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結束后的第一個晚自習。上午剛下過一場小雨，下午的天色勉強放晴，空氣卻濕漉漉地粘在皮膚上。高一四班的教室像個六十多平米的混凝土鳥籠，硬生生塞進了六十多只嘰嘰喳喳的“雛鳥”。作為平行班，這里自然沒有空調的優待，只有四架老式吊扇懸在頭頂，嗡嗡作響，銹跡斑斑的扇葉攪動著沉悶，讓人疑心它下一刻就會掙脫束縛，砸中某個倒霉蛋的腦袋。

鈴聲已響過幾分鐘，班主任吳德才踱進教室。他梳著個略顯滑稽的背頭，額前偏有一綹頭發頑固地耷拉下來。黑白相間的發絲間，連那點黑色也透著一股枯槁。他目光平靜地掃過整個班級，臉上松弛的皮膚堆積著歲月的溝壑。不知是誰先撞上那潭深水般的注視，喧囂的教室如同被掐住了喉嚨，在幾秒鐘內迅速沉寂下去。老風扇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動，那一刻，他像一截風干的樹樁。

“整個樓層就你們聲音最大……”他手指“篤篤篤”地敲著講臺邊沿，眼皮半耷拉著，渾濁的眼珠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噤若寒蟬的臉。說道：“我最后提醒你們一遍，哪個敢跑到紅線區去偷嘴兒噻……”他眼珠子猛地一棱，目光銳利如錐子，挨個刺過臺下，“遭校領導‘逮倒起’，或者落到我吳某人手頭哈——”“莫怪我沒跟你們打過招呼！你要給我找些虱子在腦殼上爬，我就把你整‘巴適’！篾片兒打到溝子上，痛得你驚叫喚的時候，莫說我手黑！”

教室里落針可聞，只有老風扇徒勞的攪動著凝滯的空氣，顧晴川的目光漫無目的在這個陌生的班級里游移，直到一張清雋的側臉映入了他的眼簾，她扎著利落的高馬尾，幾縷碎發貼在纖細的頸側，書頁掀起的微瀾，拂動著那幾絲碎影。她低頷著，脖頸凝出一道玉白的彎。微微弓起的背脊牽起藍白校服的褶皺，光影在其間淌過柔軟的起伏。在這片汗味與塵埃淤積的渾濁空氣里，她周身仿佛籠著一層薄薄的光暈，像一捧誤入混凝土縫隙的初雪——干凈、清冽，無聲地攫住了他的目光。

下課鈴“叮鈴鈴——”輕響，像旋開了凝滯教室的泄壓閥。同學們的交談聲如同泄出的蒸汽，漸漸洇開。

顧晴川剛合上筆蓋，一個膚色黝黑、頂著個張揚飛機頭的男生就晃到他桌邊，帶起一股淡淡的汗味。校服袖口蹭著桌沿的灰。

“喂，哥們兒！”男生屈指敲了敲顧晴川的桌面，下巴朝他那靠墻的“寶座”——，“跟你商量個事兒？咱倆換換唄？”他咧咧嘴，露出一口不太齊整的牙，拇指朝自己身后一戳：“我那兒，第三排中間過道邊兒上，離講臺近，看黑板賊清楚！你學習好，坐那兒正合適！”他手指的方向，恰好是那個扎著高馬尾、側臉清雋的女孩旁邊的空位。她正側頭和前座女生說著什么，唇角微彎，幾縷碎發垂在頰邊。

顧晴川的目光掠過空位和女孩清雋的側影，心口像被細針輕刺。離她那么近？強烈的退縮感瞬間攥緊他，喉結滾動，舌尖死死抵住上顎，“算了”幾乎脫口而出。

可就在拒絕的詞語即將破唇而出的瞬間，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向那個空位，心臟如同觸電般毫無預兆的失控狂跳，大腦空白，只剩身體在巨大張力下的本能反應。

“..行?！币粋€干澀平板的聲音猝不及防從他喉嚨里擠出。他倉促低頭，避開所有視線，手指僵硬地將書本胡亂塞進桌肚深處，像掩蓋罪證。“位置你自己收拾。”語氣生硬短促，帶著急于逃離的狼狽。

顧晴川抱著書本，走向那個緊鄰那個女孩的新座位，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些。

就在他準備拉開椅子時，眼神自然地朝旁邊一瞥——恰好迎上了那女孩抬起的目光。她似乎剛察覺到身邊有人，帶著點被打擾的疑惑，微微側過頭來，淺栗色的發梢隨著動作輕晃了一下。

那雙眼睛清澈的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映著教室頂燈的光。視線相接的剎那，顧晴川只覺得胸腔里像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攥了一把，心跳猛地錯了一拍。

他立刻轉過頭去，動作有些倉促地拉開椅子坐下。鐵質的椅腳劃過地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刻意把注意力集中在擺放書本的動作上，指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耳根隱隱發燙。

書頁翻動的聲音在身邊規律地響起。過了幾秒，胸腔里那陣突兀的擂動才漸漸平復下去，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最終歸于平靜。他暗自松了口氣。

放學鈴倏然響起，教室瞬間沸騰，靠門的同學像離弦的箭似的翻過課桌跑出教室。顧晴川則慢悠悠的收拾著課本，心卻懸在了緊繃的眼梢。余光在女孩的身上逡巡至肩膀處便折返，害怕驚擾了那雙如湖面般波光粼粼的眼睛。

她站起身，和一個短發女生說笑著，挽著手走出教室，馬尾輕晃，笑容生動。那清冽的氣息很快便被嘈雜淹沒。

顧晴川緊跟著擠出教室，肆意的看著女孩的背影，他有意放慢腳步，卻又不敢放太慢以至于讓她脫離了視線，可人潮的擁擠終究讓他弄丟了她的身影。

一絲微妙的失落感籠上心頭。顧晴川深吸口氣，隨著人潮走下樓梯。

校門外天色全暗。顧晴川走向公交站臺，站臺上擠滿了學生。

他習慣性地站到靠近上車口的地方，視線隨意掃過人群。突然，他目光一滯。

在站臺的另一端，她獨自站著。朋友似乎已經先走。她微微低頭，幾縷碎發垂落，拿著手機，手指在上面快速的敲擊，好像在和朋友聊天。晚風拂動著她的發絲和衣領，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頰上，顯得格外動人。

就在顧晴川微微出神之際，她驀然抬首，環顧左右。在與顧晴川眼神相對時仿佛停了一剎。顧晴川忙將視線轉移到馬路上，假裝在眺望遠處的公交車，頰側隱隱發燙。

昏黃的站臺燈光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開模糊的光圈，人群的喧囂包裹著顧晴川，他卻覺得四周的聲音都模糊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顆不爭氣的心臟，擂鼓般敲打著他的耳膜。他僵硬地維持著“眺望公交車”的姿勢，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定了那個方向。

她真的走過來了。

腳步聲很輕，卻像踩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一股清冽的、仿佛還帶著教室窗外雨后草木氣息的味道，混在站臺渾濁的空氣里，悄然靠近。

“嗨?！甭曇舨桓撸瑤еc試探，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雪粒般清透。

顧晴川猛地回神，倉促地轉過臉。目光撞進那雙清澈的湖水里，比在教室時更近，燈光在她眼底碎成細小的星芒。他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感覺臉頰的溫度再次不受控制地攀升。

“……嗨?！彼麘艘宦暎曇粲悬c干澀，像被砂紙磨過。視線飛快地從她臉上移開，又仿佛無處安放，最終落在了她校服領口下微微露出的、同樣泛著薄紅的鎖骨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站臺的嘈雜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沉默像粘稠的糖漿，裹住了兩人。顧晴川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旁邊另一個學生打電話的只言片語。他搜腸刮肚，腦子里卻一片空白，剛才在教室里的“偶遇”和此刻的心跳都成了混沌的亂麻。

不行，得說點什么……什么都行。

“你……”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住哪邊？”

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問題突兀又笨拙，像個查戶口的。

女孩似乎也有些意外，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隨即坦然地回答：“綏定府。怎么了？”她微微歪了下頭，馬尾隨著動作輕晃，眼神里帶著一絲純粹的疑問。

綏定府……顧晴川的心跳又漏了一拍。那是城西近幾年才建起來的中高檔小區，環境好，管理也嚴。和他家所在的、位置稍偏但也建成沒幾年的普通小區……只隔了兩三公里。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一圈微瀾，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牽引感。

“沒…沒什么?！彼麕缀跏橇⒖谭裾J，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眼神飄忽不定地掃過站牌、地面、遠處模糊的車燈，就是不敢再看她，“就…隨便問問?！倍屈c灼熱感，仿佛要燒起來了。某種模糊的、強烈的念頭在胸口沖撞了一下，又被更深的局促死死摁住。

就在這尷尬得讓他腳趾摳地的瞬間，一道刺眼的車燈劃破夜色，伴隨著熟悉的引擎轟鳴聲，一輛公交車拖著龐大的、銹跡斑斑的車輪轂，噴吐著尾氣，精準地停在了站臺前。

“啊，我的車來了。”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像是終于找到了打破這微妙沉寂的出口。她朝顧晴川微微點了下頭，準備隨著人流擠向車門。

就在她一只腳踏上公交車的踏板，身體微微前傾的剎那，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轉過頭來。晚風拂起她頰邊的碎發，昏黃的光線勾勒著她清晰的側臉輪廓。

“對了，”她看著他，眼睛亮得驚人，帶著點自然的笑意，聲音清晰地穿透了車門的啟動噪音，“我叫夏星雨。”

“夏星雨”，顧晴川的舌尖無聲的滾過這三個字，心尖像是被什么冰涼柔軟的東西輕輕擦過，周遭的嘈雜聲模糊退去。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嘴角牽起一個有些僵硬但真誠的微笑，對著她用力點了點頭，喉嚨里擠出含糊卻清晰的回應：“嗯！”

車門“嗤”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那張清雋的臉和那雙明亮的眼睛。公交車笨重地啟動，搖晃著匯入車流，尾燈的紅光在夜色中漸漸遠去、模糊，最終消失在通往那片嶄新住宅區的方向——那個距離他其實只有兩三公里、方向也大致相同的地方。

顧晴川還站在原地，保持著那個點頭微笑的姿勢，仿佛石化了一般。站臺上的人群隨著幾輛公交車的離去稀疏了不少，晚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吹醒了他。

“夏星雨……”他下意識地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舌尖仿佛還殘留著念出這三個字時微妙的悸動，像含著一片薄荷葉，清清涼涼，卻又帶著一絲回甘。綏定府……原來，那么近嗎？甚至比他自己回家也遠不了多少。晚風拂過他空落落的手邊，一種遲來的、巨大的空虛感猛地攫住了他。剛才那短暫的、面對面的時刻，像指縫里滑落的沙，明明感覺抓住了點什么，攤開手卻只剩下名字的回響和那片近在咫尺的地址。

...明明只是兩三公里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整片剛剛沉寂下來的、濕漉漉的夜。

顧晴川還僵在原地，直到公交車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才像被解了穴似的，猛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八粇”一聲低低的懊惱逸出唇邊，“剛才是不是有點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首先不應該先問人家叫什么嗎？都不認識，直接問人家家在哪里……”他越想越覺得那問題蠢得冒泡，簡直像個居心叵測的怪蜀黍。“唉，顧晴川我真服了你了……”沮喪像潮水般涌來，他的脖子像觸電一樣微微抬了一下——“誒對了！你好像還忘了跟人家說你的名字了……”這個認知讓他恨不得原地消失?！啊Γ艺鏌o語=_=”他泄氣地嘟囔了一句，肩膀垮下來，“算了，明天再跟她說吧……”語氣里帶著點認命，又藏著一絲對明天的模糊期待。

車窗流淌著城市斑斕的光河，映出他側臉的輪廓——懊惱的薄霜正悄然融于眼底的暖意。窗外夜色飛逝，思緒卻固執地沉入那幀定格的畫面：昏黃光瀑下她驀然回首，唇齒間“夏星雨”如星子墜湖般漾開漣漪；踏上階梯前那笑意的清輝如星光般漲滿了凝滯的夜。

心間澀意無聲融解，析出清冽甘甜。顧晴川凝視著玻璃上自己搖曳的、浸在流光里的倒影，未察覺笑意已如初春藤蔓，悄然攀上他的唇角。

“星——雨”。當他舌尖無聲地第三次滾過這個名字時，一種奇異的、強烈的“熟悉感”猛地擊中了他。不是那種對新同學名字的普通記憶，而是一種……仿佛在靈魂深處、在無數個輪回的盡頭，早已呼喚過這個名字千千萬萬遍的疲憊與熟稔。這感覺荒謬絕倫，卻又真實得讓他脊背發涼。

“看來時間線剛好?！?

“誰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