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聽祂說過三句話————

“不要讓時代的悲傷，成為自己的悲傷。”

“為他人抱薪救火者，多亡于積寒。”

“去成為極主吧，

否則你什么都拯救不了。”

……

東江大橋的腹腔，是城市排泄黑暗的角落。雨水不再是潤物細無聲的酥油，而是冰冷的鞭子，抽打著翻涌污濁穢物的江水和散發著惡臭氣味的混凝土。

我蜷縮在橋洞最深的陰影里，后背緊貼著粗糲潮濕的墻壁，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淤泥。

毀了，全毀了！

《縱橫天劍》————那本浸透了我三年心血、承載著所有可笑幻夢的打印書稿，此刻正像一具溺斃的浮尸，在腳邊骯臟的積水中緩緩沉浮。白色的打印紙因為污水的浸泡而發脹、變形，字跡暈染開來，像一張張無聲慟哭、扭曲變形的臉。腦海里編輯幾句話把我的“驕傲”狠狠拍死在岸上————

“你有看過這幾年的文學作品嗎？”

“劇情過于超前了，現在的讀者恐怕接受不了啊……”

“我說的換不夠清楚嗎？你太理想化了，給我好好回歸現實看看！”

耳邊殘存的余音，像淬毒的冰錐，反復穿刺著我僅存的尊嚴。

最近的作品？超前的劇情？回歸現實？

哈哈哈哈。

口袋里，屏幕被橫豎三四條如同蛛網般裂痕的廉價手機又在震動，是催命的符咒。

為了寫這本書，我欠下了高利貸，像一個瘋狂的失去了理智的賭徒往深不見底的深淵一次又一次投下注定不可能收回的金幣。

痛苦、扭曲、掙扎……

頭疼欲裂！

“操！”一聲低吼撕裂喉嚨，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我猛地抬腳，狠狠踹向水里那團象征恥辱的紙漿。渾濁的水花濺起，弄濕了褲腳。它高高飛起，隨即再次落入另外一汪污水。

想要從深淵掙扎？只是徒勞。

就在這時————

“嘎……呃……”

一聲微弱得幾乎被雨聲吞噬的嘶鳴，帶著垂死的沙啞，從橋洞入口附近的建筑垃圾堆傳來。

我布滿血絲的眼球艱難轉動。借著遠處城市霓虹穿透雨幕散射進來的、扭曲而微弱的光，我勉強看到泥濘中蜷縮著一小團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東西。

什么東西？

一只鳥？還是……一坨不可名狀的爛泥？

我本不該這樣，卻鬼使神差的邁動早已經凍僵麻木，如同灌鉛的雙腿踉蹌走出橋洞。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后背。靠近時，一股混合著血腥、雨水和腐爛淤泥的刺鼻氣味直沖鼻腔。

……

看清楚了，是只烏鴉。

……

側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漆黑的羽毛被污泥和雨水黏結成綹，緊貼著瘦骨嶙峋的身體，毫無生機。半邊翅膀以觸目驚心的角度扭曲著，沾滿暗紅半凝的血污。小小的頭顱無力歪斜，尖喙微張，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劇烈的抽搐。唯一還有一絲光亮的，是那只勉強睜開的眼睛——卻是一只不同的眼瞳——那是一只極其幽深、仿佛能吸納所有光線的、純金色的眼瞳。那瞳孔深處沒有瀕死的渙散，反而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狼狽如喪家之犬的影子。

或許曾經的烏鴉也是某種高貴的品種，但那又如何？

死亡，會平等對待每一個人。

失敗的作家，垂死的烏鴉。

“同是天涯淪落人？”念頭閃過，我卻被自己逗笑了，多么滑稽。

我蹲下身，冰冷的污水浸透鞋襪，猶豫了一下，伸出凍僵的手，想把它挪開，指尖先一步觸碰到它濕冷黏膩的羽毛。

就在觸碰的剎那！

那瀕死的烏鴉，頭顱猛地向上揚起！細長尖銳的鳥喙，如同凝聚了最后生命精華的毒刺，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快如一道黑色閃電，狠狠啄向我的指尖！

“呃啊——！”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

不是皮肉被啄破的刺痛，而是仿佛有一根滾燙的、帶著古老詛咒的楔子，瞬間貫穿皮肉，狠狠釘入靈魂最深處！視野在剎那間被一片爆炸般的、純粹的黑暗徹底吞噬！

所有聲音瞬間爆炸，隨即歸于平靜，連自我的心跳也無法察覺————這是靈魂層面寂靜，仿若來到遼闊無邊卻空無一物的荒原。

我眼前一黑，身體向后栽倒，后腦勺“咚”的一聲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劇痛和眩暈如同海嘯，幾乎將我徹底淹沒。

然而，就在這純粹痛苦的深淵邊緣，在那充斥靈魂的寂靜中，一個冰冷、堅硬、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響起，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如同從我意識最幽暗的角落、從那枚楔子釘入的地方直接響起。

祂說————

“你想接受死亡的命運嗎？”

聲音低沉，帶著烏鴉嘶鳴般的沙啞質感。

要死了嗎？

可我還不想這么結束啊！

“開什么玩笑，我不接受！”

“那你，就活下去吧！”

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緊接著，一股源自整個世界的、無法形容的“悸動”感，轟然降臨！

無法形容那是什么聲音，我剎那仿若看見億萬星辰寂滅重生！看見地心巨物睜開赤色怪瞳！視野所及的一切，都在瘋狂地、高頻地扭曲抖動！無盡的黑暗在呻吟，在重組！

周圍的空氣變得粘稠灼熱，我看見無數細微的、閃爍著奇異色彩的、如同活物般的“塵埃”光點，從大地深處，從天空盡頭，從虛空中噴薄而出！它們穿透雨水、穿透阻礙它們的一切，歡呼雀躍地涌入我的體內！

然后，我看到了那些畫面————

先是無數流動的幽藍文字，帶著聽不真切的誦經聲，編織規則，拘束大道。藍色的文字如同海浪般洶涌澎湃，但文字深處纏繞著荊棘枷鎖，散發出能令世界停轉的沉重感。

文字消散，接下來是狂躁不安、閃爍變幻的猩紅與暗金。紅與金組成高速旋轉的骰子和堆疊崩塌的籌碼的輪廓，在狂喜的中心，是與絕望交織的窒息漩渦。

然后是深沉如墨的黑，黑得純粹，不夾雜一絲雜質。拍打振翅的聲音此起彼伏，億萬黑影鼓噪翻飛，永不停歇的竊竊私語如同億萬細針，直刺靈魂。

選擇！

必須在這三幅幻影中做出選擇！

但我一個也不想放下！

文字！我的執念！我的不甘！我永遠不會放手！

翻盤！哪怕豪賭！不顧一切！找到改變一切的機會！

那只鳥！帶著我走到此處的黑鴉！我不相信宿命，我要改寫宿命！

三股力量狂暴的沖來，似乎帶著憤怒沖擊我的靈魂————

靈魂被撕扯成三份，被三種恐怖力量強行塞滿、改造！

那是混亂！極致的混亂！三重力量沖突肆虐！身體在地上劇烈抽搐，破風箱般的嘶鳴從喉嚨擠出。

“不想死，那就活下去吧。”

那句從靈魂深處浮現，我睜開雙眼。

眼瞳深處，爆發出一點純粹冰冷的金光！

那金光帶著非人的冷靜和秩序感，成為穩固的核心錨點，刺穿混亂漩渦！金光所及，文字被梳理約束，紅與金再次疊放整齊；黑鴉全部閉上聒噪的嘴！

在重新收獲的秩序感中，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再下一瞬，我自夢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