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妄之經

第一章：雷音寺的裂隙

雷音寺的佛光總帶著股鐵銹味。

唐僧跪在金磚上時，膝蓋傳來的觸感不是冰涼，而是像按在剛剝殼的雞蛋上，軟膩中透著微微的搏動。他抬頭看向蓮臺，如來的金身正流淌著液態的金光，那些光滴落在蓮花座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油脂滴進滾水里。

“玄奘，“如來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卻分不清具體的源頭，“你師徒四人歷經磨難，可愿領受真經？“

孫悟空突然扯了扯唐僧的袈裟。他火眼金睛里的紅光比往常更盛，金箍棒在耳朵里不安分地跳動。“師父，你看那些羅漢。“他壓低聲音，喉結滾動得像吞了顆燒紅的鐵球。

唐僧側目望去，十八羅漢的塑像果然有些異樣。降龍羅漢的眼珠正以極慢的速度轉動，瞳孔里映出的不是殿堂，而是片灰蒙蒙的霧；伏虎羅漢按在虎頭的手，指甲縫里滲出了暗紅色的黏液，那些黏液順著虎毛往下淌，在金磚上積成小小的血珠，卻遲遲不凝固。

“阿彌陀佛。“唐僧合掌的手指在顫抖，他發現自己的掌紋不知何時變得雜亂無章，像被人用指甲硬生生劃改過。

阿儺、伽葉捧著經卷走過來時，袈裟下擺掃過地面，露出了藏在衣褶里的線頭——那些線是活的，正像蛆蟲般緩慢蠕動。經卷的封皮泛著詭異的蠟光，唐僧接過時，指尖觸到的不是紙張，而是類似人皮的質感，上面還留著細密的毛孔。

“此經需用心供奉，“伽葉的笑容僵硬得像面具，眼角的皺紋里卡著些銀白色的粉末，“不可讓凡俗觸碰。“

返程的云路上，八戒突然尖叫起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原本胖乎乎的手指正在變短，指甲縫里鉆出了黑色的細絲，那些絲纏著他的手腕往上爬，所過之處的皮膚都變成了青灰色。“俺老豬的手！“他去扯那些絲，卻發現絲的另一端長進了自己的皮肉里，一拉就帶出細細的血線。

沙僧的琉璃盞碎片突然發燙，他慌忙解下來，卻見碎片拼出的圖案變了——不再是河流山川，而是無數雙擠在一起的眼睛，正隔著碎片往外窺視。

第二章：會呼吸的經文

第一晚宿在破廟時，唐僧忍不住翻開了經卷。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紙頁上，那些梵文字母突然活了過來，像無數只小蟲子在紙上爬動，組成新的句子。唐僧識得些梵文，可拼出來的意思讓他胃里翻江倒海——“第73次循環，主體玄奘情緒穩定““悟空反抗指數42%，需加強金箍束縛““悟能食欲異常，注射鎮定劑3ml““悟凈記憶碎片泄露，修補第19次“。

“這不是經卷。“沙僧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撿起一片掉落的紙頁，對著月光看，發現紙的背面印著密密麻麻的編號，“這是...記錄。“

孫悟空一把搶過經卷，火眼金睛里的紅光幾乎要溢出來。他翻到“三打白骨精“那一頁，上面的插畫正在緩慢變化：白骨精第一次變的村姑，脖子上戴著的銀鎖，和唐僧童年時丟失的那只一模一樣；第二次變的老嫗，手里拄的拐杖，木紋里藏著“金山寺“三個字；第三次變的老翁，嘴角的痣，位置竟和唐僧生父陳光蕊的分毫不差。

“俺老孫打死的...是師父的念想？“孫悟空的金箍突然收緊，疼得他在地上打滾，尾巴不受控制地露了出來，上面的猴毛正一綹綹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膚。

八戒突然捂住肚子，豬肚上的皮膚像水波般起伏，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俺好像...從來沒真的吃過東西。“他想起取經路上的齋飯，每次咽下去都覺得喉嚨發緊，那些食物的味道總像隔著層塑料膜，“那些饅頭、米飯...都是假的？“

沙僧突然指著廟墻，那里的石灰正在剝落，露出底下的磚塊——那些磚不是土做的，而是用某種灰白色的骨頭壓制成的，磚縫里還嵌著細小的牙齒。

“你們看外面。“唐僧的聲音發顫，破廟的門沒關，月光下的樹林正在蠕動，每棵樹的樹干上都長著眼睛，那些眼睛眨動的頻率完全一致，像被同一個齒輪帶動的機械。

第三章：重復的長安

回到長安城外時，護城河的水是靜止的。

水面像塊巨大的玻璃，映出的城郭卻和眼前的不一樣——倒影里的長安城城墻歪斜，城門上掛著的不是“長安“匾額，而是塊血淋淋的人皮，上面用朱砂寫著“第81號試驗區“。

唐太宗帶著百官在城門口迎接，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陽光下泛著油光，那些圖案正在緩慢變形：日紋里的三足烏長出了獠牙，月紋里的蟾蜍吐出了分叉的舌頭。“御弟辛苦了。“太宗說話時，嘴里噴出的不是氣息，而是細小的白色粉末，落在唐僧臉上，帶著股消毒水的味道。

唐僧突然注意到，所有官員的臉都在以相同的頻率抽搐，他們的瞳孔是渾濁的灰白色，像蒙著層毛玻璃。有個小官的鼻子突然歪了，他伸手去扶，竟把鼻子整個摘了下來——那是個紙糊的假鼻子，里面塞滿了稻草，還掛著根細細的鐵絲。

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到化生寺，菩提樹下的泥土正在冒泡，他挖開表層的土，下面埋著的不是樹根，而是密密麻麻的管線，紅色的、藍色的，里面流淌著不同顏色的液體。樹干上刻著的不再是經文，而是串奇怪的符號：“循環啟動時間06:18，故障代碼7-81，重置倒計時13:21“。

“師父！“他的聲音劈了叉，火眼金睛突然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長安城的上空，有層透明的穹頂，穹頂之外，無數雙巨大的眼睛正隔著屏障往下看，瞳孔里映著他們師徒四人的身影。

八戒在人群里看到了高老莊的翠蘭，可她的臉像蠟像般融化著，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牙。“悟能，“翠蘭的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回來陪我呀，豬圈都給你打掃干凈了。“她伸過來的手，手指間是蹼狀的薄膜，指甲縫里還沾著豬毛。

沙僧的琉璃盞碎片突然全部炸裂，碎片濺在地上，拼出的圖案讓所有人都僵住了——那是張巨大的網，網眼里困著無數個“他們“：有的孫悟空被金箍勒斷了脖子，有的唐僧被經卷纏住窒息，有的八戒被自己的肚子吞噬，有的沙僧變成了流沙河底的淤泥。

第四章：蓮臺之下

他們再次闖入雷音寺時，佛堂里彌漫著福爾馬林的味道。

菩薩們的塑像正在融化，觀音大士玉凈瓶里的甘露，其實是墨綠色的黏液，那些黏液滴在地上，長出了無數只細小的手。文殊菩薩的青獅坐騎，皮膚裂開露出了金屬骨架，眼睛是兩個閃爍的紅燈，正發出“滴滴“的聲響。

如來還坐在蓮臺上，金身的表面起了褶皺，像塊老化的塑料。“你們不該回來的。“他的聲音不再洪亮，反而像無數人在同時說話，重疊的聲浪里，能分辨出唐僧母親的哭喊、孫悟空師父的嘆息、八戒媳婦的尖笑、沙僧師父的誦經。

孫悟空一棒砸向蓮臺，金箍棒穿過了如來的金身——那金身是空的，里面塞滿了稻草和棉花，心臟的位置掛著個小小的鈴鐺，鈴鐺上刻著“操控器07號“。

“我們是誰？“唐僧的袈裟正在褪色，露出底下的白色囚服，上面印著編號“XZ-01“。

蓮臺突然裂開，下面露出深不見底的黑洞，洞里傳來無數人的慘叫聲。有只布滿皺紋的手從洞里伸出來，抓住了唐僧的腳踝——那只手的主人，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眼睛已經被挖掉，空洞里流出黑色的液體。

“我是第72個玄奘。“那張嘴開合著，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們需要有人取經，需要有人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們都是養在缸里的腦子，連著線呢。“

孫悟空的金箍突然發出刺耳的嗡鳴，他伸手去扯，卻發現金箍長進了頭骨里，和腦子連在了一起。“俺老孫的火眼金睛...看到的都是他們想讓俺看的？“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些七十二變留下的繭子正在消失，露出底下蒼白纖細的皮膚，根本不像握過金箍棒的手。

八戒的肚子炸開了，里面滾出來的不是內臟，而是無數個一模一樣的小八戒，每個都長著驚恐的臉，它們落地后很快融化，變成一灘灘黃色的黏液。“原來...俺從來沒吃過飯...“他的聲音越來越弱，身體像漏氣的氣球般癟下去，最后變成張薄薄的人皮，上面印著“食欲模擬程序“。

沙僧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能看到他胸腔里的琉璃盞碎片，其實是某種芯片，正閃爍著最后的紅光。“流沙河...是消毒水...我吃的九個取經人...是上一批失敗的實驗品...“他的聲音變成了電流的雜音，身體最終化作無數光點，消散在空氣里。

唐僧看著手里的經卷，紙頁正在自動翻頁，最后停在空白的封底。那里慢慢浮現出幾行字：“西游實驗第81次循環結束，主體玄奘認知崩潰，符合預期。回收數據，準備啟動下一輪。“

如來的金身徹底垮塌了，露出后面的墻壁——那是塊巨大的屏幕，上面顯示著密密麻麻的代碼，代碼滾動中，偶爾閃過幾個名字：玄奘、悟空、悟能、悟凈...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長長的失敗記錄。

屏幕突然亮起，映出張模糊的臉，那臉沒有具體的五官，只有不斷變換的光影。“做得好，玄奘。“那個聲音直接出現在他的腦子里，“你幫我們驗證了第81種可能性。別害怕，很快...你會忘記這一切，重新從長安出發。“

唐僧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滲出了黑色的液體——那是他的大腦正在被清洗的信號。

雷音寺開始震動，金磚縫隙里冒出白色的霧氣，那些霧氣里藏著無數雙眼睛，正安靜地注視著他。

“下一次...“唐僧的意識開始模糊，最后的念頭停留在出發那天，長安城的晨霧里，似乎也藏著同樣的眼睛，“下一次...我還會相信嗎？“

霧氣越來越濃，淹沒了他的身體，也淹沒了整個雷音寺。當霧氣散去時，這里又恢復了莊嚴神圣的模樣，蓮臺上的如來重新坐好，金身流淌著金光，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只有護城河的水，依舊映著那塊寫著“第82號試驗區“的人皮匾額，在風里輕輕搖晃。第五章：流沙底的磨牙聲

沙僧的木牌剛碰到水面，河底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像無數牙齒在磨砂。

唐僧低頭去看，渾濁的河水竟在這一刻變得透明。水底沒有泥沙，只有密密麻麻的白骨，那些骨頭不是散亂堆放，而是以詭異的姿勢交纏在一起——有的腿骨彎成了麻花，有的肋骨像蛛網般裹著顆破碎的頭顱，最深處，無數只手骨從泥里伸出來，指節彎曲著，像是在向上攀爬。

“沙師弟，你的脖子...”八戒的聲音突然卡住，眼睛瞪得滾圓。

沙僧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后頸，指尖觸到一片濕滑的冰涼。他猛地回頭，卻見自己的影子正從地面上站起來，影子的脖頸處拖著條暗紅色的鎖鏈，鎖鏈末端浸在流沙河里，河底的白骨正順著鎖鏈往上爬，每爬一寸，沙僧的皮膚就多一道青黑色的勒痕。

“俺的影子...”沙僧想去扯鎖鏈，可手指穿過了影子的身體，只撈起一把帶著腥氣的河水。

孫悟空突然拽著唐僧后退，金箍棒在地上劃出火星。“看那些骨頭！”

河底的白骨正在重組。腿骨撐起扭曲的軀干，肋骨拼成漏風的胸腔，手骨握著斷裂的頭骨當武器，最駭人的是它們的臉——每個頭骨的眼窩里都塞著半片琉璃盞碎片，碎片反射著天光，照出的不是白骨，而是沙僧的臉，正咧著嘴無聲地笑。

“是上一批的...俺？”沙僧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突然想起琉璃盞的碎片是怎么來的——當年打碎琉璃盞時，碎片上沾的不是酒水，而是和現在一樣的腥甜液體。

八戒突然尖叫著跳進河里，他的豬蹄在水面上亂蹬，卻像踩在粘稠的血漿里。“有東西咬俺的腳！”他低頭去看，河水里浮著無數張豬臉，每張臉都長著和他一樣的鼻子，正用尖利的牙齒啃他的蹄子，啃下來的皮肉掉進水里，瞬間化作新的豬臉。

“呆子！上來！”悟空的金箍棒插進水里，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無數只眼球，那些眼球在半空眨了眨，全掉在唐僧腳邊，瞳孔里映出的都是他自己驚恐的臉。

唐僧退到河岸時，后背撞到了塊石碑。石碑上刻著的“流沙河”三個字正在剝落，露出底下的字——“食僧淵”。碑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袈裟往下流，流到腰間時，突然化作無數條細小的蛇，鉆進他的衣擺。

“師父！”悟空的火眼金睛突然爆發出紅光，他指著唐僧的袈裟，“你的袈裟里...”

唐僧低頭，只見錦襕袈裟的褶皺里鉆出無數只蛆蟲，那些蛆蟲的腦袋竟是縮小版的羅漢臉，正咧著嘴啃他的皮肉。他想扯掉袈裟，卻發現袈裟的布纖維已經長進了皮膚里，一扯就帶出連在肉上的絲線，絲線的另一端，纏在河底最粗的那根白骨上。

河底的磨牙聲越來越響，白骨堆里突然冒出個巨大的頭顱，那頭顱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布滿牙齒的嘴，嘴里吐出來的不是氣息，而是無數張經卷的紙頁，紙頁上的梵文正在燃燒，燒出的灰燼落在水面上，拼成一行字：“第82次循環，清除異常者”。

沙僧的影子突然撲了上來，鎖鏈勒住他的脖子，將他往河里拖。他掙扎時，琉璃盞碎片全掉進水里，碎片落水的瞬間，河底的白骨齊刷刷地轉向唐僧，眼窩里的琉璃碎片同時亮起，照出唐僧后頸的皮膚下，有個正在跳動的東西——那東西的形狀，像極了蓮臺底下那顆刻著“操控器07號”的鈴鐺。

“原來...錨點是師父...”沙僧的頭被按進水里的前一秒，他看見唐僧的耳朵里，爬出一只長著如來面孔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