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這座城市最廉價的清潔劑。

此刻，它正傾盆而下，沖刷著霓虹燈在濕漉漉柏油路上扭曲的倒影，卻帶不走這條陋巷深處淤積的、混雜著垃圾、尿液和廉價香水的氣味。這氣味像一層膜，牢牢貼在皮膚上，鉆進鼻孔里，成為夜晚無法甩脫的一部分。

陳墨靠著斑駁掉漆的門板，纖細的指尖夾著的煙快要燒到盡頭。他微微垂著頭，任由額前幾縷濕透的頭發粘在蒼白的皮膚上。巷口那塊殘缺的招牌投射的粉紫燈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輪廓，將他那張雌雄難辨的、略微有些姿色的面孔，籠罩在荒誕又曖昧的陰影里。

一米七的他沒有同齡中年男子的將軍肚，相反身材恰到好處地穿著那件寬大、褪了色的廉價睡裙，沾上了墻壁滲出的深色霉印和水漬。裙擺下，是一雙穿著塑料拖鞋的、同樣蒼白的腳，踩在污水溢流的地面上。寒冷順著腳心往四肢百骸里鉆，但他似乎感覺不到。他的身體，早已習慣了比這更深的寒意。

“喂，女人，看路。”

說話的男人堵在門口，身形魁梧，像一堵移動的墻，他身上廉價烈酒的氣息混合著汗酸味，濃烈得能蓋過巷子里的其他味道，他所謂的“看路”，不過是視線下移，落在那睡裙敞開的領口下，那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胸口。那里有一小塊淤青，顏色已經轉淡，像一片枯萎的花瓣。是上周某個醉鬼的“臨別紀念”。

男人扔在陳墨腳下的是一個普通的購物袋，里面裝著一袋速食面，幾個面包，一小罐午餐肉，外加幾節干癟的電池——這就是今晚的“酬勞”。像過去無數次一樣，不是鈔票，而是維持這具行尸走肉最低生存所需的物資。

陳墨沒有看那袋子，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機械地擠出一點麻木的、討好的笑。他甚至沒有完全抬起眼簾。濃厚的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那眼神卻是空的，像被淘盡的礦坑，只剩下黑色的石礫。

那空洞之下，卻燒著一簇看不見的火。灼熱，滾燙，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男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粗糙的手指一把拽住他細瘦的手腕，力量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聾了？還是啞巴了？”酒精讓他的聲音粗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給老子樂一個！裝什么死人臉？老子又不是沒給東西！”

陳墨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幾乎撞在男人胸口。那股混雜著體味的酒氣更濃了。身體的接觸像點燃了某個早已埋好的導火索。他胃里猛地一陣翻攪，喉嚨深處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和膽汁的苦澀。他猛地低頭，捂住嘴劇烈地干嘔起來。不是因為酒氣，不是因為粗暴。

是因為盤踞在他血管里、正一點點啃噬他內臟的那個東西。那個冰冷的、無聲的、已經宣判了他漫長死刑的詛咒。

男人被他的反應弄得一愣，隨即是暴怒。“操！你他媽嫌棄老子？染了什么臟病吧？！”他像甩開一塊破布一樣猛地將陳墨推開。

陳墨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靠著門板滑坐下去，蜷縮在污濁潮濕的地面，咳嗽得撕心裂肺。冷汗瞬間浸透了那件單薄的睡裙。

男人厭惡地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腳邊。“晦氣！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他罵罵咧咧，一腳踢開地上的購物袋。臨期的工業面包滾了出來，沾滿了泥水。男人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巷口的雨幕中，再沒回頭看一眼那袋“酬勞”。

陳墨蜷在地上，像一只被車輪碾過、瀕死的昆蟲。雨水打濕他全身，冰冷刺骨。咳嗽漸漸平息，只剩下粗重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吸氣，肺部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他能清晰感覺到那病毒在他體內肆虐，像一支冰冷的軍隊在攻城略地。那不僅僅是疼痛，更是持續不斷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屈辱，日夜不停地啃噬著他的神經。

但此刻，屈辱和恐懼像冰冷的油脂一樣凝結了，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取代——一種淬了毒、結了冰的暴怒。

巷口那團昏暗的粉紫燈光，被暴雨沖刷得更加迷離破碎，像一只流血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人間地獄的一角。

他慢慢地、極其費力地從骯臟的地上撐起身子。渾身都在痛，骨頭縫里都透著寒。他撿起那袋沾了泥水的食物——他現在依然需要這些茍延殘喘，但意義已經不同。他踉蹌著走進那扇逼仄的門。

屋內逼仄而雜亂，充斥著霉味和他自己身上消毒水也蓋不住的其他氣息。唯一的光源是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泡。昏黃的燈光下，墻上貼著幾張褶皺油膩的外賣單，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磨舊的筆記本攤開在掉漆的桌子上。筆記本旁，放著一張被粗暴折疊起來的紙。

陳墨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那不是普通的紙。那是醫院的診斷書。

他走過去，手指顫抖著，拿起了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他不需要再展開它。那幾行冰冷的黑色鉛字早已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了他的大腦皮層上。

“……HIV-1抗體檢測陽性……”

視線有些模糊，眼前的字跡扭曲起來。但這模糊不是因為眼淚，而是瞳孔深處燃起的、冰冷的火焰開始聚焦。

他松開診斷書，任由它飄落在桌子上。然后他伸手拿過那本磨舊的筆記本，以及那支快不出墨的圓珠筆。他的動作變得異常地堅定。

昏黃的燈光映著他蒼白的側臉。額角被剛才撞擊門板時蹭破了皮，一點點細微的血絲滲出來，在白得透明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穩住顫抖的手翻開筆記本，一列早已存在的名字在燈光下顯露——那些是用不同顏色的筆、在不同時間段寫下的。有的潦草，有的用力劃透紙張，像一個又一個刻骨的記號。程敬明、李展鵬、劉兵、磊子、趙保家、吳艾楠……

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個毒瘡，一個烙印，一段用他血肉和精神寫成的屈辱史。每一個名字，背后都代表著他被迫承受的某種罪惡，甚至那點被他掐滅的虛妄的“愛”。

他盯著那最后一個名字，筆尖懸在半空。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一滴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沿著他毫無血色的手腕滑落，滴落在“楠”字旁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水漬。

外面，狂風卷著暴雨，狠狠砸在窗戶上，發出噼啪的爆響，像有無數只惡鬼在瘋狂叩打。屋內卻一片死寂，只有他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

那壓抑之下，是火山噴發前的寧靜。

陳墨的眼神最終從那模糊的水漬上移開。那點水漬，像是熄滅了他心中對I的最后一絲猶豫，或者任何曾經存在過的軟弱。

他用盡全身力氣，捏緊了那支破筆。不是在最熟悉的名字旁勾畫，而是翻到了筆記最新的一頁。筆尖終于落下，不再是記錄過往的屈辱，而是用盡刻骨的仇恨，寫下兩個扭曲卻無比清晰的大字：“開始。”

雨，還在下，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沖進黑暗的泥潭。而他站在臟亂的蝸居中，被病痛折磨著，被恐懼啃噬著，被恨意燃燒著，像一個在沼澤深處剛剛點燃了自己身體作為火把的復仇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