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的寫字樓電梯里，林小雨第無數次對著金屬壁上自己的倒影嘆氣。深灰色西裝裙的裙擺沾了點午飯時濺到的油漬，頭發被空調吹得毛躁，眼下的青黑像是用馬克筆暈開的——這是她工作第三年的常態，朝九晚五，中間夾著永無止境的報表和會議，日子像臺設定好程序的舊打印機，吐出的每張紙都帶著一模一樣的疲憊紋路。

今天難得準時下班，走出地鐵口時，夕陽正把天邊染成橘紅色。她拐進那條平時絕不會留意的小巷，據說這里藏著個臨時古董市場，攤主們多是附近的老街坊，擺賣的東西也談不上多值錢，無非是些舊鐘表、缺角的瓷碗，或是蒙著灰的老相機。林小雨本想隨便逛逛打發時間，腳卻像被什么牽引著，停在了一個擺著木盒的小攤前。

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正瞇著眼用布擦拭一只銅香爐。吸引林小雨的不是香爐，而是木盒里那個孤零零的沙漏。它比她見過的任何沙漏都要小，大概只有手掌那么長，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奇特。沙漏的外殼不是玻璃，也不是水晶，而是種泛著淡淡虹光的透明晶體，像是把彩虹揉碎了凍在里面。更讓人心頭發癢的是里面的沙粒——那根本不是沙，而是無數細小的金色光點，像是被捕捉到的陽光碎片，緩緩從一端流向另一端，流動時會牽拉出細細的光絲，在晶體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落在水面上的星子。

“姑娘，眼光不錯啊。”老爺子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聲音帶著老煙槍特有的沙啞，“這物件兒，我收了快十年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

林小雨伸手碰了碰，晶體外殼溫涼如玉，指尖剛觸到，里面的金色光點像是活了似的，突然加快了流動的速度，在中間狹窄的通道里撞出細碎的光火星子。她嚇了一跳，猛地縮回手，那些光點又慢悠悠地恢復了原樣，仿佛剛才的異動只是錯覺。

“這……”她剛想問什么，老爺子卻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她耳邊說：“不瞞你說，前陣子有個懂行的老先生來看過，說這沙漏啊，可能不是用來記時的。”他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神秘的光，“他說，這東西能讓人……回到過去。”

林小雨“嗤”地笑了出來。這種話，聽起來就像地攤文學里的情節。她剛想反駁，老爺子卻擺擺手：“信不信由你。反正擱我這兒也是蒙灰，你要是喜歡，五十塊錢拿走。”

五十塊？林小雨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沙漏里緩緩流淌的金色光點，又想起自己那一眼望得到頭的日子——每天早上被鬧鐘拽起來，擠沙丁魚罐頭似的地鐵，對著電腦屏幕直到眼睛發酸，晚上回到空蕩蕩的出租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知怎么的，心里某個角落突然松了個口子，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了上來。

她掏出手機掃了碼，把那個奇特的沙漏放進了帆布包。走出小巷時，夕陽已經沉了下去，晚風帶著點涼意，她摸了摸包里的沙漏，晶體外殼隔著布料傳來微弱的溫度，像揣了顆小小的、安靜的星星。

回到出租屋時，已經快八點了。林小雨把沙漏放在書桌的臺燈下，燈光透過晶體，在白墻上投下一片晃動的金色光斑。她泡了碗泡面，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盯著沙漏發呆。剛才老爺子的話在腦子里打轉，她忍不住笑自己荒唐——回到過去？回哪里去呢？回到被老板罵的昨天？還是回到考試沒及格的學生時代？

吃完面，她拿起沙漏把玩。晶體的邊角打磨得很圓潤，握在手里剛剛好。她試著把沙漏倒轉過來，想看看光點倒流的樣子。就在雙手翻轉的瞬間，沙漏突然發出“嗡”的一聲輕響，像是有只細小的蜂鳥在里面振翅。沒等林小雨反應過來，那些金色光點猛地炸開，化作一團耀眼的光球，瞬間把她整個人包裹了進去。

光芒燙得像夏天的陽光，卻不灼人，反而帶著種溫暖的包裹感，像是沉進了溫水里。林小雨下意識地閉上眼，耳邊響起一陣模糊的嗡嗡聲，像是無數人在遠處說話，又像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她想抬手擋住眼睛，卻發現身體輕飄飄的，像是失去了重量。

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漸漸褪去。耳邊的嗡嗡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蟬鳴，還有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吱呀”聲。林小雨慢慢睜開眼，愣住了。

她不在自己那間刷著白墻的出租屋里了。頭頂是老舊的吊扇，正慢悠悠地轉著，扇葉上還沾著灰塵。四周是一排排藍色的課桌椅，桌面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名字和公式。講臺上，戴著金邊眼鏡的女老師正在寫板書，白色的粉筆灰簌簌地往下掉。

“林小雨！”突然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胳膊，“發什么呆呢？老班看你呢！”

林小雨猛地轉頭，看到同桌張琪正沖她擠眉弄眼，臉上還帶著幾顆沒消下去的青春痘。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纖細、白皙，沒有任何繭子和細紋的手，手腕上還戴著一串廉價的塑料珠串，是高中時流行過的款式。

講臺上的老師已經轉過身，鏡片后的眼睛正盯著她：“林小雨，剛才我講的這道題，你來回答一下。”

林小雨僵在座位上，心臟“咚咚”地狂跳起來。她看著黑板上那道熟悉的數學題，看著周圍同學校服上印著的“市第三中學”字樣，看著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那是她高中教室窗外的那棵樹，每年夏天都會落下滿地的梧桐花。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自己的課桌上，桌角的日歷牌清晰地印著：2015年6月12日。

那是她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月。

帆布包還在手里，只是里面的沙漏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林小雨捏了捏空癟的包底，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抹溫涼的觸感，還有那些金色光點在掌心跳動的錯覺。

蟬鳴依舊聒噪，陽光透過窗戶落在課桌上，暖得讓人發困。林小雨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的粉筆灰味，還有張琪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那是她早已遺忘的，屬于十七歲的夏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