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沙，越想抓緊，流失得越快。

齊語額頭上的神經接口微微發燙，指尖在全息控制面板上舞動，調節著最后一組參數。在她面前，七十歲的阿爾茨海默癥晚期患者林女士安靜地躺著，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轉動，正沉浸在記憶修復程序構建的幻境中。

“林阿姨，我們現在在您三十歲生日那天的廚房里，“齊語的聲音輕柔而平穩，“您能聞到蛋糕的香味嗎？“

監控屏幕上，腦波圖譜劇烈波動，齊語迅速調整了兩個抑制神經元過度興奮的微電流參數。這是今天第三次嘗試修復這段記憶了，林女士大腦中的β淀粉樣蛋白沉積幾乎摧毀了她的情景記憶系統。

“我...我看到一個粉色的蛋糕...“林女士的嘴角抽動，“上面有...有...“

“有小馬的造型，對嗎？您女兒最喜歡小馬了。“齊語引導著，同時向玻璃窗外焦急等待的家屬點點頭。林女士的女兒瞬間紅了眼眶，雙手捂住嘴巴。

修復程序持續了四十三分鐘，技術上堪稱完美——所有記憶節點都被重新編碼，海馬體中的神經通路清晰可辨。但當林女士睜開眼睛，看向自己女兒時，那種陌生的眼神讓齊語的心臟狠狠揪緊。

“您是誰？“林女士問道，聲音里帶著禮貌的困惑。

又一次，技術上成功，臨床上失敗。齊語強忍挫敗感，向家屬解釋著那些他們已經聽過無數遍的專業術語：神經可塑性、突觸再生閾值、記憶鞏固窗口期...

走出“記憶殿堂“工作室時，新京市的霓虹燈剛剛亮起。2089年的天空永遠泛著一種病態的橙紅色，全息廣告在摩天大樓間跳躍，宣傳著最新款的記憶增強芯片。齊語拒絕了自動駕駛出租車的服務，她需要步行來平復心情。

她的公寓在舊城區一棟沒有電梯的老樓里，這是她拒絕大公司高薪聘請的代價——獨立記憶修復師的收入勉強夠支付這里的租金，但她至少不需要在每次治療前簽署一堆倫理棄權書。

剛踏進門，全息投影電話就亮了起來。齊語嘆了口氣，是周瀾，她大學時代的好友，現在是神經科技巨頭“憶界“公司的研發高管。自從齊語拒絕加入憶界后，周瀾每三個月會例行公事地打來一通招聘電話，像某種頑固的電子日歷提醒。

“小魚兒，“周瀾用大學時的昵稱打招呼，她身后的背景是某個高級餐廳，“這次你必須聽我說完。“

“瀾瀾，我真的很累——“

“我們破解了記憶編碼問題。“周瀾直接打斷她，聲音壓低，“不是修補，不是增強，是完整的、可移植的記憶編碼。“

齊語的手指僵在半空。“這不可能。“

“明天上午九點，憶界地下三層。帶上你的神經接口。“周瀾的全息影像湊近，眼中閃爍著齊語讀不懂的光芒，“這次不一樣，小魚兒。這次我們真的能救所有人。“

電話掛斷后，齊語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憶界公司那棟形似人腦的巨型建筑。她知道周瀾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但這意味著什么？完整的記憶編碼技術可以治愈阿爾茨海默癥、創傷后應激障礙、記憶缺失...也可以創造虛假記憶，控制思想，重寫人格。

第二天，齊語刷卡進入憶界大廈時，手指微微發抖。周瀾親自下來接她，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套裝，與齊語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形成鮮明對比。

“歡迎來到未來。“周瀾刷開專用電梯，按下地下三層的按鈕。

電梯下降的過程中，齊語得知這個名為“記憶迷宮“的項目已經秘密進行了五年，由憶界首席科學家陸懷領導。“他是個天才，“周瀾說，語氣復雜，“也是個混蛋。別被他嚇到。“

地下實驗室比齊語想象的還要大。透明的納米玻璃墻后，數十名技術人員在操作著齊語從未見過的設備。實驗室中央是一個圓柱形艙體，里面似乎有個人影。

“這位就是我們的明星。“周瀾帶著齊語走向中央控制臺，一個高瘦的男人正背對她們查看數據。

陸懷轉過身時，齊語下意識后退了半步。他的眼睛——虹膜是近乎透明的淺灰色，像是被漂白過，給人一種非人的感覺。

“齊語博士，“他伸出手，聲音冷冽，“你的論文《記憶修復中的倫理邊界》很有啟發性，雖然完全不切實際。“

齊語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陸博士，不知道你們是如何解決記憶編碼的量子退相干問題的？“

陸懷嘴角微揚，不是微笑，而像科學家發現有趣的實驗反應。“我們沒有解決它。我們找到了繞過它的方法。“他轉向中央艙體，“通過他。“

艙體內的霧氣漸漸散去，齊語終于看清了里面的人——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黑色卷發，蒼白的皮膚下可見淡藍色的血管。他閉著眼睛，頭部連接著密密麻麻的神經導線，像是被蛛網困住的蝴蝶。

“祁陽，27歲，罕見的超憶癥患者，同時具備記憶感染能力。“陸懷的聲音帶著科學家的狂熱，“他的大腦能自動將記憶編碼為量子態信息包，其他人可以通過神經鏈接接收這些記憶，就像下載文件一樣簡單。“

齊語感到一陣眩暈。“你們...在用活人做記憶編碼器？“

“別擺出那副表情，博士。“陸懷冷笑，“他是我們從松山精神病院買來的。沒有家人，沒有身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是誰。我們給了他存在的意義。“

艙體中的年輕人突然睜開眼睛，直直看向齊語。那一刻，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像電流般穿過她的身體——那不是眼神的接觸，而是某種更深層、更原始的連接，仿佛有記憶的碎片直接涌入了她的腦海：黑暗、疼痛、刺眼的燈光，還有深深的、無邊的孤獨。

齊語猛地后退，撞上了控制臺。陸懷和周瀾交換了一個眼神。

“看來祁陽喜歡你，“陸懷說，聲音里帶著危險的意味，“通常他需要主動嘗試才能傳遞記憶碎片。“

齊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再次看向艙體中的年輕人，這次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抑制器和脖頸處的淤青。科學家的好奇心與人性的憤怒在她心中交戰。

“你們囚禁他。“這不是提問。

周瀾握住齊語的手臂。“小魚兒，這是革命性的突破！想象一下，我們可以提取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早期的記憶，重新編碼后植入他們退化的大腦。我們可以——“

“也可以提取士兵的戰斗記憶植入新兵大腦，或者刪除抗議者的'不當'記憶。“齊語冷冷地說，“你們清楚這項技術的危險性。“

陸懷突然笑了。“正是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限制了你的研究，齊博士。科學沒有善惡，只有應用方式的不同。“他走向艙體，“祁陽是我們迄今發現唯一能自然產生記憶量子態的生物計算機。為了人類的進步，個體的犧牲有時是必要的。“

“必要的？“齊語指向祁陽脖頸的淤青，“這些也是必要的？“

艙體中的年輕人再次與她對視，這一次，齊語確信自己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求救的信號。

周瀾把齊語拉到一旁，聲音壓得極低：“聽著，如果你不加入，他們會用更激進的方法繼續研究。至少你在場能確保基本倫理...“

齊語看向那個被稱為“祁陽“的年輕人，又想起林女士空洞的眼神。某種直覺告訴她，這兩者之間存在著她尚未看清的聯系。

“我需要完全的研究權限和實驗否決權。“她最終說道。

陸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點了點頭。“歡迎加入記憶迷宮項目，齊博士。希望你準備好面對真正的記憶深淵。“

當齊語再次看向艙體時，祁陽已經閉上眼睛，但某種無形的聯系似乎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來——就像記憶的絲線，纖細卻堅韌，難以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