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香樟葉掠過窗臺，我把臉埋在語文課本里，聽著前排林文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呂婷婷的聲音像浸了溫水的棉線，不緊不慢地繞在空氣里——“……所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深意，不僅在于希望的傳遞，更在于每個微小個體的匯聚。”

我掀起課本一角，正好對上她抬眼的目光。陽光透過她身后的玻璃窗，在她米色襯衫的袖口鍍了層金邊，她手里捏著的粉筆灰簌簌往下掉，落在講臺邊緣那盆綠蘿的葉子上。

“顧陌北，”她突然開口，聲音里沒帶半分責備，“剛才講到‘微光’這個意象時，你好像笑了？”

全班的視線“唰”地扎過來。我直起身，故意把椅子腿蹭得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響：“呂老師，我就是覺得，‘微光’這詞兒太矯情了。”

林文斌在旁邊輕輕拽我校服的袖子，他眼鏡片后的眼睛里寫滿“求你別惹事”。我甩開他的手，反正從開學第一天起，我在大家眼里就是個標準答案——上課睡覺、作業(yè)不交、偶爾在課堂上插句嘴，像顆扎在整齊齒列里的歪牙。

但呂婷婷只是放下粉筆，走到我課桌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不是香水味，倒像是洗校服時用的洗衣液。“矯情嗎？”她彎腰，視線和我平齊，“那如果我說，有個叫‘微光計劃’的東西，專門收集這些‘矯情’的光呢？”

我愣住了。她指尖在我攤開的課本上點了點，正好是魯迅先生那句“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她直起身，轉身回講臺時，發(fā)尾掃過我的桌角。

林文斌長舒一口氣，壓低聲音：“你瘋了？那是呂老師啊，她帶的上屆班拿了市級優(yōu)秀集體獎……”

“優(yōu)秀集體關我屁事？”我重新趴下，耳朵卻沒錯過他后面的話。“聽說她本來能去市重點的，非要來我們星輝大學附屬學院……”

星輝。這破學校的名字倒是取得漂亮，校門口那塊刻著校名的石頭上，還歪歪扭扭刻著屆學生留的字：“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我第一次來報到時就嗤笑，就這連塑膠跑道都坑坑洼洼的地方，也好意思往“星光”上湊？

下課鈴剛響，我還沒來得及溜，就被呂婷婷堵在了教室后門。林文斌朝我擠了擠眼睛，抱著作業(yè)本溜得比誰都快。

她的辦公室在教學樓三樓最東頭，窗外正好能看見操場邊那排歪脖子白楊樹。桌上除了教案和學生名冊，還擺著個玻璃罐，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折紙星星，標簽上寫著“2023級微光罐”。

“坐。”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從抽屜里拿出瓶冰鎮(zhèn)可樂，“剛看你上課一直在咽口水，是不是渴了？”我沒接，手指在褲縫上蹭了蹭。從小到大，老師要么訓我，要么無視我，沒人會注意到我上課渴了。

“‘微光計劃’，”她擰開自己的礦泉水瓶，喝了一小口，“不是學校任務，不是社團活動，就我一個人想做的事。”她從教案夾里抽出張A4紙，上面用鋼筆寫著計劃說明，字跡清秀得像打印出來的：“目標：發(fā)現(xiàn)需要幫助的人，用微小的行動提供支持。方式：不公開，不張揚，不追求回報。”

“比如？”我挑眉說道。呂老師說，“比如知道有同學每天空腹上課，就匿名在他桌洞里放袋牛奶；比如發(fā)現(xiàn)清潔工阿姨總在晚自習后才吃飯，就多留一份食堂的熱包子。”她抬眼看我，“顧陌北，你覺得這很矯情嗎？”

陽光從她肩頭斜切進來，在那張紙上投下淡淡的光暈。我突然想起上周暴雨，我沒帶傘，縮在教學樓門口等雨停，是清潔工阿姨把她那把破了個洞的傘塞給了我，自己淋著雨去倒垃圾。那天回宿舍，我把傘洗干凈了，卻不知道該還給誰。“為什么告訴我？”我問。

“因為你上周把林文斌被搶走的籃球搶回來了，還幫蘇小棠撿起了被風吹散的畫紙。”她笑了笑，眼角有淺淺的梨渦，“你不是壞學生，顧陌北。你只是……太想讓人看見你了。”

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這句話像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我裹了很久的硬殼。是啊，從小學到高中，我試過考第一名，試過在運動會上拿冠軍，可爸媽永遠在忙工作，同學永遠覺得我“不合群”。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有搗亂時，才有老師會單獨找我談話，才有同學會注意到我。

“這個計劃，需要人幫忙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啞的問道。“需要。”她把那張A4紙推給我，“但不強求。而且，我還想找林文斌和蘇小棠他們加入。林文斌細心，蘇小棠觀察力強，還有林夏，她認識很多同學。”

正說著，辦公室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林文斌探進頭來，手里拿著本錯題集：“呂老師，這道題我還是不太懂……”他看見我，愣了一下，“陌北，你也在啊？”

呂婷婷指了指那張紙：“文斌，你來看看這個。”林文斌走過來，扶了扶眼鏡，逐字逐句地讀著。他讀到“匿名幫助”時，眼睛亮了亮：“呂老師，這個主意太棒了！上周我就想給三班那個家里困難的同學充點飯卡，又怕傷他自尊……”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又看了看呂婷婷眼里的光，突然覺得星輝這破名字，好像也沒那么可笑了。

“所以，”呂婷婷看向我們倆，“愿意加入嗎？就我們幾個，像藏在暗處的星星，悄悄亮著。”林文斌立刻點頭，筆尖已經(jīng)在紙上圈出了“行動方案”幾個字。我拿起那瓶沒開封的可樂，“啪”地拉開拉環(huán)，氣泡“嘶嘶”地冒出來。

“行啊，”我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喝完以后，我故作堅定的說，“不過我可不當好人，我就是……閑得慌。”呂婷婷沒戳穿我，只是拿起筆，在那張紙的落款處寫下：“微光計劃發(fā)起人：呂婷婷成員：顧陌北、林文斌”。

窗外的白楊樹被風一吹，葉子嘩啦啦地響，像有無數(shù)細碎的光，正從枝椏間漏下來。我看著那張紙，突然覺得，或許這破學校的名字，真不是白取的。畢竟星星之火，要先有火，才能燎原啊。而我們這簇火，好像從今天起，就算是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