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燈古寨

一、山雨欲來

西南有山，名“斷霞”，山勢嶙峋，常年云遮霧繞。山腰處有一寨，土墻黑瓦，僅三十余戶，喚作“青燈寨”。

此時正值暮春，雨腳如麻。寨口的青石階被雨水洗得發(fā)亮，階旁一株老梅，花瓣零落，染了半邊石階淡淡的紅。

少年阿執(zhí)蹲在梅樹下，用柴刀削竹篾。他年方十五，眉目清瘦，卻有一雙極黑的眼，像兩粒被水洗過的烏石。

雨絲斜斜掠過他單薄的肩，他卻紋絲不動。

“阿執(zhí)，再削下去，你人都要被雨漚爛了。”

說話的是個跛腳老漢，姓杜，寨里人都叫他“杜瘸子”。

阿執(zhí)頭也不抬，聲音卻溫和：“削完這根，就能給阿娘換藥的油紙傘補個傘骨。”

杜瘸子嘆了口氣，拖拉著那條廢腿，倚在門邊看他。

“你阿娘的病，非尋常草藥可醫(yī)。這斷霞山里，只有一種東西能續(xù)她命——”

“赤火靈芝。”阿執(zhí)終于抬頭，雨水順著鬢角滑下，“我知道。”

杜瘸子咧嘴，露出幾顆黃牙：“知道便好。可那靈芝生在‘鬼愁澗’深處，虎狼成群，瘴氣如墨。去的人，十個里九個回不來。”

阿執(zhí)將最后一根篾條削好，用指腹試了試韌度，輕輕一笑：“第十個，總得有人做。”

二、鬼愁澗

三日后，雨停。

阿執(zhí)背著竹簍，腰間插一把缺口柴刀，趁天未亮便離了寨。

斷霞山多霧，越往深處，霧色越濃，像一匹匹濕冷的白綢纏在人身上。

阿執(zhí)用柴刀劈開藤蔓，一路留下記號。日近中天，他終于聽見澗水轟鳴。

鬼愁澗名副其實，兩側(cè)峭壁如刀，澗底暗流翻涌，水色幽黑。

阿執(zhí)蹲在崖邊，解下腰間麻繩——那是他拆了三張舊漁網(wǎng)，自己搓的。

他把繩一端系在崖畔老松上，另一端纏在腰，緩緩墜下。

澗底陰風陣陣，帶著腐爛的腥甜。阿執(zhí)腳尖剛觸到一塊凸巖，忽聽頭頂“簌簌”作響。

他猛地抬頭，一條碗口粗的烏鱗蟒正沿著繩索游下，三角頭顱吐著猩紅的信子。

阿執(zhí)心跳如鼓，卻不敢妄動。

烏鱗蟒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驟然撲來。

電光石火間，阿執(zhí)抽出柴刀，橫斬！

刀口卷刃，卻也在蟒頸上劃出一道血線。蟒吃痛，尾梢橫掃，將阿執(zhí)掀翻。

阿執(zhí)后背撞在巖壁，劇痛鉆心，卻借勢抓住一叢灌木，生生穩(wěn)住身形。

烏鱗蟒再次張口，腥風撲面。

阿執(zhí)眼底映著那兩點幽綠的豎瞳，忽然想起阿娘咳血時，也是這般幽暗絕望。

“我不能死。”

他低吼一聲，竟松開灌木，整個人撲向蟒頭。

柴刀狠狠貫入蟒眼，直沒至柄。

烏鱗蟒狂甩，阿執(zhí)被甩得飛起，腰間的麻繩“啪”一聲斷裂。

他墜向澗底。

三、骨燈

阿執(zhí)醒來時，周身劇痛。

他躺在一片潮濕的碎石灘上，頭頂一線天光，像被巨斧劈開的縫隙。

不遠處，一株赤紅靈芝生于崖縫，菌蓋如血，邊緣泛著金芒。

阿執(zhí)咬牙爬過去，指尖剛觸及靈芝，忽聽“咔”一聲輕響。

他低頭，自己竟壓碎了一塊白骨。

那白骨形狀古怪，似人非人，心口處嵌著一盞小燈，燈骨如琉璃，內(nèi)有一粒豆大的青焰，明明滅滅。

阿執(zhí)鬼使神差，將燈拾起。

青焰倏地一亮，一股暖流順著他掌心涌入，所過之處，傷痛竟緩了幾分。

“這是……什么東西？”

他喃喃。

靈芝近在咫尺。阿執(zhí)深吸一口氣，摘下靈芝，用布包好，又將骨燈揣進懷里。

回程之路比來時更難。他拖著傷體，攀藤附葛，幾次昏厥，又幾次醒來。

當夜色第四次吞沒山林，阿執(zhí)終于看見青燈寨的燈火。

他跪在自家茅屋前，把靈芝遞給杜瘸子。

“煎水……給我阿娘。”

話未說完，人已倒下。

四、杜瘸子的秘密

阿執(zhí)昏睡三日。

醒來時，阿娘竟能倚在床頭喝粥，雖然仍咳，卻不再咯血。

杜瘸子坐在門檻上，正用一塊鹿皮擦拭那盞骨燈。

“你小子命硬。”他頭也不回，“可你知不知道，這燈是什么？”

阿執(zhí)搖頭。

杜瘸子低聲道：“三十年前，江湖上有個門派，叫‘幽燈谷’。谷中弟子以骨煉燈，燈成之日，可納天地靈氣于方寸。后來谷主妄圖以活人魂魄飼燈，被正道圍剿，谷滅人亡。這盞，應(yīng)是當年幽燈谷的‘魂骨燈’。”

阿執(zhí)摸了摸胸口，燈還在。

“它救了我。”

“也害了你。”杜瘸子嘆氣，“燈已認主，你今后每殺一人，燈便吞一縷生魂，燈焰愈盛，你功力愈增，卻也離人愈遠。”

阿執(zhí)沉默良久，忽道：“若我此生不殺一人呢？”

杜瘸子嗤笑：“江湖路遠，由得你？”

話音未落，寨外忽傳馬蹄聲，如驟雨敲瓦。

一群黑衣人持刀闖入，為首者面覆銀具，聲音冷冽：“幽燈谷余孽，交出魂骨燈！”

杜瘸子臉色驟變，低聲對阿執(zhí)道：“從后窗走，去‘落星原’找一位姓蘇的瞎子琴師，他欠我一條命。”

阿執(zhí)攥緊骨燈：“那你呢？”

“我本就是幽燈谷逃奴，茍活至今，夠了。”

杜瘸子抄起門邊的鐵鍬，瘸著腿迎了出去。

阿執(zhí)看見銀具人抬手，刀光一閃。

血濺在門框上，像一樹早梅。

五、落星原

阿執(zhí)在雨中狂奔。

懷里的骨燈透出淡淡青光，照著他腳下泥濘的山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身后火光沖天——青燈寨完了。

天亮時，他跌倒在一片蘆葦蕩邊，遠處琴聲裊裊，如泣如訴。

阿執(zhí)循聲望去，蘆花深處，一個青衫瞎子盤膝而坐，膝上橫一張焦尾琴，指尖撥弦，聲聲帶血。

“蘇先生？”阿執(zhí)啞聲問。

瞎子停弦，空洞的眼眶“望”向他：“杜瘸子死了？”

阿執(zhí)點頭。

瞎子嘆息：“他終究沒逃過。”

阿執(zhí)跪下，雙手奉上骨燈：“求先生教我。”

瞎子摸索著接過燈，指尖在燈骨上摩挲良久，忽然笑了：“此燈名‘塵骨’，燈芯是幽燈谷主自己的一截指骨。杜瘸子沒告訴你，燈認之主，需以血祭，方能開第一重封印。你已祭了杜瘸子的血，封印已動，再無回頭路。”

阿執(zhí)臉色煞白。

瞎子繼續(xù)道：“幽燈谷雖滅，但江湖上想要此燈的人，如過江之鯽。你可想好了？”

阿執(zhí)抬頭，眼里血絲未褪，卻異常平靜：“我要活下去，還要變強。強到無人敢欺，強到能為杜瘸子、為青燈寨討回公道。”

瞎子沉默片刻，忽而大笑：“好一個討回公道！既如此，從今日起，你隨我學琴。琴可殺人，亦可活人。你的第一課——”

他指尖一挑，琴弦震顫，一片蘆葉應(yīng)聲而斷。

“以音為刃，斷葉不傷葦。”

【卷一·終】

（卷二《琴心劍魄》、卷三《血河浮燈》、卷四《萬骨枯》、卷五《人間燈盡》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