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時分砸下來的。

陳默的二手金杯車碾過最后一段碎石路，停在那扇纏滿枯藤的黑漆大門前時，豆大的雨點正噼啪敲打著車頂，像無數(shù)急躁的手指在叩問。空氣里浮動著陳年木頭遇水后散出的酸腐氣，混著泥土深處翻上來的涼腥，沉甸甸地壓進肺里。他熄了火，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徒勞地刮了兩下，終于停在半途，將車窗外那座匍匐在暮色雨簾中的巨大陰影切割成模糊而扭曲的幾塊。

霧隱居。爺爺遺囑里反復提及的川西祖宅，此刻沉默地矗立在愈發(fā)狂躁的雨幕深處，如同一條擱淺百年的巨獸骸骨。

“陳先生，您這地方……可真夠‘古意’的。”副駕上的快遞員小趙縮了縮脖子，聲音被雨聲沖得發(fā)虛。他懷里緊緊摟著一個裹了好幾層防水布的方正包裹，那是陳默爺爺臨終前反復叮囑、必須親手交給這座宅子繼承人的東西。

陳默沒說話，拔下車鑰匙。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短暫地刺破了雨夜帶來的粘滯感。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撲上面頰，順著脖頸的線條往衣領里鉆。青石門檻濕滑，布滿深綠的苔蘚，踩上去的觸感像踏進某種活物的皮膚。他摸索著掏出那把沉甸甸的老式黃銅鑰匙，插入鎖孔。鎖芯里傳來滯澀的摩擦聲，仿佛多年未曾開啟，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咔噠”，一股更濃郁的、混雜著陳年灰塵、朽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草藥苦澀氣味，猛地從門縫里涌了出來，嗆得小趙連咳了幾聲。

“東西給我吧。”陳默伸出手，聲音在雨聲里顯得很平穩(wěn)。

小趙如釋重負地把那包裹遞過去，又探頭朝黑黢黢的門內張望了一眼：“您一個人住這兒？這……天都擦黑了，要不我?guī)湍狳c東西進去？”

“不用，謝了。”陳默接過包裹。布料的防水層下，透出一種奇特的質感，非紙非木，帶著細微的顆粒感，像某種曬干的皮子。

小趙搓了搓胳膊，雨點打在他單薄的工作服上：“那行，您多小心！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指了指門內東側一條更幽深的走廊，“剛我?guī)湍炇樟硪粋€件，看那封條上好像寫著‘戌時莫啟東廂房’？紅字兒，怪瘆人的……”

陳默的目光順著小趙的手指方向，落在那條淹沒在濃重陰影里的走廊入口。一種難以名狀的陰冷氣息，似乎正從那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比外面的雨水更寒。爺爺遺囑里的警告，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莫啟東廂房”。

“知道了。”他應了一聲，聲音沒什么波瀾。

小趙不再多話，縮回腦袋，發(fā)動了車子。引擎的轟鳴和尾燈的紅光很快被雨幕吞噬，只留下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漸行漸遠。整個世界仿佛瞬間被隔絕開來，只剩下這座老宅、滂沱的雨聲，以及包裹在防水布下那份沉甸甸的未知。

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風雨，卻也將陳默徹底投入一片更深的黑暗與死寂。他摸索著門邊的墻壁，指尖觸到一塊冰涼光滑的陶瓷開關面板。“啪嗒”一聲輕響，懸在堂屋中央唯一一盞老式白熾燈泡亮了起來，昏黃的光暈僅能勉強撐開周遭幾步的濃稠黑暗，反而讓更遠處的廊柱和角落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光線下，塵埃在緩慢地懸浮、旋轉。空氣里的味道更加清晰了——桐油、霉變的草藥、經(jīng)年沉積的灰塵，還有一種……淡淡的、幾乎被掩蓋住的甜膩香氣，若有若無，像某種腐敗的花朵。堂屋很高，巨大的木梁在頭頂陰影里交錯，看不清細節(jié)。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張深色的供桌，烏沉沉的木頭表面覆蓋著一層薄灰，上面空空蕩蕩，只有靠墻的位置似乎曾長期放置過什么沉重的物件，留下一個顏色略淺的方形印記。

陳默的目光掃過四周，最終落在堂屋中央。那里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zhí)珟熞巍：裰氐募t木框架，椅背很高，雕刻著繁復但已被歲月磨蝕得模糊不清的纏枝蓮紋樣。它正對著大門，不偏不倚，仿佛這空蕩堂屋里唯一的主人，在無聲地審視著新來的闖入者。椅面是暗色的藤編，積著灰，看上去冰冷而堅硬。

他抱著包裹，朝那張?zhí)珟熞巫呷ァＤ_下是厚實的青磚地，每踩一步，都帶起細微的塵埃。就在距離椅子還有三步遠的時候，頭頂那盞白熾燈猛地閃爍了幾下，光線急劇地明滅跳動，整個堂屋在瞬間陷入令人心悸的黑暗，又在下一秒掙扎著重新亮起。昏黃的光線似乎比剛才又微弱了幾分。

陳默的腳步頓住了。

就在剛才那短暫的明滅之間，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那張?zhí)珟熞蔚奈恢茫瑒恿艘幌拢坎唬皇且苿印Ｊ墙嵌取Ｋ臼墙^對端正地對著大門的。而現(xiàn)在，椅背似乎微微向左偏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角度，讓那原本應該正對大門中心線的椅背雕花，此刻對著的是大門左側的門框。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順著脊椎爬升上來，比雨水更冷。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的草藥苦澀味和那股甜膩的腐香似乎更濃了。是錯覺？光影晃動造成的視覺誤差？

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走到太師椅旁。昏黃的燈光下，藤編椅面上的灰塵分布均勻，看不出任何移動的痕跡。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冰涼的椅背。木質堅硬，觸感粗糙，歲月的痕跡深入肌理。指尖劃過那些模糊的纏枝蓮浮雕，在靠近椅背頂端中央的位置，他的動作停住了。

那里，在藤蔓纏繞的浮雕深處，似乎刻著幾個極細小的字。灰塵和磨損讓它們幾乎難以辨認。陳默俯下身，湊得更近，幾乎將鼻尖貼在冰冷的木頭上。昏黃的光線斜斜地打下來，在木紋的溝壑里投下更深的陰影。

他屏住呼吸，用指尖的側面，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地蹭掉覆蓋在那幾個字上的積塵。

灰塵簌簌落下。

三個字，以一種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刀劈斧鑿般的力道，深深地刻進了堅硬的木頭里，每一筆都透著難以言喻的冰冷——

**骨作梁。**

像是一塊冰猛地塞進了胃里，寒意瞬間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陳默猛地直起身，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堂屋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在空曠里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顯得格外粗重。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些隱沒在屋頂巨大黑暗里的房梁。它們沉默地橫亙著，是支撐這座百年老宅的骨架。骨作梁？誰的骨？

一陣穿堂風不知從何處鉆了進來，帶著更深的濕冷，卷動著地上的浮塵。頭頂?shù)陌谉霟粼俅蝿×业亻W爍起來，這一次，明滅的時間更長，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徹底吞沒這僅有的昏光。每一次燈光掙扎著重新亮起，那張?zhí)珟熞蔚妮喞驮诠獍到惶嬷酗@得更加幽深、更加……具有一種凝固的、不祥的存在感。它微微偏轉的角度，在閃爍的光線下，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陳默的目光死死鎖在那三個字上——“骨作梁”。冰冷的刻痕仿佛帶著某種詛咒，無聲地滲入空氣。他抱著包裹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隔著防水布，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個方正硬物的棱角。那是爺爺留下的東西，是開啟這一切的鑰匙，還是……另一個未知的匣子？

雨聲被厚重的墻壁隔絕，變得沉悶而遙遠，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嗚咽。堂屋里的寂靜卻因此被無限放大，壓迫著耳膜。他緩緩抬起眼，視線越過那張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太師椅，再次投向那條通往東廂房的幽深走廊。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堆積在入口處，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爺爺?shù)木嬖诙吋怃J地回響：“戌時莫啟東廂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從那條黑暗的走廊深處傳了出來。

吱——嘎——

是木頭與木頭之間，干澀、滯重的摩擦聲。緩慢，拖沓，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粘滯感。

一下。

又一下。

如同一個沉睡的巨人，在黑暗中……翻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