在槐蔭街，一棵老槐樹的樹洞之中。”上杉秀實回答道，語氣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

楊梓航鎖住上杉咽喉的指力稍松。思考著其話語中的可信度。對方的邏輯清晰，細節敘述吻合，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情報未現，疑慮便無法根除。

片刻的沉默后，楊梓航松開鉗制上杉脖頸的手，卻仍然緊扣著對方的脈門，猛地將其向前一搡，力道絕決：“前方帶路！”

槐蔭街尚遠。為避免橫生枝節，楊梓航在巷口叫住一輛空黃包車。車夫殷勤地小跑過來，楊梓航簡短報出“槐蔭街口”，便與上杉一前一后坐進狹小的車廂中。車夫穩穩地拉起車子，匯入人流，向目的地一路小跑。

短暫的顛簸后，車子轉入相對僻靜的槐蔭街，距那棵老槐樹尚有十余米處。楊梓航便低喝一聲：“停！”

兩人迅速下車，楊梓航摸出銅板塞給車夫，車夫伸手接過銅板，點頭哈腰道了謝，這才拉起車子掉頭離開。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老槐樹走去。上杉秀實步履平穩，未有任何異動。楊梓航緊隨其后，精神高度集中，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每一處角落。

上杉秀實的乖覺未曾讓楊梓航放松警惕。反而讓他時刻準備著應對隨時出現的未知危險。

那棵老槐樹位于斜坡的正中央，孤零零的疊立著，宛如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粗壯的樹根深深扎入地里。仿佛在述說歲月的故事，樹冠則如同一把巨大的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