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辛辣混著汗水的酸餿氣鉆進鼻腔時，林晚秋正趴在紅星紡織廠醫務室的長椅上。后頸的肌肉突突直跳，像有根燒紅的鐵絲在皮肉里鉆——這道舊傷是今早被張桂芬推搡時，撞在細紗機鐵架上磕出來的，此刻正隨著呼吸隱隱作痛。

“晚秋，你可算醒了！”熟悉的聲音裹著刻意的急切砸過來，張桂芬端著搪瓷缸子湊得太近，粗糲的缸沿硌得林晚秋牙床發麻，“王主任剛來說，技術科的培訓通知下來了，我幫你把病假條交上去啦。”

林晚秋猛地睜眼。

眼前是斑駁的石灰墻，墻頂“以廠為家”的紅漆標語被潮氣浸得發卷，邊角翹起像只干癟的蝴蝶。張桂芬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發梢沾著的細小白棉絮隨著呼吸輕輕顫動，眼里那點掩飾不住的得意，和二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后一模一樣。

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 1973年的夏天，回到了被這張假病假條毀掉一生的那天。

前世就是這張用紅藥水偽造的“風濕性關節炎”診斷書，讓她錯失了全廠唯一的技術員培訓名額。張桂芬頂替她去了省城，回來就風風光光嫁給了廠長兒子趙衛國，一路踩著別人的肩膀步步高升。而她被調去陰冷潮濕的倉庫看料，三十五歲那年在暴雨夜搬運棉紗時摔斷了腿，最后在棚戶區漏雨的破屋里，孤零零地被高燒燒成了灰燼。

“我沒生病。”林晚秋坐起身，工裝袖口掃過長椅，帶起一層薄薄的灰塵，在光柱里翻滾成細小的漩渦。她清晰地記得，母親留下的那本《細紗機操作指南》里夾著半張培訓報名表，此刻正安安穩穩地躺在宿舍枕頭下，紙頁邊緣還留著母親生前折過的三角印記。

張桂芬臉上的笑容僵了半秒，像被凍住的豬油，很快又層層化開：“你昨天不是說膝蓋疼嗎？我想著別耽誤事……”

“許是累著了。”林晚秋打斷她，視線落在對方工裝口袋里露出的半截信紙——米黃色的稿紙邊緣印著“紅星紡織廠”的字樣，正是趙衛國寫給張桂芬的情書。前世她直到被趕出車間那天，才在廢紙堆里撿到這張被揉皺的紙，那時張桂芬已經戴著趙衛國送的的確良圍巾，在眾人艷羨的目光里搬進了廠長樓。

醫務室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王主任挺著微胖的肚子走進來，漿洗挺括的白襯衫領口沾著片油漬，手里捏著的那張病假條在風里輕輕晃，像只不祥的白鳥：“小林，身體要緊，培訓的事……”

“王主任，我能去。”林晚秋突然站起來，膝蓋在長椅邊緣磕出悶響也沒皺眉，工裝褲膝蓋處磨出的白痕閃了下光，“我現在就去車間，讓李姐看看我的操作。要是不合格，再讓桂芬替我去也不遲。”

張桂芬的臉唰地白了，像被驟雨打蔫的紙花。

細紗車間里，轟鳴聲震得人耳膜發疼，空氣里飄著細小的棉絮，吸進肺里像有無數根針在扎。幾十臺細紗機排列得像沉默的鋼鐵叢林，銀線般的棉紗在錠子上飛速旋轉，拉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流光。

林晚秋站在自己負責的 3號機前，手指撫過冰涼的金屬機身。這臺機是母親當年親手調試的，每個齒輪的咬合聲她都能分辨出細微差別——就像此刻，她能清晰地聽出相鄰 4號機的錠子轉速比標準值快了兩轉。

“晚秋，你真要上工？”旁邊的孫師傅放下手里的管紗，老花鏡滑到鼻尖上，露出渾濁卻精明的眼睛，“王主任都點頭讓桂芬替你了……”

“孫師傅，我娘說過，擋車工的手最誠實。”林晚秋彎腰系緊工作鞋鞋帶，帆布鞋底的紋路里還卡著昨天的棉絨，余光瞥見張桂芬正偷偷往 4號機那邊溜——那是她今天負責的機位，此刻機臺上的導紗鉤歪了半寸，她卻假裝沒看見。

開機鈴響的瞬間，林晚秋的手已經搭上了羅拉架。接頭、換管、清潔飛花，動作行云流水。錠子轉速穩定在每分鐘 16000轉，引出的棉紗均勻得像用尺子量過，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甚至有空留意到張桂芬那邊的紗線張力不對，有根鋼領已經磨出了毛刺，再不停機就要出次布了。

“桂芬，你那臺機該換鋼領了。”林晚秋頭也不回地提醒，聲音裹在機器聲里，剛好能傳到對方耳朵里。

張桂芬手忙腳亂地調整導紗鉤，聲音被機器聲吞掉一半，只剩點尖利的尾音：“不用你管！”

沒過半小時，4號機突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有只鐵爪子在狠狠抓撓鋼鐵。一縷棉紗纏進齒輪，瞬間扯斷了整排經紗，白色的線頭像瀑布般垂下來，在機器上纏成亂麻。張桂芬尖叫著關停機器，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斷頭，臉漲得通紅，像被煮熟的蝦子。

李紅梅舉著檢驗本走過來，藍色工裝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結實的小臂，眉頭擰成疙瘩：“張桂芬，這是你這個月第三次出次布了。”

“是機器的問題！”張桂芬指著林晚秋，聲音陡然拔高，抓起一把斷頭紗就往地上摔，棉絮騰起細小的霧，“她剛才碰過我的機子！”

林晚秋剛換完最后一個滿管，手里還捏著浸了機油的紗錠，金屬表面映出她平靜的臉：“王主任您看，這紗線的捻度比標準值高了三成。桂芬說我改了參數，可調捻度的扳手在工具箱里鎖著，鑰匙只有您和保全工有。”

工具箱就放在機器旁，掛著把黃銅小鎖，鑰匙孔上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機油，在燈光下閃著油膩的光。

張桂芬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眼神慌亂地瞟向車間門口——那是趙衛國每天巡查時必經的路線。

“我……我就是想試試能不能提高產量……”她囁嚅著，手指絞著衣角，工裝被捻出深深的褶皺。

“都圍在這里干什么？”王主任的聲音帶著怒氣炸開，震得旁邊的紗錠都在顫，“張桂芬，你把機器搞成這樣，還想不想干了？”

張桂芬“哇”地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股腦抹在工裝上，藍布上暈開深色的污漬：“主任，是林晚秋故意害我！她知道我想爭取培訓名額，就偷偷改了我的機器參數……”

林晚秋沒急著辯解，反而轉身往宿舍跑。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急促的“啪嗒”聲。張桂芬心里咯噔一下，也跟著追出去，聲音里帶著哭腔：“你跑什么？想毀滅證據嗎？”

宿舍是兩間相通的平房，泥地上鋪著碎磚，住了四個女工。林晚秋沖到自己的床鋪前，掀開枕頭——那本《細紗機操作指南》還在，深藍色的封皮被磨得發亮。翻開夾著報名表的那頁，里面掉出半張紙條，邊緣被撕得參差不齊。

是張桂芬沒寫完的草稿，鉛筆字跡被蹭得有些模糊：“衛國哥，我一定能拿到名額，等我……”后面的字被重重劃掉，留下深深的溝壑。

張桂芬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撲上來就要搶。林晚秋側身躲開，后背正好撞進趕來的李紅梅懷里，對方結實的胳膊穩穩托住了她。

“李姐，你看這個。”林晚秋把紙條遞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李紅梅看完，又看了看張桂芬，突然冷笑一聲，笑聲里帶著不屑：“我說你最近總往技術科跑，原來是早就找好靠山了？”

就在這時，趙衛國搖搖晃晃地走進來，軍綠色的褲子上沾著片油污，看到這情景，梗著脖子喊：“你們欺負桂芬一個農村姑娘算什么本事？”

林晚秋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像兩道冰冷的光。手里緊緊攥著那張還沒填完的培訓報名表，紙頁邊緣被捏出了褶皺。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張桂芬絕不會善罷甘休，趙衛國更不會讓她輕易拿到那個名額。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一聲聲像在撕扯空氣，像是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林晚秋低頭看著報名表上“林晚秋”三個字，筆尖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