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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書越算卦

紙門里的燈芯剛爆完那聲“啪”,外頭巷子就傳來鞋底碾碎枯葉的聲響。

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腳步一輕一重,像有人背著另一具身體。

琪書越把卷簾門整個推上去,夜風灌進來,帶著潮腥的鐵銹味。

門檻外站著個穿雨衣的男人,雨衣帽兜里露出半張小孩的臉,七八歲,額心一枚朱砂印,像被誰摁了一指血。

“我哥。”雨衣男人喘著粗氣,“八字全陰,剛才在家里忽然倒立,舌頭吐出來一尺長,說有人要帶他走。”

琪書越沒問生辰,也沒讓進屋,只伸手在孩子眉心那粒朱砂上抹了一把。

指尖沾到的不是血,是灰——紙灰。

“借個火。”

琪書越把灰彈進茶盞,燈芯的火苗立刻扭成一條細線,像被人用兩根手指捻住,硬生生拽進水里。

火滅了,灰卻沒濕,反而浮在水面排成三枚字:

“替身書”

雨衣男人沒看懂,孩子卻咯咯笑起來,聲音尖得不像人聲:“他看懂了。”

琪書越撩起孩子左臂袖子,肘彎內側果然有一道新裂的口子,皮開肉綻,卻沒流血,傷口里嵌著一根極細的紅線,線頭還拖著半截指甲蓋大小的紙屑,像從哪本舊書上撕下來的。

“八字不用排了。”

琪書越用指甲掐住線頭,輕輕一拽,紙屑離了血肉,竟帶出一串墨字,在空中一閃即滅——

“丙子癸亥戊申壬子”

雨衣男人瞪大眼:“這是我哥的八字!”

“有人把這八字寫進紙人,塞進你侄子的骨縫里。”

琪書越把紙屑按在桌面,紙屑立刻滲出一道水痕,水痕里浮出一張模糊的臉,成年男人的輪廓,眉心同樣一粒朱砂。

“替身書一旦生效,子時之前,你哥得替紙人去死,孩子才能活。”

琪書越抬頭看天色,“現在亥時三刻,只剩一盞茶功夫。”

雨衣男人聲音發顫:“能解嗎?”

“能。”

琪書越從書架最底層抽出一本沒封皮的老冊子,翻開卻是空的,每一頁都只剩紙筋,像被蟲蛀光了字。

他把冊子豎在桌面,對著孩子傷口里那根紅線吹了口氣。

紅線“嗖”地鉆進冊子,紙頁上立刻浮出密密麻麻的小楷,全是一個“替”字,寫滿三千六百遍。

“替身書最怕反噬。”

琪書越用指甲在冊脊劃開一道口子,把整本冊子一撕兩半。

撕到最后一頁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從高處摔進積水。

雨衣男人沖出門,巷子里只剩一具紙糊的人偶,胸口破開一個大洞,洞里塞著半截還在跳動的紅線,線頭滴著黑水。

孩子打了個噴嚏,眉心朱砂印沒了。

雨衣男人再回頭,紙門已經半掩,琪書越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來:

“把孩子領回去,明晚亥時,帶一碗清水再來。”

門縫里漏出一線燈光,照在地上那灘黑水。

水漬慢慢散開,竟排成八個字:

“癸卯庚申丁丑辛亥”

——不是孩子的八字,也不是他哥的。

是誰的,明晚亥時再講。

門縫里的燈光被夜風一吹,像一頁翻動的薄紙,把那八個字映得忽明忽暗。

黑水漸漸滲入青磚縫,字卻留在地面,像烙上去的。

雨衣男人背著孩子走了,腳步聲拐過巷口,被更遠的梆子聲吞沒。

琪書越沒關門,反而把燈芯重新挑亮,讓火苗直直地對著那灘水漬烤。

水漬被烤得滋滋作響,冒出一縷極細的白煙,煙里裹著半截紙人殘肢——紙糊的肋骨、紙糊的心口,唯獨沒有紙臉。

“臉丟了。”

琪書越自言自語,用竹簽挑起那片紙胸骨,對著燈一照,骨縫里竟嵌著一根頭發,烏黑發亮,發根還帶著一點濕泥。

他把頭發繞在指尖,像纏風箏線,越纏越緊,最后“啪”一聲繃斷。

斷發落地,立刻被青磚吸進去,磚面浮出一張模糊的側影——男人的臉,鼻梁很高,左耳缺了半塊,像被刀削過。

“原來是你。”

琪書越對著影子點頭,“替身的臉被偷了,得找回來。”

影子沒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巷子深處。

那里有條死胡同,盡頭是堵封了三十年的老墻,墻皮剝落處隱約露出一行褪色的紅字:

“此處曾埋紙人三百六,夜半莫回頭。”

琪書越拎起燈,燈罩里火苗忽然彎成鉤狀,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拽著往墻根走。

他跟著火苗走,鞋底踩到一塊松動的磚,磚縫里滲出水珠,水珠里漂著一點朱砂。

蹲身,摳開那塊磚——

磚下壓著一張巴掌大的黃表紙,紙上用血寫著生辰:

“癸卯庚申丁丑辛亥”

正是剛才黑水排出來的那一串。

紙人沒臉,生辰卻有了主人。

琪書越把黃表紙對折,折成一只小船,船頭點一滴燈油,船尾插那根斷發。

火一點,紙船竟自己浮起來,離地三寸,順著夜風往胡同外飄。

他跟著紙船走,越走越快,腳下青磚變成濕泥,泥里埋著碎瓷片、破瓦罐,還有半截生銹的銅鈴鐺。

鈴鐺無風自響,聲音像小孩哭,又像老人笑。

紙船在一口廢井邊停下。

井沿長滿青苔,井底黑得看不見水。

紙船在井口盤旋三圈,忽然“嗤”地燒成一團火球,火球里映出一張扭曲的臉——高鼻梁、缺耳朵,正是影子指的那個男人。

火球墜進井底,井里傳來“咕咚”一聲,像有什么東西被燙醒了。

緊接著,井水開始上漲,漲到井沿,卻一滴不溢,水面漂起一張濕漉漉的紙臉,五官齊全,唯獨沒有眼睛。

紙臉漂到琪書越腳邊,他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紙臉忽然咧嘴,露出兩排細碎的紙牙,狠狠咬住他的食指。

血珠滲進紙里,紙臉的眼眶立刻長出兩點猩紅,像被血點亮了燈。

“借眼一用。”

紙臉含糊不清地開口,聲音卻從井底傳來,嗡嗡震得井壁掉渣。

琪書越沒抽手,反而把整只手掌按在紙臉上,血順著紙紋暈開,畫出一副完整的五官。

紙臉吸飽了血,漸漸鼓起,變成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軟塌塌地掛在他指尖。

“臉找回來了。”

他甩了甩手,面具上的血滴甩進井里,井水立刻退下,露出井底真容——

一具無臉的紙人,胸口破開大洞,洞里插著半截紅線,線頭還纏著他剛才斷掉的那根頭發。

紙人動了一下,脖子“咔啦”轉向井口,空洞的眼眶對準琪書越。

“亥時……亥時……”

它反復念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一聲嘆息,散在井壁。

琪書越把面具往懷里一揣,轉身往回走。

紙門還半掩著,燈芯的火苗已經自己矮下去,只剩一點紅豆大小的光,照在桌面那本被撕開的空冊子上。

冊子最后一頁,原本空白的地方,此刻浮出八個淡紅的字:

“亥時水返紙歸魂替”

墨跡未干,像剛寫上去。

琪書越合上空冊,吹滅燈芯。

黑暗中,他聽見很遠的地方,有銅鈴鐺又響了一聲。

明晚亥時,清水一碗,紙臉一張,有人要來還魂。

紙門外的梆子聲剛敲過三巡,風卷著濕泥腥氣往屋里灌。

琪書越沒點燈,只把懷里那張血浸的面具攤在案頭,指腹沿著紙紋一抹——

面皮像熟睡的貓,輕輕抖了抖,發出極低的呼吸聲。

“醒得倒快。”

他屈指在面具眉心一彈,紙皮“噗”地鼓起,五官浮現,像有根看不見的筆在勾線:

高鼻梁、薄嘴唇、左耳缺半。

可眼睛仍是兩個空洞,血點早干了,留下兩粒褐斑,像陳年的茶漬。

面具開口,聲音卻從屋梁上飄下來:

“還差一對眼珠子。”

“借不來活人的。”琪書越答得干脆,“先用燈油封一晚,明晚亥時再說。”

他從抽屜摸出一盞空琉璃盞,揭開燈罩,把火苗整個倒進去。

火落入盞底,凝成一顆黃豆大小的燈芯,卻不熄,反倒在掌心滴溜溜打轉。

面具見了光,像怕冷,縮成巴掌大一塊,自己跳進盞里,貼著燈芯蜷成月牙。

屋里靜了。

靜到能聽見井里那根紅線在遠處彈動的聲音——

“嗡……嗡……”

像有人拿指甲撥弄繃緊的琴弦。

琪書越把琉璃盞擱在窗臺,自己拖了把竹椅坐下,對著門外黑巷開口:

“別扒墻根了,進來。”

陰影里慢吞吞走出一個人,佝僂背,手里攥著把銅鈴鐺,鈴舌被紅線纏死,跑不出聲。

是更夫老秦,每夜打更路過書越巷,今晨卻提前了三個時辰。

老秦把鈴鐺往門檻一放,聲音壓得極低:

“井里的東西爬出來了。”

“看見了,”琪書越指了指琉璃盞,“臉在這兒,身子還在井底。”

老秦搖頭,脖頸發出木頭似的干響:

“不只身子……還有一副骨頭。”

“骨頭?”

“三十年前封井的時候,我親手往里填了三百六十個紙人,壓在最底下的,是個活人。”

老秦說到這兒,喉嚨里突然“咯咯”兩聲,像被自己的話嗆住。

他撩開袖口,露出手腕——

一圈紅線,勒進皮肉,線頭拖在地上,沒入黑暗,不知連到何處。

“亥時未到,線先找上了我。”老秦苦笑,“它想讓我當引路的。”

琪書越盯著那根線,指尖隔空一劃,紅線“啪”地斷成兩截。

斷口卻滴血,血珠滾到青磚縫里,立刻長出細小的紙芽,一瓣,兩瓣……眨眼開成一朵朱砂色的小紙花。

花蕊里坐著個指甲蓋大的紙人,無臉,雙手合十,朝琪書越拜了拜。

老秦看得腳底發涼:“這是……‘替花’?”

“嗯,”琪書越用竹簽挑起紙花,放進另一只空茶盞,“花謝之前,亥時推后一個時辰。”

“那我這條命……”

“借我銅鈴一用,債先欠著。”

老秦二話不說把鈴鐺推過去,轉身就走,佝僂背影很快融進巷口霧氣。

琪書越關上門,把鈴鐺倒扣在案頭,紅線斷口對準琉璃盞。

鈴舌被紅線纏住的地方,慢慢滲出一粒血珠,血珠順著鈴壁滑落,滴進盞里。

燈芯“嗤”地爆了個火星,面具在火光里舒展,發出滿足的嘆息:

“甜的。”

“別貪。”

琪書越用竹簽壓住面具嘴角,“明晚亥時,井水會倒灌,紙人借骨還魂。你要的那對眼珠子,得從活人身上現取。”

面具抖了抖,聲音忽然變尖:

“活人來了。”

話音未落,紙門外傳來“篤篤”兩聲——

不是手敲,是額頭抵在門板上,輕輕碰的。

琪書越起身,拉開門。

門檻外跪著個年輕女人,懷里抱著一只黑陶罐,罐口用紅布扎緊,布上滲出一片濕痕。

女人抬頭,雙眼蒙著一層白翳,卻準確無誤地望向窗臺:

“我來送眼睛。”

她揭開紅布,罐里盛的不是水,是一對泡在清水里的眼珠,黑白分明,瞳孔里各倒映著一口井。

“誰的眼?”

“我的。”女人聲音平靜,“我看不見,留著也沒用。”

琪書越沒接,只問:“誰讓你來的?”

“一個戴斗笠的人,他說把眼睛給你,能換我弟弟的命。”

女人從袖口摸出一張折成燕子狀的黃表紙,遞過去。

燕子展開,紙上寫著生辰:

“壬寅辛亥癸巳庚申”

墨跡未干,最后一筆還在往下滲,像剛寫好的血書。

琪書越把生辰往燈芯上一燎,火苗“轟”地竄高,映出紙門外更遠處的影子——

斗笠、蓑衣、左耳缺半。

正是面具原本的那張臉。

影子沖他抬了抬手,像打招呼,又像告別。

下一瞬,燈火驟滅,琉璃盞里發出“咕咚”一聲。

面具吞了眼珠。

屋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聽見井水的腥氣從地縫里往上冒,

像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紅線,一寸寸爬向紙門。

黑暗只持續了一個呼吸,琪書越的指節在桌面上輕輕一叩,聲音像一粒石子落進深井。

“啪——”

一點青白色的火星從他指甲縫里迸出來,懸在半空,照出三尺見方的一塊地板。地板縫里正往上滲水,水色墨黑,帶著紙灰的腥甜。

琉璃盞里的面具打了個嗝,兩只眼珠在紙皮下滑動,像困在燈籠里的魚。

“飽了,但還缺一道縫。”它含糊地說,“得把臉縫回骨頭,亥時才算圓滿。”

琪書越沒理它,彎腰從桌底抽出一張空白卷軸,攤在滲水處。

卷軸一沾水,立刻顯出縱橫交錯的經緯線,像一張放大的紅線網,網的中心正是那口廢井的輪廓。

井口位置,有一個小小的缺口——缺了半只耳朵的輪廓。

“替身、替骨、替眼都全了,只差替聲。”

他抬頭,看向仍跪在門口的年輕女人,“你弟弟的生辰,是壬寅年?”

女人點頭,白翳里透出一點微光,“他生下來就不會說話,醫生說是啞骨。”

“啞骨最好。”

琪書越用指甲在卷軸缺口處一劃,撕下一縷紙絲,紙絲自動扭成一根細針。

針尖對準女人的喉嚨,輕輕一挑——

沒有血,只挑出一縷幾乎透明的聲線,像抽絲。

女人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還能呼吸,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她把黑陶罐雙手奉上,罐底還留著一層清水,水里倒映著弟弟的臉。

“換給他。”她說,無聲,但口型清晰。

琪書越把聲線繞在紙針上,針尖扎進罐底。

水面立刻浮起細小的氣泡,氣泡破裂,發出孩童的咳嗽。

咳嗽聲在卷軸上匯成八個字:

“亥時骨歸聲替命折”

墨跡未干,卷軸“嘩啦”一聲卷起,自己鉆進琪書越袖口。

與此同時,院墻外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由遠及近,停在紙門外。

門縫里探進一截紅線,線頭系著一把銅鑰匙,鑰匙齒缺了半片,像被牙咬過。

鑰匙自己旋轉,開鎖——

不是門鎖,是空氣里看不見的鎖。

“咔嗒”一聲,整間屋子往下沉了一寸。

面具在琉璃盞里尖叫:“來了!”

井水瞬間漫過門檻,卻不是水,是無數張濕軟的紙,層層疊疊,每張紙上都印著同一張臉——

高鼻梁,薄嘴唇,左耳缺半,但沒有眼睛,也沒有嘴巴,空白得像被人生生剜去。

紙臉們蠕動著,把跪地的女人托起來,往井口方向送。

琪書越抬手,竹簽挑起面具,往女人臉上一扣。

紙皮碰到皮膚,立刻長出細小的倒刺,扎進毛孔,像縫衣線收緊。

女人的臉被面具覆蓋,五官一點點浮現,最后停在“弟弟”的模樣上。

她睜開眼,瞳孔里映出井底——

一具紙骨正緩緩上浮,骨頭由紅線纏繞,每一節都連著一張無臉紙皮。

紙骨浮到井沿,伸手,掌心向上。

琪書越把銅鑰匙放上去。

鑰匙一碰紙骨,立刻化成一滴滾燙的水銀,順著紅線流遍全身。

“亥時到。”

他低聲念,指尖在虛空一劃。

整條書越巷的梆子聲戛然而止,所有燈火在同一秒熄滅。

黑暗中,女人——或者說“弟弟”——開口,聲音稚嫩,卻帶著老人般的疲憊:

“哥,我回來了。”

回應他的,是紙門后一聲極輕的嘆息。

嘆息未落,門縫里透進第一縷月光。

月光照在井沿,紙骨已經不見,只剩一只濕漉漉的銅鈴鐺,鈴舌上纏著最后一截紅線。

風一吹,鈴鐺響。

聲音卻不是“叮當”,而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話:

“明日酉時,紙巷盡頭,還缺一副嗓子。”

琪書越彎腰拾起鈴鐺,紅線在他掌心自動燒成灰。

灰末里,躺著一顆細小的牙,牙根帶血,像剛從誰嘴里拔出來。

他把牙收進琉璃盞,盞底的面具已經安靜下來,雙眼緊閉,仿佛睡著。

燈火重新亮起,照出空空的門檻——

女人不見了,井也不見了,只有地磚上多出一排濕漉漉的小腳印,一路延伸到書架最底層。

那里,原本空著的《易林補遺》旁邊,多了一本新冊子。

封面無字,只壓著一個淺淺的牙印。

琪書越把冊子抽出,翻開第一頁——

空白紙上,慢慢滲出一行血字:

“第二筆債:啞骨替聲,明日酉時,巷尾老槐樹。”

血字下面,壓著一張舊車票,日期是明天,終點寫著:

“回聲站”

燈芯剛穩,那張舊車票在血字旁輕輕卷起一角,像有人在暗處吹氣。

琪書越用指尖把它按平,指腹卻沾到一粒極細的沙——不是沙,是紙灰,剛從牙根上掉下來的。

他把紙灰彈進琉璃盞,面具的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只是夢囈似地吐出一句:

“回聲站……我聽過那兒的鐘聲。”

“鐘聲是假的,嗓子是真的。”

琪書越把車票對折,塞進袖口,轉身從書架最頂層抽出一把折扇。

扇骨是竹的,扇面卻是一張整皮,薄得能透光,上頭壓著密密麻麻的牙印,像無數張小嘴在竊語。

他“嘩”地展開扇子,牙印同時開合,發出極輕的“咔噠”聲。

聲音落在地磚上,竟凝成一排細小的白點,一路指向門外。

“帶路。”

琪書越一抬手,白點化作紙蟻,蜂擁而出,鉆進夜色。

他跟著紙蟻走,沒打燈,月光卻像被什么吸走,巷子比平常暗了三尺。

盡頭那棵老槐樹早枯死了,樹干裂口處塞著半截銅鏡子,鏡面蒙塵,照不出人影,只能照見風。

樹下蹲著個小女孩,約莫五六歲,穿一件空蕩蕩的舊校服,袖口長到能拖地。

她正拿著一把鉛筆刀,在樹皮上刻字,一筆一劃,刻得很慢,像在剝自己的指甲。

走近了才看清,她刻的不是字,是牙印——

一排排細小的凹痕,和扇面上的牙印一模一樣。

琪書越蹲下身,伸手覆在她頭頂。

掌心觸到一陣冰涼,不是體溫,是樹汁,黏稠、腥甜,像井底的紙灰水。

“嗓子在這兒?”他問。

女孩抬頭,嘴被紅線縫得死緊,線頭垂在下巴,打了個死結。

她用手指蘸了蘸樹汁,在地面寫:

“回聲站,車票,換。”

寫完,樹汁滲進土里,地面鼓起一個小包,像有東西在底下翻身。

紙蟻立刻圍上去,七手八腳地刨,刨出一截生銹的鐵軌,軌面刻著一行模糊的小字:

“回聲站 0km”。

鐵軌盡頭,槐樹干裂口處的銅鏡忽然自己轉了個面,鏡面正對琪書越。

鏡子里沒有他,只有一張嘴,一張被紅線縫住的嘴,唇色蒼白,嘴角卻掛著笑。

鏡子里的嘴輕輕開合,縫線一根根崩斷,發出極細的“嘣嘣”聲。

每斷一根,現實中的女孩脖子就往后仰一分,像被無形的手掐住喉嚨。

最后一根線斷開,女孩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卻不是童聲,而是成年男人的低啞:

“啞骨……還你。”

聲音落地,女孩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紙袋,軟塌塌地倒在地上。

校服里空無一物,只剩一張薄薄的皮,皮上印著牙印,和扇面、樹皮連成同一副齒列。

銅鏡“當啷”一聲從樹縫掉下,鏡面摔得粉碎。

碎片里爬出一只沒有殼的蝸牛,通體透明,體內懸著一顆小牙,牙根帶血,正是昨夜井底那顆。

蝸牛爬到鐵軌上,身體慢慢拉長,變成一張窄窄的車票,起點寫著:

“回聲站 0km”,終點卻空著,等誰來填。

琪書越拾起車票,指腹在空白處輕輕一按,血牙印立刻顯出一行小字:

“下一站:紙巷 72號,啞嗓回魂。”

車票背面,多出一道水印,像有人用指尖蘸著口水寫的:

“酉時三刻,別遲到。”

風一吹,水印干了,車票卻變得沉甸甸,像吸飽了夜露。

琪書越把車票塞進扇骨,扇面“啪”地合攏,牙印齊聲閉嘴。

他轉身要走,背后槐樹忽然“咔嚓”一聲,從中間裂開。

裂口處,一只蒼白的手伸出來,五指修長,小指缺了半截,斷口處滴著黑水。

手心里,躺著一顆嶄新的喉結,軟骨上還帶著血絲,像剛摘下的果子。

手的主人沒露面,只把喉結往前遞了遞,意思很明確:

“貨到了,明晚帶錢來換。”

琪書越沒接,反而用扇骨在掌心一劃,劃出一道血線。

血線落在鐵軌上,立刻凝成一枚小小的銅鈴,鈴舌是那顆血牙。

“鈴聲一響,貨就歸我。”

他松開手,銅鈴自己跳進樹縫,卡在裂縫深處,不動了。

蒼白的手縮回黑暗,槐樹合攏,像從未裂開。

夜風卷起地上的校服,校服里掉出一張舊照片:

穿校服的男孩站在鐵軌邊,張嘴大笑,卻看不清喉嚨里有什么。

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

“回聲站,三年二班,林小啞。”

琪書越把照片夾進扇骨,轉身往紙門走。

一步之后,鐵軌、銅鏡、校服全都不見了,只剩地上一排濕腳印,腳印盡頭,是一盞早該熄滅的青燈。

燈罩里,面具終于睜開眼,瞳孔里映著那枚銅鈴的影子,小聲提醒:

“酉時三刻,別遲到。”

燈芯晃了晃,像回應。

酉時還差三刻,天卻黑得比往常早。

青燈里的面具打了個哈欠,瞳孔里的銅鈴影子晃成兩枚,像雙胞胎在搶同一副嗓子。

琪書越把燈提在手里,燈罩外結了一層冷霧,霧面映出他自己的嘴——嘴角平直,沒有笑意。

他抬腳往紙巷72號走,鞋底踩過的地方,青磚縫里滲出細細的水聲,像有人在暗處漱口。

72號是一間廢棄的票房,木門半掛,門楣上“回聲站”三個銅字早被人撬走,只剩一排釘孔,像被拔了牙以后的齒槽。

門內漆黑,卻傳來斷斷續續的廣播:

“……下行列車即將進站,請需要換乘的旅客……嘶……準備好……嗓子……”

琪書越跨過門檻,腳尖碰到一張翻倒的長椅,椅背釘著一塊銅銘牌:

“三年二班林小啞專座”。

椅面上嵌著一枚乳牙,牙根朝外,像一顆倒生的釘子。

廣播聲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種奇怪的真空——

沒有風,沒有蟲鳴,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

燈罩里的銅鈴忽然自己搖了一下,“叮——”

聲音像一根細線,猛地拽住他的耳膜,往票房深處拖。

盡頭是一面褪色的布簾,簾上印滿牙印,每一枚牙縫里嵌著極短的線頭,紅線、藍線、白線,像縫過無數張嘴。

布簾后,亮起一盞綠瑩瑩的壁燈,燈下坐著個穿舊式鐵路制服的人,帽檐壓得極低,露出半截下巴,皮膚是紙糊的,沒有毛孔。

制服人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只搪瓷托盤,盤里放一顆帶血的喉結,喉結正輕輕跳動,像剛離巢的幼鳥。

旁邊,是一疊車票,每張票面都空白,只等蓋章。

檢票鉗橫在托盤邊,鉗嘴缺了半顆牙,缺口處沾著發黑的血垢。

制服人抬手,指尖捻起檢票鉗,鉗子在空中“咔噠”一聲,像咬斷骨頭。

隨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那里也有一條紅線,縫線極細,卻勒得皮膚鼓起,仿佛下一刻就會崩開。

“嗓子在我這兒。”

聲音不是從嘴里發出,而是從檢票鉗缺口里漏出來的,帶著鐵銹味。

琪書越把青燈放在桌角,燈罩里的銅鈴立刻安靜下來,像被無形的蓋子捂住。

他掏出那把折扇,“嘩”地展開,扇面上的牙印同時張嘴,發出無聲的吶喊。

“貨帶來了嗎?”制服人問。

“帶來了。”

琪書越用扇骨在掌心一劃,血線涌出,滴在搪瓷盤邊緣。

血珠順著盤沿滾動,滾到喉結旁,被喉結貪婪地吸了進去。

喉結吸飽血,顏色由蒼白轉為淡紅,表面浮現細小的字:

“林小啞三年二班酉時三刻回魂”

制服人點點頭,拿起檢票鉗,在車票上“咔”地蓋下一個血色章印。

章印是一只張開的嘴,嘴里缺了半顆牙。

“票給你。”他把車票推過來,“上車之前,把嗓子裝回去。”

琪書越接過車票,指尖碰到章印的瞬間,耳邊忽然響起孩童的笑聲:

“哥,我的牙還在你那兒嗎?”

他低頭,車票背面多出一排稚嫩的鉛筆字:

“牙疼,想回家。”

字跡未干,像剛寫完就被人捂進手心里。

布簾后傳來列車進站的轟鳴,聲音卻像從水底傳來,悶得人心口發緊。

制服人站起身,紙糊的制服發出“沙沙”聲,像翻動舊報紙。

他掀開布簾,簾后不是鐵軌,而是一條幽深的隧道,隧道壁貼滿鏡子,鏡子里全是同一張臉——

缺左耳,高鼻梁,嘴角帶笑,卻沒有眼睛。

“上車吧。”制服人說,“車到終點,嗓子就歸原主。”

琪書越沒動,反而用扇骨在檢票鉗缺口處輕輕一撬——

“咔噠”,鉗嘴崩開,掉下一顆帶血的小牙。

他把牙含進自己嘴里,舌尖一頂,牙根嵌入齒槽,像回家。

隧道里的鏡子同時裂開,鏡中無眼的面孔發出尖銳的哭喊。

制服人僵在原地,紙糊的皮膚迅速泛黃、卷邊,像被火烤。

“嗓子我收了。”

琪書越把喉結拈起,往自己喉嚨里一按,喉結滑入皮下,發出“咕咚”一聲滿足的吞咽。

他轉身,布簾后傳來列車急剎的刺耳摩擦,隨后是玻璃碎裂、鐵皮扭曲的巨響。

燈罩里的銅鈴終于掙脫無形束縛,“叮鈴鈴”狂響,像警報。

琪書越提著青燈走出票房,身后整棟建筑在鈴聲里迅速腐朽、坍塌,化為滿地碎紙。

紙片上全是同一個名字:

“林小啞”。

風一吹,紙片飛起,在空中排成一行字:

“下一站:紙巷 0號,牙印回魂。”

青燈照出他的影子,影子抬手,摸了摸自己喉嚨——

那里,喉結正輕輕跳動,像剛學會說話。喉結在頸間輕輕滾動,像一枚剛安好的齒輪,齒齒咬合,卻還沒上油。

琪書越抬手,指背蹭過皮膚,觸到一條新生的縫線——淡紅、柔軟,與舊疤交錯,像兩條交軌的列車。

銅鈴在燈罩里漸漸息聲,最后只剩一絲余溫,燙得玻璃發霧。

霧面映出他的影子,影子卻比他多了一顆牙——左犬齒缺半,缺口里閃著銅綠。

“該去 0號了。”

他吹滅青燈,燈芯“嗤”地化成一縷灰白頭發,纏在指尖不肯散。

0號并不在巷口,而在巷底——兩墻相夾的盡頭,沒有門,只有一塊銅制站牌,被老藤勒得變形。

站牌上刻著:

紙巷 0號

牙印回魂

末班車 00:00

時間未到,鐵軌先來了。

兩根銹軌從地縫里拱起,帶著潮濕的土腥味,像巨獸的脊骨。

軌枕是舊書脊,橫七豎八,每根枕木上都印著一排牙印,深淺不一,齒距卻完全一致。

琪書越踩在第一根枕木上,腳底立刻傳來細細的咀嚼聲——

木屑紛飛,齒痕加深,仿佛有看不見的嘴在加餐。

他蹲下,用指甲摳下一枚牙印,牙印在他掌心化成一粒乳牙,奶白,根部帶一條紅線。

“林小啞,這是你換牙那年掉的?”

乳牙在掌心滾動,發出稚氣的笑聲:

“不是,是替別人保管的。”

笑聲未落,遠處傳來汽笛。

不是火車的長鳴,而是孩童拖長音的口哨:

“嗚——”

哨聲落處,鐵軌盡頭亮起一點磷光,像有人提著燈籠在奔跑。

磷光漸近,顯出形狀——

一輛紙扎的電車,車廂四四方方,車窗是舊鏡子,鏡面蒙霧。

車頭掛著銅鈴,鈴舌是一截斷牙,缺半。

電車在站牌旁停穩,車門“嘶啦”裂開一道口子,像被撕開的信封。

司機座位上沒人,只有一張空皮套,皮套胸口別著校徽:

三年二班林小啞

琪書越抬腳踏上車廂,腳下軟綿綿的——

地板不是木板,是層層疊疊的舌頭,舌苔灰白,齒痕交錯。

車頂垂下無數根紅線,線尾拴著小小的乳牙,像風鈴。

車門在他身后合攏,紅線齊晃,乳牙相撞,發出清脆的童聲合唱:

“哥,你遲到了。”

電車啟動,沒有輪軌摩擦,只有“咔嚓咔嚓”的咬牙聲。

車窗外的景色倒退——

不是街景,而是一張張放大的口腔:

缺牙的豁口、潰瘍的創面、黑洞洞的喉管……

像整條巷子被翻卷進一張巨口。

電車廣播響起,聲音稚嫩卻機械:

“下一站,乳牙回收廠,請需要回魂的乘客準備下車。”

琪書越走到第二節車廂,座椅上并排坐著三個孩子,臉模糊,只看得見嘴巴。

三張嘴同時張開,露出同樣的缺口——左犬齒缺半。

中間的孩子手里捧著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鏡子里映著琪書越的倒影。

倒影的脖子卻空蕩蕩,沒有喉結。

孩子把鏡子遞給他,鏡面冰涼,像含著一塊鐵。

鏡背刻著一行小字:

“牙印對牙印,影子歸影子。”

琪書越抬手,把鏡子對準自己喉嚨。

鏡面里,喉結的位置漸漸浮現一顆銅鈴,鈴舌正是那截斷牙。

而現實中,他的喉結卻開始融化,像蠟遇火,滴落在鏡面上。

銅鈴在鏡中搖晃,發出“叮”一聲。

車廂猛地一震,電車急剎,地板上的舌頭齊齊卷起,露出一個黑洞。

洞里傳來熟悉的廣播:

“終點站到了,請所有乘客原路返還。”

琪書越沒動,反而把鏡子往洞口一拋。

鏡子墜入黑暗,銅鈴聲卻越來越近,像有人提著燈逆行而上。

下一秒,一只手從洞里伸出,手里攥著一根完整的牙——

正是他嘴里那顆左犬齒,卻補齊了缺口,銅綠消失,齒面雪白。

手的主人慢慢爬出——

是林小啞,七八歲模樣,校服干凈,左耳完整,嘴角帶笑。

他把牙塞進琪書越手里,聲音清亮:

“哥,牙還你,該下車了。”

電車發出最后一聲咬牙,車廂四壁開始滲水,水色墨黑,帶著紙灰的腥甜。

所有紅線同時斷裂,乳牙雨點般落下,砸在地板上,化為一地碎鏡。

碎鏡里映出無數個琪書越,每個倒影的喉結都在跳動,卻跳得越來越慢,最終靜止。

林小啞牽起他的手,往外走。

車門再次裂開,卻不是回到紙巷,而是一條幽深的隧道,隧道壁貼滿鏡子,鏡子里全是同一張臉——

左犬齒完整,喉結安靜。

隧道盡頭,銅鈴輕響。

“哥,”林小啞回頭,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下一站,記得帶傘。”

話音落下,孩子身影消散,只剩那顆完整的牙留在掌心。

牙根刻著極細的字:

“0號之后,再無牙印。”

隧道開始坍塌,鏡子一片片剝落,露出背后的銅鈴。

鈴舌斷裂,缺口補全,發出最后一聲:

“叮——”

琪書越睜眼,仍在紙門內。

青燈復燃,燈罩里空無一物,銅鈴、面具、喉結、乳牙,全都不見。

案頭多了一張新車票,起點:紙巷 0號,終點空白。

票背用牙印壓出一句話:

“末班車已過,下一站等雨。”

窗外,第一滴雨砸在銅站牌上,聲音清脆——

像一顆牙,落在鐵軌。

雨落在銅站牌上,叮一聲,像牙磕牙。

那聲音順著鐵軌往回滾,滾到紙門內,化成一滴水銀,跌進青燈。

燈罩里頓時浮起一張極小的臉——不是面具,也不是林小啞,而是琪書越自己,七歲模樣,缺左犬齒,喉結未生。

孩子對他咧嘴,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帶傘。”

說完便溶進燈火,燈焰隨即變成一把骨柄油紙傘,傘面舊得發黃,卻一滴雨也沾不進去。

傘骨是牙,傘紙是聲線,傘柄末端吊著半截銅鈴舌,輕輕一碰就叮當作響。

骨傘自己撐開,懸在屋梁下,投下的影子不是圓形,而是一條細長的隧道——正是方才電車穿行的那條。

隧道盡頭,雨聲轟鳴。

琪書越伸手去摘傘,指尖剛碰到傘骨,掌心那顆完整的乳牙忽然一沉,像被線拽住,拖著他的手往門外走。

雨已經下得很大,卻落不到他身上,全被無形傘面彈開,濺在青磚上,發出噼噼啪啪的咀嚼聲。

巷底的銅站牌被雨洗得發亮,“紙巷 0號”四個字邊緣開始滲墨,墨汁順著藤枝爬進地里。

站牌底下,鐵軌浮了起來,像兩條剛解凍的蛇,互相纏繞,最后合成一頁對折的紙軌。

紙軌正中,裂開一道門——門內漆黑,卻透出濕漉漉的廣播:

“下一站,雨聲回收廠,請帶傘的乘客注意腳下積水。”

琪書越踏進門,腳下一空,整個人墜進黑暗。

黑暗里全是倒流的雨,雨點向上飛,打在他鞋底,冰涼。

耳邊響起孩子的低語,一聲疊一聲,像無數錄音機同時倒帶:

“哥——哥——傘——傘——”

下墜驟然停止。

他站在一條濕漉漉的走廊,兩側墻壁由舊車票貼成,每張票面都空白,只在中央留著一道齒痕。

天花板垂下一排水龍頭,龍頭嘴里滴的不是水,是細小的聲音——

有的像咳嗽,有的像笑,有的像剛學會說話的嬰兒。

走廊盡頭,掛著一盞紅燈籠,燈籠皮是一張人臉皮,五官被雨水泡得腫脹,左犬齒卻完好無缺。

臉皮燈籠下,擺著一架老式天平,一端托盤空著,另一端壓著一顆銅鈴舌,鈴舌上刻著“啞”字。

天平前,站著一個穿雨衣的人,雨衣帽檐滴水,水滴落在銅鈴舌上,發出清脆的“叮”。

雨衣人抬頭,帽檐下沒有臉,只有一張嘴,嘴被紅線縫死,線尾打了個死結,結上掛著一把鑰匙,鑰匙齒是牙形。

雨衣人把鑰匙拔下來,遞向琪書越。

鑰匙一離紅線,那張嘴便裂開,發出成年男人的低啞:

“傘給我,換聲音。”

聲音一出,走廊兩側的車票同時滲出墨汁,墨汁滴在地上,凝成一排牙印,牙印盡頭,正是那把骨傘的影子。

骨傘在影子里自己收攏,傘骨一根根脫落,落地變成碎牙,碎牙又拼回那顆完整乳牙,骨碌碌滾到天平空托盤上。

天平瞬間傾斜,銅鈴舌高高翹起,“啞”字正對琪書越眉心。

雨衣人趁機伸手去抓鈴舌,指尖剛碰到,鈴舌便化作一滴水銀,順著他的指縫鉆進袖口。

水銀所過之處,雨衣像被腐蝕,紙一樣剝落,露出里面的身體——

沒有皮,只有聲帶,一條鮮紅,一條暗紅,像兩條互相糾纏的蛇。

兩條聲帶同時開口,聲音卻重疊:

“還我嗓子。”

琪書越用指尖沾了沾自己喉結,指腹立刻傳來細小的震動——

那是方才電車上的銅鈴,正躲在他皮膚下繼續搖晃。

他抬手,在喉結上輕輕一彈,銅鈴“叮”一聲跳出,懸在半空,鈴舌完好,缺口的銅綠已褪。

鈴鐺一響,走廊盡頭的臉皮燈籠立刻癟下去,像被戳破的氣球。

燈籠皮飄落,蓋在天平上,變成一張空白車票,票面浮起一行牙印:

“雨聲回收完畢,下一站:紙巷 0號。”

雨衣人——或者說,兩條聲帶——發出最后一聲嘆息,隨即散成無數水滴,落在車票上,凝成兩個濕漉漉的字:

“林啞”

車票從中間裂開,裂口處伸出一只小手,把銅鈴拖進去。

裂口合攏,車票恢復空白,只剩一道齒痕,像有人咬過。

走廊開始坍塌,車票墻一片片剝落,露出背后的雨幕。

琪書越抬手,骨傘的影子重新回到掌心,化作那把真正的油紙傘。

傘面撐開,雨點落進來,卻不是水,而是細小的聲音,每一滴都喊著同一句話:

“哥,下一站,別忘了帶牙。”

傘柄上的銅鈴舌輕輕晃動,發出孩子般的笑。

雨幕合攏,走廊消失,他重新站在紙門內,青燈復燃,案頭多了一顆濕漉漉的喉結——

鮮紅,柔軟,正中間嵌著那枚完整的乳牙。

燈罩里浮起一行水寫的字:

“雨停之前,牙要長回去。”

窗外,雨聲漸歇,銅站牌上的“0號”二字慢慢淡去,像被水擦掉的墨跡。

門縫下,塞進一張新車票:

起點:紙巷 0號

終點:未生

備注:牙未齊,傘先收。

雨停得毫無預兆,像有人突然擰緊了龍頭的閥門。

最后一滴雨砸在銅站牌上,“嗒”一聲脆響,竟是一粒細小的乳牙,落地就生根,長成一株極矮的牙樹,枝椏全是倒生的齒列。

紙門“吱呀”自開,門檻外浮著一張車票——

紙質潮軟,齒痕里滲出淡紅,像剛被牙齦咬過。

票面上,起點“紙巷 0號”正在褪色,而終點“未生”二字卻越來越亮,亮到滴出墨汁,墨汁凝成兩顆并排的小痣,和琪書越頸側那顆一模一樣。

牙樹在這時抖了抖,枝頭最頂端的那顆門牙“啪”地脫落,飛進車票的空白處,補全了“未生”的筆畫,變成“末生”。

一音之差,車票瞬間燒出一股焦甜奶味。

焦味里,有人說話。

聲音不是從喉嚨,而是從齒縫透出來,帶著奶音:

“哥,牙齊了,該拔牙。”

話音落地,牙樹枯成灰,灰里滾出一把袖珍鉗子,鉗嘴刻著“三年二班”。

鉗柄纏著紅線,線尾沒入黑暗,扯得空氣微微發顫。

琪書越拾起鉗子,指腹剛觸到冰涼的鐵,紅線猛地繃緊,拖著他往巷外走。

沿途的青磚一塊塊翻面,背面全是牙印,像無數張嘴在指路。

盡頭,出現一輛小型牙科椅,白瓷皮墊裂成龜甲紋,椅背用粉筆寫著:

“末生診所,僅此一晚。”

椅子旁,立著一面落地鏡,鏡里空無一人,卻在椅面上投出一個孩子的側影——

六歲模樣,缺左犬齒,懷里抱著一把油紙傘,傘柄吊著銅鈴。

孩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鏡外琪書越的喉嚨。

兩處喉結,一大一小,隔著鏡面同時起伏。

鉗子自己張開,對準鏡里孩子的犬齒。

“咔噠”一聲輕響,齒根斷裂,卻不見血,只落下一粒極小的銅鈴舌,滾到鏡邊,又滾出鏡外,落在琪書越掌心。

鏡里孩子咧嘴笑,齒缺處迅速長回一顆新牙,牙面雪白,映出“末生”二字。

與此同時,琪書越嘴里一陣松動,左犬齒脫落,血珠順著下巴滴在椅墊,滲成同樣的字。

兩把牙齒——

鏡里新生的白牙,鏡外帶血的真牙,同時浮起,在半空中輕輕一碰,“叮”。

聲音像兩把鑰匙互扣,鎖開了。

牙科椅下方,地板無聲滑開,露出一條向下延伸的螺旋梯,梯級全是倒插的牙,一步一響。

梯底深處,傳來銅鈴的回聲,一波三折,像在喊:

“下來拔牙——末班車——”

琪書越把油紙傘夾在腋下,一手拎鉗,一手握著那粒銅鈴舌,踏第一級。

腳落,齒梯亮起一道紅線,順著他腳踝往上纏,像檢票。

每下一級,他嘴里就少一顆牙,齒根落地的聲音清脆得像檢票鉗“咔噠”。

七級之后,他停住,吐出口中最后一顆血牙——

門牙,牙背面刻著一行小字:

“0號之后,再無牙印。”

血牙落在最后一級臺階,臺階“嘭”地合攏,螺旋梯縮成一枚小小的牙盒,盒蓋是銅鈴舌。

盒里,整整齊齊排著十顆牙,齒根朝外,齒冠朝內,圍成一圈,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牙盒自動扣合,銅鈴舌變成鎖扣,發出“叮”一聲末響。

四周亮起慘白的頂燈,照出四壁——

不是墻,而是巨型的上下顎骨,齒槽空蕩,正等待歸位。

骨壁中央,懸著一把空椅,椅背寫著:

“紙巷末生診室”

椅面,赫然是那顆從鏡里長出的雪白新牙,此刻已化作成人大小,牙冠凹陷成座,牙根延伸成扶手。

琪書越坐上牙椅,銅鈴舌貼在他鎖骨,冰涼。

椅背深處,傳來孩子最后的叮囑,奶音混著鐵銹味:

“哥,牙齊了,末生到站。

記得把傘留下,把嗓子帶走。”

話音落下,上下顎骨緩緩合攏,齒槽對準牙盒。

十顆真牙彈出,一顆接一顆,精準落槽。

最后一“咔噠”,牙盒空了,銅鈴舌化作一把鑰匙,落進他掌心。

骨顎合攏成一條筆直的通道,通道盡頭,是雨停后的銅站牌。

牌上字跡已全消,只剩一枚小小的牙印,像車票的騎縫章。

琪書越起身,油紙傘自動收攏,傘骨化回自己的齒列,回到嘴里,嚴絲合縫。

他抬手,把銅鈴鑰匙插進站牌牙印里,輕輕一扭——

“叮。”

銅站牌裂開,吐出一張最終車票:

起點:末生

終點:紙巷 0號

備注:牙已歸,聲未還。

票背,用齒痕壓著最后一句話:

“下一站,回聲站——開傘。”

票背那句“開傘”剛被齒痕壓完,銅站牌便像被抽走骨頭的傘,嘩啦一聲軟成一張薄銅片,貼著地面滑行,一直滑到琪書越腳尖。

薄銅片上映出他此刻的影子——

嘴角多了一顆新補的左犬齒,齒面雪白,卻映著銅綠,像一枚尚未干透的印章。

印章正中,慢慢浮起一點雨光。

雨光擴大,竟是一把撐開的油紙傘,傘柄吊著那粒銅鈴舌,鈴聲極輕,像在倒數。

傘下沒有雨,只有一條倒退的軌道,軌枕由舊車票疊成,一張張票面空白,只在齒孔處留著極細的血絲。

軌道盡頭,亮起一盞紅燈籠,燈籠皮是方才那塊薄銅片,銅片上牙印排成一句廣播:

“回聲站,末班車,開傘即發車。”

琪書越抬手,傘面“啪”地撐滿。

撐開的瞬間,銅片燈籠炸成無數細小銅鈴,雨點般落進傘骨,每落一枚,傘骨便長出一節新齒。

七節之后,整把傘變成一條完整的下顎骨,牙列森然,卻少了一顆門牙——

正是方才嵌回他嘴里的那顆。

缺牙處,漏出一道風,風里夾著孩童的口哨:

“哥,門牙借我,回家用。”

哨聲落,軌道盡頭的紅燈籠重新聚攏,化作一面銅鏡,鏡里站著七歲的林小啞,懷里抱著一把缺門牙的下顎骨傘。

鏡中孩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空蕩的牙床,又指了指鏡外琪書越的嘴角。

指尖一碰鏡面,鏡里鏡外同時響起“叮”一聲——

銅鈴舌歸位,門牙交換。

琪書越只覺上顎一涼,某顆齒根松動,未等他反應,門牙已自行脫落,血珠凝成銅鈴大小,滾落傘骨。

鏡中孩子接過門牙,往自己牙床一按,齒根瞬間長合。

隨后,他把那把缺牙的下顎骨傘遞出鏡面,傘骨在鏡框邊緣輕輕一磕——

鏡面如冰碎裂,碎鏡片化作雨點,倒卷入夜空。

碎鏡雨里,軌道折疊,車票枕木齊齊立起,排成一節車廂,車廂外皮是銅鈴拼成的廣播喇叭,喇叭口對著琪書越,發出稚氣的報站:

“回聲站末班車,終點站:紙巷 0號,請乘客收回全部牙聲。”

車廂門敞開,里面沒有座椅,只有一排排倒掛的銅鈴,鈴舌全是乳牙,每一顆都在輕輕打拍子。

拍子節奏越來越快,最后匯成一句清晰的童聲:

“哥,上車。”

琪書越踏上車廂,腳下地板是整塊下顎骨,骨面光滑,齒列完整,卻獨獨缺了那顆剛剛交換出去的門牙。

缺牙處,嵌著一張車票,票面空白,齒孔里滲出銅綠。

他彎腰拾起車票,指尖剛觸到齒孔,耳邊忽然響起成年男人的低啞嗓音:

“牙齊了,聲未還。”

嗓音來自車廂盡頭。

那里,站著穿鐵路制服的林小啞——

十七歲的模樣,制服袖口別著三年二班校徽,左耳完整,嘴角帶笑,齒列雪白,唯獨喉結處凹陷,像被人生生剜走一塊軟骨。

少年抬手,掌心向上,露出那粒銅鈴舌:

“嗓子在你那兒,我用牙換。”

銅鈴舌在他掌心滾動,發出金屬質地的心跳。

車廂四壁的銅鈴同時靜止。

地板下顎骨開始緩緩合攏,齒列對準琪書越的腳踝,像檢票。

少年繼續道:

“末班車只走一趟,牙歸位,聲歸位,人歸位。”

話音落下,車廂頂部垂下一根紅線,線尾拴著一把袖珍鉗子,鉗嘴刻著“三年二班”。

鉗子自動張開,對準琪書越的喉嚨。

鉗柄纏著紅線,線尾沒入少年喉結處的凹陷,像一條等待接駁的軌道。

琪書越抬手,指尖在鉗刃輕輕一彈,鉗子“咔噠”一聲合攏,卻未傷及皮肉,只剪斷了那根紅線。

紅線斷口處,涌出一股奶白色的風,風里裹著孩童的笑聲,笑聲凝成一顆完整的喉結,輕輕落進少年掌心。

少年把喉結按回自己喉嚨,凹陷處立刻平復,皮膚下傳來銅鈴的輕顫。

與此同時,琪書越齒列最后一絲異感消失,門牙歸位,銅鈴舌安靜。

車廂廣播最后一次響起:

“終點站,紙巷 0號,請所有乘客帶好自己的聲音與牙齒,依次下車。”

聲音落下,車廂四壁的銅鈴齊聲碎裂,鈴舌乳牙雨點般落進地板缺牙處,齒列瞬間完整。

車門開啟,外頭不是雨夜,而是晨光微熹的紙巷。

巷口,銅站牌重新立起,牌面空白,只在牙印位置留著一行極淡的字:

“牙聲已歸,回聲站關閉。”

琪書越下車,晨光落在嘴角,左犬齒雪白,銅綠盡褪。

他轉身,車廂已不見,只剩一把收攏的油紙傘,靜靜躺在腳邊,傘柄吊著那粒銅鈴舌,啞然無聲。

傘面展開,內側用齒痕排成最后一句話:

“末班車結束,下一程:活人開口。”

末班車汽笛的余音像一根被拉長的絲線,在紙巷上空盤旋,久久不肯散去。銅鈴舌終于啞了,晨光卻亮得有些刺眼。琪書越彎腰拾起那把油紙傘,傘骨冰涼,仿佛一整條下顎骨在他掌心里打了個盹。傘面內側,齒痕排成的“活人開口”四個字,隨著光線的變化慢慢變淺,像被誰用舌尖悄悄舔去。

他把傘靠在銅站牌旁,站牌上空無一字,只剩牙印。那牙印極淺,卻深得像一口井,他往里看,竟看見自己的七歲倒影——缺左犬齒,懷抱著一把比自己還高的油紙傘。倒影沖他咧嘴,沒出聲,只是用指尖在井壁上寫:

“哥,天亮了,該張嘴了。”

字寫完,井口合攏,銅站牌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像回應,又像告別。琪書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皮膚下那枚銅鈴舌已經安靜,可他能感覺到,有另一件東西正在蘇醒——不是鈴,不是牙,而是一條完整的聲帶,柔軟、溫熱,帶著奶腥與鐵銹混合的味道。

他轉身往紙巷深處走。巷子的盡頭,有一間從未亮起過招牌的鋪子,木門斑駁,門楣上釘著一排鐵釘,鐵釘上掛滿了風干的耳朵——左耳。每一只耳朵都缺了半塊,缺口處用紅線縫合,像被誰咬過又縫回去。鋪子沒有窗,門縫卻滲出淡金色的光,光里夾著極細的童聲:

“拔牙之后,得配副嗓子。我這兒有現貨,也有舊貨。”

聲音像從耳朵堆里滲出來的。琪書越推門,門軸發出熟悉的“咔噠”,像檢票鉗咬合。屋內極暗,只有一盞銅吊燈,燈罩是翻扣的下顎骨,齒列完整,唯獨缺了門牙。燈下擺著一張牙科椅,椅背寫著:紙巷 00號,活人開口診所。

椅子旁,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口罩遮到鼻梁,露出的眼睛卻極年輕,像十二歲的瞳孔被強行塞進成年人的眼眶。他手里托著一只搪瓷盤,盤里放著一排聲帶——有的鮮紅,有的暗褐,有的透明得像蟬翼,還有的已經鈣化,輕輕一碰就掉渣。

“選一副?”男人開口,聲音卻從盤底傳來,像隔著一層水,“新嗓子干凈,舊嗓子有故事。”

琪書越沒看盤子,只看男人左耳——完整無缺,耳垂上卻有一粒朱砂痣,像被誰用針點上去。他抬手,指尖在痣上輕輕一按,男人整個人像被戳破的氣球,白大褂癟下去,只剩一張皮掛在牙科椅上。皮內傳來孩童的笑聲,奶聲奶氣:

“哥,你又認錯人啦。”

笑聲未落,搪瓷盤里的聲帶齊齊震動,發出同一句話:

“哥,張嘴。”

盤子邊緣,慢慢浮起一根紅線,線尾拴著那粒銅鈴舌。鈴舌一響,盤底裂開,露出一條向下的螺旋梯,梯級由聲帶鋪成,每一步都發出不同的聲音——咳嗽、喘息、低笑、尖叫、耳語。最底一級,是極輕的奶音:

“哥,別怕,只是拔牙。”

琪書越踩著聲帶走下去。越往下,聲音越密,像無數張嘴貼著他耳廓說話。走到最后一級,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墜入一間巨大的口腔——上顎是天穹,下顎是地面,齒列成排,牙齦上掛著銅鈴,鈴舌全是乳牙。

口腔中央,擺著一張手術臺,臺上躺著七歲的林小啞,胸口蓋著油紙傘,傘柄吊著銅鈴舌。孩子雙眼緊閉,嘴角卻帶笑,齒列雪白,唯獨喉結處凹陷,像被誰挖走了一塊軟骨。手術臺旁,站著另一個琪書越——二十七歲,左犬齒完整,手里握著那把袖珍鉗子,鉗嘴刻著“三年二班”。

兩個他對視,無聲。片刻后,手術臺上的孩子睜開眼,聲音卻從成年琪書越嘴里發出:

“牙齊了,聲未還。現在,該把嗓子還我。”

成年琪書越點頭,把鉗子遞過去。孩子接過,鉗嘴對準成年琪書越的喉嚨,輕輕一夾——沒有血,只夾出一縷極細的聲音,像抽絲。聲音一離體,成年琪書越的齒列開始松動,一顆接一顆脫落,落在地上,化為一地銅鈴。

孩子把聲音按回自己喉嚨,凹陷處立刻平復,喉結滾動,發出銅鈴般的清響。與此同時,成年琪書越的牙齒全部掉光,牙齦上卻慢慢長出新的齒列——雪白、整齊,每一顆牙根都連著一條聲帶。

孩子坐起身,把油紙傘撐開,傘面內側的齒痕已經消失,只剩一句話:

“活人開口,牙聲歸位。末班車結束,下一程:回家。”

傘面一抖,口腔開始合攏,齒列像檢票閘機,一齒一齒咬合。琪書越踩著最后一聲“叮”走出口腔,發現自己站在紙巷 0號門口,晨光正好,銅站牌上的牙印已經淡得看不見。

門內,青燈復燃,燈罩里空無一物,案頭多了一只搪瓷盤,盤里整整齊齊擺著十顆牙,齒根連著十條聲帶,像十根紅線,線尾匯成一束,系著那粒銅鈴舌。

鈴舌輕晃,發出孩子最后一聲奶音:

“哥,回家吃飯。”

琪書越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齒列完整,聲帶溫熱。他彎腰端起盤子,推門而出。巷口,陽光像一把新傘,撐開整條紙巷。遠處,傳來熟悉的梆子聲,卻不再是倒數,而是清晨的報曉。

銅鈴舌在盤子里輕輕滾動,像一顆終于歸位的乳牙。

他抬頭,看見巷尾那棵老槐樹抽了新芽,枝椏間掛著一把小小的油紙傘,傘柄吊著銅鈴,鈴舌完好,安靜得像睡著。

風一吹,傘面展開,內側用晨光寫著最后一句話:

“牙聲已歸,末班車結束。下一程,活人開口,故事繼續。”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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