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的雨就像扯不斷的絲線，一下便是半月。富春江漲得漫過了堤岸，渾濁的江水卷著斷木、敗草，浩浩蕩蕩往東海奔去。烏石渡頭本是水陸要沖，此刻卻只剩一片狼藉——岸邊的幾間茅棚被洪水沖塌了半截，渡口的青石臺階沒在水里，只露出最頂三級，像浸在黃湯里的牙齒。

渡口旁唯一像樣的建筑，是家喚作“醉風樓”的酒肆。這酒肆是棟兩層木樓，底層臨街，擺著四張方桌，二樓大概是掌柜的住處，掛著塊褪色的藍布簾。此刻辰時已過，樓里卻只有一個客人。

青衫書生蘇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個空了的黑陶酒壺，還有碟啃剩的茴香豆。他望著窗外瓢潑的雨，眉頭擰成了個疙瘩。蘇硯年方二十，生得眉目清俊，只是臉色有些蒼白，頷下留著三縷淡淡的須，倒有幾分文弱氣。他本是杭州府學的生員，三年前父親做絲綢生意折了本，還欠下巨額銀兩，家里的宅院、田產(chǎn)都被抵債，如今只剩他和老仆蘇忠相依為命。

這次出門，是受了杭州城里“德順號”掌柜的托付，送一封密信往衢州府。掌柜給了五兩銀子的酬勞，說是信送到了還有賞錢。蘇硯原想著這筆錢能讓家里撐到秋收，不想行至烏石渡，渡船竟被頭天夜里的山洪沖斷了纜繩，順流漂走了。船夫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當時正在艙里打盹，連人帶船沒了蹤影，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客官，這天殺的雨！”酒肆掌柜老周端著個銅壺過來，給蘇硯續(xù)了杯熱茶。老周六十上下，精瘦得像根曬干的蘆葦，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笑起來眼角能堆起好幾道褶子。他把銅壺往桌上一放，嘆道：“昨兒還有三艘船泊在這兒，今早就只剩些碎木板了。您要往衢州去？怕是得等個十天半月，水退了才能有新船來。”

蘇硯端起茶杯，溫熱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視線：“老人家，我這信耽擱不得。德順號的掌柜說，信里的事關系重大，遲了要出人命的。”

老周咂咂嘴：“那可難辦了。您瞧這雨，連屋頂都快給砸穿了，誰還敢撐船？”他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不過……方才渡口來了個怪人，倒像是急著趕路的。”

蘇硯眼睛一亮：“哦？什么樣的怪人？”

“穿件蓑衣，戴頂大斗笠，把臉遮得嚴嚴實實。”老周比劃著，“我瞅著他往江邊去了，好像有艘自己的船。方才他還問我，有沒有人要往衢州去，愿出十倍的船錢，只求找個伴兒。”

十倍船錢？蘇硯心里一動。他這次帶的盤纏本就不多，這幾日住客棧、吃酒飯，已經(jīng)花去大半，再等下去，怕是真要流落街頭了。他站起身：“老人家，您能指給我看看那人在哪兒嗎？”

老周往江邊努努嘴：“喏，就在那棵老槐樹下泊著的烏篷船，黑黢黢的那艘。”

蘇硯謝過老周，揣上懷里的信箋，裹緊了身上的青衫，推門沖進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襟，順著脖頸往下淌，凍得他打了個寒顫。江邊風大，卷著雨絲像小刀子似的割臉。他瞇著眼往前走，果然見老槐樹下泊著艘烏篷船，船身不大，用桐油浸過的篷布油光锃亮，一看就不是尋常農(nóng)家的破船。

船頭立著個高大的身影，果然如老周所說，穿著蓑衣，戴著斗笠，雙手背在身后，望著滔滔江水。蘇硯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拱了拱手：“這位兄臺請了，在下蘇硯，聽聞您要往衢州去，不知可否同行？”

那人緩緩轉過身，斗笠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只能看到一截線條冷硬的下頜，還有唇邊一道淺淺的疤痕。他的聲音像是從生銹的鐵器里擠出來的，又啞又沉：“你要去衢州？”

“正是。”蘇硯點頭，“在下有急事，苦于無船可乘，若兄臺肯帶一程，船錢好商量。”

“不用商量。”那人道，“五十兩銀子，到了衢州再付。”

五十兩？蘇硯倒吸一口涼氣。這筆錢夠尋常人家過三年了。他愣了愣，咬咬牙：“成交。只是在下如今手頭不便，能否先欠著，到了衢州我即刻去取來奉上？”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打量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可以。但我這船不載閑人，你身上帶的東西，得先由我保管。”

蘇硯一愣：“我身上只有幾件換洗衣物，還有……一封急信。”

“信也一樣。”那人語氣不容置疑，“到了地方，自然還你。”

蘇硯猶豫了。這信是托付給他的差事，若是有個閃失，他可擔待不起。可轉念一想，自己如今困在這兒，若是錯過了時機，信送到了也沒用。他看了看對方腰間，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別著什么東西，隱約能看到鯊魚皮的鞘，想必是柄利器。這人看起來不好惹，硬拒怕是討不到好。

“也好。”蘇硯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著的信封，遞了過去，“還請兄臺妥善保管。”

那人接過信，隨手塞進蓑衣里，然后轉身踏上船板：“上來吧。”

蘇硯跟著上船，只覺腳下的船板很穩(wěn)，不像普通渡船那般晃悠。船艙不大，里面鋪著層干草，角落里堆著個包袱，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那人解開纜繩，撐起長篙，船悄無聲息地滑入江心。

雨還在下，江面霧氣彌漫，看不清兩岸的景致。蘇硯坐在船艙里，聽著外面雨打篷布的聲音，還有那人偶爾用篙點水的悶響。他幾次想開口搭話，問問對方的姓名來歷，可每次看那人沉默的背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蘇硯靠著艙壁打起了盹。迷迷糊糊中，他被一陣寒意凍醒，睜開眼，發(fā)現(xiàn)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了出來，灑下一片清輝。船泊在一處僻靜的水灣，那人正蹲在船頭，背對著他，手里拿著個東西在摩挲。

蘇硯悄悄挪到艙門口，借著月光仔細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人手里拿的是塊令牌，約莫巴掌大小，通體漆黑，像是用某種沉重的金屬鑄成，表面光滑冰冷，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令牌正面刻著兩個古篆，蘇硯認得那是“鎮(zhèn)厄”二字，筆力蒼勁，像是用劍直接刻上去的。

更讓他心驚的是令牌的背面——那里刻著北斗七星的圖案，勺柄微微彎曲，七顆星的位置與他幼時在家中一本舊書上見過的插圖分毫不差。那本舊書是祖父留下的，里面記載了些江湖異聞，其中就提到過一枚玄鐵令，說是鑄于戰(zhàn)國時期，能號令天下奇門異士，可三百年間凡得令者皆遭橫禍，卻引得江湖人瘋搶不休。

“你識得此物？”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蘇硯嚇了一跳，抬頭見那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過身，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張布滿疤痕的臉。那些疤痕縱橫交錯，像是被刀砍過，又像是被火灼過，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正死死盯著他。

蘇硯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幼時曾在一本舊書上見過類似的圖案，不知是否就是傳說中的玄鐵令？”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疤痕在月光下顯得愈發(fā)猙獰：“算你有眼力。這正是玄鐵令。”他說著，竟將令牌扔了過來，“你既看見了，這東西就歸你了。”

蘇硯慌忙接住令牌，只覺入手冰涼，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往骨縫里鉆，凍得他指尖發(fā)麻。“前輩說笑了，”他連忙把令牌遞回去，“此令乃稀世之物，在下一介書生，愧不敢受。”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那人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這東西在我身上已經(jīng)三年，再留著，我這條命怕是也保不住了。”

蘇硯正想再推辭，船身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像是撞到了什么東西。那人臉色一變，低喝一聲：“不好！”他猛地站起身，剛要去抓船篙，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竟一頭栽進了江里。

“前輩！”蘇硯驚呼著撲到船邊，只見水面上翻起幾個氣泡，月光下，江水泛著冷冷的光，哪里還有那人的蹤影。他急得大喊，可回應他的只有江風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亮了。蘇硯抱著玄鐵令，坐在船頭，只覺渾身冰涼。船順著水流漂到一處岸邊，他定眼一看，見岸邊有座廢棄的驛站，青磚墻塌了半邊，門口的石獅子缺了條腿，看起來荒棄了有些年頭。

蘇硯跳下船，踩著泥濘往驛站走去。驛站里空蕩蕩的，只有梁上懸著一盞殘燈，燈芯早就滅了，只剩個發(fā)黑的燈罩在風里搖晃。他剛想找個地方歇歇腳，目光突然落在墻上——那里用暗紅色的東西寫著一行字，看著像是血：“得令者，三日內(nèi)必見血光。”

蘇硯只覺脊背發(fā)涼，握著玄鐵令的手心全是汗。他這才想起那封密信，忙摸了摸那人塞信的地方，卻摸了個空。難道信落在船上了？他正想轉身去找，忽聽身后傳來“吱呀”一聲，驛站的破門被人推開了。

三個黑衣人走了進來，個個手持鋼刀，面色不善。為首的是個三角眼，目光在蘇硯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手里的玄鐵令上，陰惻惻地笑了：“蘇相公，別來無恙？把玄鐵令交出來，爺可以饒你不死。”

蘇硯心里一驚：“你們認識我？”

“何止認識。”三角眼舔了舔嘴唇，“德順號的信，不就是要送我們總舵嗎？那信上印著北斗紋，不就是告訴我們，玄鐵令的消息在你這兒？”

蘇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送信，根本就是個幌子，對方要找的，自始至終都是玄鐵令。他攥緊令牌，一步步退到墻角，腦子飛快地轉著。殘燈突然“咔噠”一聲掉在地上，驛站里頓時暗了下來。

“動手！”三角眼低喝一聲，三把鋼刀同時砍了過來。蘇硯情急之下，猛地將玄鐵令砸向為首的三角眼，趁著對方躲閃的功夫，轉身撞破后窗，縱身躍入窗外的蘆葦蕩。

蘆葦長得比人還高，密密麻麻的，蘇硯一頭扎進去，只覺得腳下全是爛泥，蘆葦葉割得臉生疼。他跑了不知多久，直到聽不到身后的追趕聲，才癱坐在泥地里，大口喘著氣。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掌心的玄鐵令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令牌上的“鎮(zhèn)厄”二字仿佛活了過來，隱隱有金光流動。蘇硯望著茫茫蘆葦蕩，心里清楚，從接過這枚令牌的那一刻起，他平靜的人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一場席卷江湖的風暴，正從這殘燈古驛里，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