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滅門之禍
1
無月之夜,風雨欲來,天空陰云密布。神獸陌途刨動巨大的四蹄,從低空掠過。潮濕的風忽然卷來濃重的血腥氣,陌途蹄下踩著的祥云幾乎要被浸染成血色。它的腳步不由地滯了一下,地面的凡人們,又在制造著某一場屠殺。
弱小又兇殘的族類。陌途的金色豎瞳閃過嘲諷的意味。
以往遇到這種情形,它都會不聞不問地漠然路過。愚昧凡人的自相殘殺,只會讓它發出冷笑。更何況它此行身負重任,沒有閑空去看熱鬧。然而就在它準備繼續趕路的時候,云層中孕育的閃電劃破天空。大雨即來。
想要不被雨淋,必須穿過云層,到達雨云之上。而這一場雨眼看著來勢迅猛,顯然它來不及穿過去就要被淋透了。陌途最不喜歡自己漆黑華麗的毛皮被打濕了。
于是它迅速壓低祥云,降落到人間,找地方暫時避一避這大雨。
地面是一處燈火闌珊的城池。陌途來人間的次數不多,對這座城卻是知道的,這里叫做焦州府,是江北一片富饒的地區。臨近地面時,它巨大的身軀迅速縮小,及至落在一處大宅院的屋頂上時,已然變成一只通體漆黑的貓兒,眼眸微微泛著金光。陌途的真身是仙家神獸三尾獬貓,行走人間往往偽裝成普通黑貓的模樣。
落下的一瞬間,它被濃重的血腥氣熏得鼻子都皺了起來。好巧不巧,正落在它厭煩的屠殺現場。沿著斜斜屋頂看下去,只見屋前橫七豎八臥著十幾具尸體,男女老幼皆有,死狀各異,血流滿地。
再抬眼看看四周,宅院中其他屋子里想必也是尸骸累累。怪不得血腥氣能沖到云宵上去,這些冤死者深重的怨氣就足以讓閻王爺的寶座都顫三顫了。
陌途厭棄地甩了甩頭,掉轉細軟的貓身,準備離開這里另尋個干凈的地方避雨。卻被一陣微弱的哭聲扯住了腳步。像是個女孩在呻吟哭泣。
它不想多管閑事的。沿著屋脊踏著貓步走了幾步,哭聲斷斷續續,孱弱得隨時要消失,卻頑強地綿延進它的耳中。它煩燥地停下來,一屁股坐在屋脊上,猶豫了一陣,終于忍不住躍下屋頂來到院子里。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血泊,循著聲音尋去,終于確定哭聲是從一具俯臥的女尸底下傳出的。
它倒要看看,是什么小東西哭得這么讓人心煩。然而貓身太小,短爪子不能翻開女尸。
頸毛抖了一抖,它的身形忽地變大,變回威風凜凜的巨獸,漆黑皮毛泛著油亮光彩,三條大尾甩在身后,額頭豎立著一根鋒利尖角,巨齒微露,雙瞳兇厲,一對尖尖大耳更添幾分兇悍。它抬起巨爪,輕松翻開那具婦人的尸體,露出她死前護在身下的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女孩。
婦人是被長刀從背部插入,穿心而死,而女孩胸口也有一個深深的傷口,顯然是刀貫穿婦人的身體時又透入了女孩的胸口。那傷口猙獰地裂著,鮮血已浸透了她的整個上半身。然而她暫時還未死去,雙眼緊緊閉著,用最后一絲力氣哭泣著,血沫隨著哭聲從她的嘴巴里一陣陣涌出。哭聲漸漸微弱。
顯然,這只是瀕死的掙扎,她很快就會斷氣了。
陌途不耐煩地瞇了一下金眸,祈盼著她快快斷氣,快快住嘴,不要再用這煩人的哭聲擾亂它避雨的計劃。
碩大的雨滴突然落下,砸在它的皮毛上,也砸在女孩的臉上。
下雨了。它的皮毛要被打濕了。管這女孩哭不哭的,它得馬上走了。讓她自生自滅吧。急忙轉身,想趕緊找個地方避雨。
然而女孩還在哭,還在哭。
那么脆弱的凡人,為什么生命力這么頑強呢?陌途忍無可忍地折返回去,叼住女孩肩部的衣服,拖著她向屋子里走去。
閃電劃過天空,一個家族被滅門后的慘烈情形被瞬間照亮,又攸忽隱沒。橫尸遍地的院落里,巨大的猛獸叼著一個小女孩,邁過一具具尸體,走進洞開的屋門里去,碩大的身軀剛好能鉆進門口。
大雨滂沱而下。血液成河,順著雨水滲入泥土。無比凄慘可怖的夜晚。
屋子里尚燃著一盞微燈,光線暗淡。
陌途邁過屋子中間臥著的兩具尸體,把女孩放在地上,自己則找了塊干燥的地方,臥下休息。
把即將死去的女孩銜進屋子里,讓她在生命最后一刻不在大雨中度過。
作為一頭冷漠高傲的神獸,陌途很少做出這種善意的舉動。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它煩躁地甩了甩尾,三條大尾拍打在地面上,發出噼啪的聲響。
一定是這小家伙哭得太煩的緣故。它對自己解釋說。
女孩這時已哭不出聲,咽喉中只發出嘶嘶的艱難殘喘,生命漸漸從身體里抽離。陌途忽然感覺十分壓抑,呼吸也跟著不暢起來。
——她為什么還不死呢?彌留一刻便痛苦一刻,何苦要掙扎著不肯去呢?
它煩躁地瞥了女孩一眼。這時它忽然發現女孩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微微睜開了,絕望的目光緩緩游移,最終落在它的臉上。女孩的瞳孔有些失焦,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的巨獸。眼神里透出的痛苦和茫然,令陌途的心中顫抖了一下,尖耳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女孩的唇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只涌出一股血沫。它卻分明聽到了話音:救我。
它的眼中透著慣有的冰冷,靜靜注視著女孩,無聲地道:得了吧,我救不了你。除非……
心中猛然劃過一個念頭,驚得它忽地跳了起來,頸上的毛發悚立起來。
它狠狠甩了甩巨大的頭顱。怎么可以有這種想法!她不過是一個渺小的、卑微的凡人,它怎么可能為救她的命,去犯那種逆天大罪!
這樣兇狠狠地警告著自己,目光卻忍不住去看女孩,再對上她求救的目光,只覺得無可遁形。
不能這樣任自己胡思亂想了。它顧不得皮毛被淋濕的顧慮,果斷站起來向外走去。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離這個奇怪的孩子遠一點,讓她默默死去好了,這事原本就跟它沒有絲毫干系!
它邁著惱火的腳步走到門口,聽到身后的女孩發出一聲游絲般的絕望嘆息,似一個落入水中的人松開手中唯一的浮木。它的頭腦忽然懵了,鬼始神差折返回女孩身邊,頭顱低伏近女孩的臉,張開大嘴,嘴中冒出一團紫色瑩光,瑩光中浮著一朵玉色仙蕈。這仙蕈狀若靈芝,潔白如玉,根部透出一縷鮮紅,繞莖而上,在蕈傘上洇開。一眼看去便知非凡間俗物。
裹了仙蕈的光團在女孩和它之間略停了一會兒,攸忽鉆進女孩的嘴巴,消失不見。女孩的全身瞬間透出紫色光彩,轉眼間又隱去。再看女孩的臉色,已然昏迷過去,神色卻安然了許多。
陌途靜靜注視著女孩的變化。看到她昏睡過去,臉色有些好轉,它也松了一口氣。然而片刻之后,它突然清醒了。豎瞳嗖地縮成兩道線,渾身的毛都驚慌地乍了起來。
它都做了些什么!
它竟然把仙蕈喂給了一個凡人!巨爪猛地按上女孩的胸口,趾端刷地彈出利甲,刺入女孩的衣服。此時仙蕈剛剛渡入女孩體內,尚未與她的骨血融為一體。
只消輕輕一劃,就可將她開膛破肚,將那因為它一時沖動喂給她的仙蕈剖出來。
然而它的腳爪卻脫離了它的控制一般,這一下遲遲劃不下去。目光轉到女孩臉上。她微卷的長睫像棲息的蝶翼,輕覆在蒼白的小臉上。陌途忽然轉身奔出屋子沖進雨中,發出一聲狂吼,如巨雷在平地滾過,騰空而起,直沖進烏云團中。全城熟睡中的人都被驚醒了,有人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張望,只看到烏云蓋頂,雨幕滂沱。
躺在磚地上的女孩突然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被鋼刀斫斷的胸骨發出咯咯的脆聲,一點點回復原位,裂處迅速接合。斷裂的肌肉和血管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彌合,綻開的皮膚迅速愈合,發出嘶嘶的微響。這個過程帶來如此強烈的疼痛,使她之前出竅了一半的魂魄被狠狠扯回身體,又幾乎要立刻魂飛魄散。
小小的身體在地上扭動翻滾,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聲。掙扎了許久,胸前的致命傷全部愈合如初,疼痛總算是緩解,她渾身已汗濕,精神恍惚地趴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慢慢站了起來,胸前衣服的破口中,露出雖然染血、卻完好的皮膚。傷口完全不見了。
她用一雙驚恐的眸子,看著地上躺著的兩具尸體。
那是她家的兩名丫鬟。一個被割喉,一個被從肩膀劈到腰部,尸體已然冷硬多時。
她的記憶慢慢蘇醒。
2
沖進家里的蒙面人。明晃晃的刀劍。家人驚慌躲避,刀光閃過,滾燙的鮮血彌漫視線。一柄鋼刀在頭頂揚起,她看到蒙面巾后面兇惡的眼。娘親突然撲過來,將嚇呆的她護在身下。鋼刀直直戳下,娘親心口噴薄而出的的溫暖鮮血包裹了她的身體,旋即胸口感覺到一道冰冷刺入。
冰冷撤去,留下心臟被撕碎般的疼痛,她在巨痛中失去意識……
娘親。
她忽然抬腿向院子里跑去,嘴巴里喊著“娘親,娘親”,終于在尸體堆中找到時,娘親的身體已然冰冷。
九歲的女孩兒,尚沒有能力弄清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會想將來要怎么辦,她甚至連死亡的意義都不很了解。只是隱約知道,娘親再不會醒來,再不會抱住她,溫柔地喚她的小名。她沒有哭。巨變將她完全打懵了,此時的女孩只露出一臉茫然,呆呆坐在母親的尸首邊。
大雨還在下,她渾身已濕透,身體變得冰冷。呆坐了一會兒,爬到母親身邊躺下,頭枕著尸身僵硬的手臂,依偎著母親冰冷的胸口,閉上眼睛,企圖讓自己睡過去。
也許一覺醒來,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場噩夢,她會是在柔軟的床鋪上,娘親的懷抱依然溫暖。
在大雨中,身體浸泡在混了血水的雨水里,依著一具尸體,她竟然真的睡著了。
她被一陣喧鬧聲驚醒。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狂叫著奔走。她爬起身來,眼前依舊是母親僵硬的身體,泛青的臉。一瞬間,她明白一切已無法改變。
院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有更多的人跑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感覺不能被人發現還有人活著,必須躲起來。隨著意識的警覺,她的眼底突然閃過一層淡淡金光,小小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肅殺神情。躲在哪里呢?她四下張望一下,看到了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香樟樹。
躲到樹上去。她想。打這個主意的同時,自己心中暗暗奇怪。這么高的樹,筆直的樹干,怎么可能爬的上去呢?可是她此時就偏偏覺得自己能上去。未及解開心中疑惑,身體已然行動。動作迅捷地跑到樹前,手搭在樹干上,掌心仿佛有吸力般緊緊附住了,四肢微一用力,便沿著樹干疾速地攀了上去,體重絲毫沒有成為負擔,身體意外的輕,簡直是輕如鴻毛。
不及細想,院子門口已有人闖了進來,來人是些官兵,看到滿地尸首,發出震驚的嘆息聲。他們被眼前的慘狀震撼了,誰也沒有注意大樹爬了一只小猴子般的女孩,正在迅速地隱藏進茂密的樹冠里。
“上到周家老爺子,下到他重孫輩的嬰孩,一個都不曾放過,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周家到底招惹了什么人,惹來這滅門之禍?”一名軍官痛惜地連連搖頭。
一名士兵顫抖著接話說:“您昨晚聽到那一聲巨響的落地雷了嗎?震得整個城都顫了,我就知道,那不是好兆頭!”
門外傳來一聲通報:“知府大人到——”
院門外走進身著錦緞官服的焦州知府大人,身材干癟,微微有些駝背,幾根山羊胡稀疏地翹著。知府大人是當地最大的官兒,出了這么大案子,自然得親臨現場。
他面色凝重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吩咐手下清點死亡人數,逐個驗尸。到午后時分,官府的人把該看的看了,該數的數了,才令人把尸體收走,另找地方停放。
女孩稍稍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現身,尋求官府的保護。但直覺還是告訴她不能出去。她總覺得,那些蒙面人還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盯著這里,一旦她出現,就會把她殺掉。
她躲在枝葉后,看到娘親的尸身被抬走。生離死別的痛這時才從心臟中刺出來,撕心裂肺。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讓滿臉的淚水浸到袖子上,免得被人發覺。
夜色籠罩下,官兵們忙不迭地撤離了這陰森的兇案現場,只留了幾個值夜的守在大門之外。值夜的人也是半步不愿踏進來的。院子里變得空蕩蕩的,地面上留著官府用白灰描出一個個人形,記錄著死去的人最后的姿態。雖然經過大雨的一夜沖刷,空氣中仍充斥著重重的血腥氣。
女孩看到沒有人了,打算悄悄溜下樹。她正打算行動時,對面的屋頂忽然傳來輕輕的踩踏聲,有兩個影子不知從何處飄來,黑色斗篷如暗夜蝠妖,在屋脊上停了一停,旋即躍進院中。女孩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視力似乎強了許多,盡管這無月的夜晚黑得濃郁,她依然看得清四周事物。這樣的變化,似乎是從醒來那一刻就開始的。但那兩人身披斗篷,臉上遮著面巾,她視力再強,也看不清面目。
他們打量著四周,其中個子高的問道:“一共多少個?”
“一百一十三口。”小個子恭敬地答道。
這個話音傳進女孩的耳中,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這個聲音很熟悉,不久前她剛剛聽到過。凝聚目力望去,辨認出小個子微微駝著的背。
那知府大人!女孩的脊上冒出一層冷汗。知府大人,朝廷的大官,跟殺死她一百一十三口家人的兇手,是一伙的。
“一個活口也沒剩嗎?”高個子問。
小個子猶豫了一下。高個子轉身盯住他,目光凌厲。小個子說:“少了一個人。”
“誰?”
“周亦書的長女,閨名叫做青檀的。今年九歲。”
高個子猛然揮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上。小個子捂著臉跪著說:“主子休要動怒!不過是個女孩子,年齡又小,就算是跑了也成不了氣候,主上不必在意。”
被稱作主子的人一腳踹在他的臉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手腳如此不利落,偏偏要給我留個念想嗎?”
小個子磕頭如搗蒜:“主子饒命!”
“回去自卸左臂。”高個子冷冷道。
小個子哆嗦著叩頭:“是。”
“找到她,殺了。”
兩個陰森如地獄來者的人離開許久,女孩才哆嗦著手腳,沿著樹干滑到地上,心中驚悸未消。那人說的“青檀”,正是她的閨名。死亡的恐懼充斥在胸口。
要逃跑。離開這里。
大門外有守著的衛兵,不敢從門口出去。她溜到高高的院墻邊上,試著跳了一下,身體高高躍起數尺高,小手正好扒住了墻頭。那種奇怪的身輕如燕的感覺還在。顧不得細想為什么自己突然具備了這奇異的本事,微用力便翻越了墻頭,輕盈落地,像一片羽毛般悄無聲息。
躲在墻根的暗影中,觀察了一下四周。眼神專注的時候,眼底浮過隱隱金光。這里剛剛發生過血案,鄰居們早早就關門閉戶,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女孩沿著墻根兒,腳步輕悄地跑走。跑到街口時,站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那座沉寂的宅院。
所有家人自此陰陽兩隔。
一切歡聲笑語,親情環繞,富足和美,從此隱沒在過去的時光。前方未知的險途、身后被追殺的死亡恐懼,讓她忍不住怕得哭起來,又不敢哭出聲,只把抽噎壓抑在咽喉,小臉上滾滾淚下。
她收回目光,壓住心中恐慌,略略做了一下打算。連官府都勾結了兇手,這里任何人都信不過。殺手可能在任何一處陰影時潛伏著。
必須要逃離焦州府。她一邊抽泣著,循著街邊跑向城門的方向。前方路上不管是荊棘還是亂石,都要由她這雙稚嫩的小腳獨自踏過。
夜視的能力幫助她及時避開巡邏官兵,一路走走藏藏,接近城門時,已是凌晨時分。城門尚未打開。她想了一下利用自己莫名出現的攀爬能力爬出城墻去,隨即又放棄了。城墻上隔不遠便有崗哨,燈火通明,很容易被發現。她在街角發現了一堆爛筐子,就鉆了進去,等天亮城門開后想辦法混出去。
此時是夏末秋初的季節,涼涼的夜風從筐子的縫隙中鉆進來,使她的手腳變得冰涼。幸好被血和雨水浸濕的衣服此時已晾干了,否則非要冷死不可。她縮了一縮,蜷成小小的一團。頭頂有竹筐罩著,耳邊安安靜靜,總算是有了兩分安全感。
3
終于靜了下來,一夜一天的可怖經歷不由自主地在腦中翻滾,眼淚再度忍不住。傷心之際,忽然又想到莫名出現的異能。她把下巴擱在臂彎,蹙著眉頭凝神思索,細細捋了一下經過。
蒙面人要殺她,娘親把她護在身下。刀還是戳了下來,刺穿了娘親的身體,也刺進了自己的胸口。想到這兒,心口跟著一痛,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此時的痛一閃即逝,顯然只是來自記憶。
她低頭查看自己的胸口。想像中傷口處的衣服破了一個大洞,像是利刃割裂的,整件衣服的上半身都被血浸透,又經雨水淋泡,變成臟兮兮的暗褐色。手指探入破洞,是她稚嫩平坦的胸脯。皮膚完好無損。沒有傷口。
難道娘親完全替她擋去了那一刀?她根本就沒有受傷?
那么記憶中可怕的疼痛是怎么回事?
再想下去,記憶中是一段空白。她大概是昏過去了。記憶續上時,便是從昏迷中醒來,那難以想像的撕心裂肺的劇痛。那個過程那樣漫長,仿佛在地獄的刀坑里翻滾了一個世紀。
現在,她的身上半點傷痕也沒有,按按胸口和肚子,內臟似乎也沒有損傷,那么那種可怕的疼痛是因何而發?她百思不得其解。
再接下去,跑進院子里時,夜雨之中應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分明是看清了事物,仍然輕易找到了娘親的尸體。然后又發現身輕如羽,手若吸盤,具備了比猿猴還強的攀爬能力。
從前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從昏迷中醒來后,突然就起了變化。
這么說來,在她昏迷的過程中,發生過什么事嗎?可是無論她如何苦苦思索,對于那一段時間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天色泛白時,終于困得撐不住,沉沉地打了個盹。
這短短的睡眠里,現實的恐怖經歷侵入了夢里——殺戮、鮮血、大雨、疼痛,讓她無路可逃。幾乎被絕望淹沒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對金色的巨大眼睛,有著兇兇的豎瞳,目光冷漠,似猛獸,似妖魔。奇怪的是她對這雙可怕的眼睛絲毫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找到了依靠一般,恐懼感頓時消散。她努力地想看清眼睛的主人,卻只看到一片混沌。她嘗試著向眼睛走去,只邁了一步……便醒了。
周圍有說話聲,她被折磨得脆弱的神經險些崩裂,嚇得渾身猛地顫了一下,差點跳起來。在懵懂中驚慌了一陣,才反應過來是城門快開了,一些趕早出城的人陸續來到城門口等著。
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時,一騎快馬奔來,馬上的軍官對守衛大聲吩咐道:“城里出了兇案,出入人群要謹慎盤查!另外,有人家丟失了個八九歲的女孩子,懷疑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凡出城的女孩八九歲模樣的,一律帶去府衙,審明了身份再放人!”
守衛們齊聲應著,心中卻暗暗嘀咕。前一夜,城內的出了滅門兇案,經營著一家百年藥店“仙草堂”的周家,一夜之間百余口被殺絕,滿城似乎都彌漫了腥風血雨,老幼皆知,人人變色。今日這盤查的兩道命令下來,怎么聽起來那個丟失個女孩子的,比滅門兇案來的更肅重?大概丟的是官府人家的女兒吧!
又聽那官兵補充到:“大家記著,那女孩子左肩有個青色印記,給我挨個查驗清楚!”
躲在不遠處街角一堆爛筐里的青檀聽得分明。那個所謂“人牙子拐走的女孩子”,定然指的是她。她把手探進衣襟,觸摸自己的左肩。左肩鎖骨之下,有一個青色的印記,那是周家人一出生便要烙上去的特殊印記。她曾問過娘親那是什么,大人說是周家的家徽。可是那印記是個曲折古怪的花紋,非圖非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寓意。
趕盡殺絕。如此狠毒。
青檀的小臉上浮現出刻骨的仇恨。如果此時有人看到她的眼睛,會發現這雙滿是恨意的眸子泛著灼灼的金色。
知府大人,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你是找到我周家滅族仇人的唯一線索。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找你。
城門已大開,守衛對出城的人和行李挨個盤查。箱子全要打開,轎子全部查看,就連推車上裝糧食的麻袋也要用長矛反復刺幾下,也不顧弄灑了人家的糧食。見到八九歲模樣的女孩子就直接帶走細審,搞得帶孩子的大人滿腹抱怨,卻又不敢跟官兵大小聲,只好乖乖配合。
這情形,讓企圖蒙混出城的青檀冒出一頭冷汗。如果就這么走出去,是絕無可能混過去的。
一陣吵鬧聲由遠及近。她透過縫隙望去,見是幾名官兵沿街搜索,連街邊乞討的小叫花子也不放過。眼看著官兵們一路搜了過來,她渾身哆嗦著,驚慌失措。
一名士兵隱約看到前面的一堆爛筐里似乎有東西在動。幾步邁上前去,抓住一只筐子就是一掀。
筐子底下空空如也,把筐子一只只扔開,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發現什么活物。
大概是看錯了。他對自己說。
與此同時,原本停在旁邊等出城的一輛馬車緩緩向前移動。錦緞車簾微動,香氣絲縷溢出。
在士兵掀開最后一只筐子的前一刻,青檀從另一側拱出去,鉆進了馬車的車廂中。此時,她正蜷在馬車的一角,睜著一對驚慌的眼睛,望著車內坐著的一名女子。這女子少婦打扮,衣著華麗,膚色勝雪,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分外俏麗。車廂里充斥著濃濃的香氣,聞起來欲仙欲醉。女子對于這個突然鉆進來的臟兮兮的女孩,沒有尖叫,也沒有嫌惡,只稍稍訝異地抬了抬左眉,感興趣地打量著她。
美婦雖然沒有聲張,青檀的恐懼卻沒有減半分,反而愈發地害怕。因為青檀分明看到美婦身后探出一條細長的雪白大尾,尾端搭在她自己的肩上,尾梢輕輕甩動。再看美婦的眼睛,瞳仁雖是漆黑,卻時不時地閃過一層瑩瑩綠光。
這女人到底是什么東西?!
恐懼感讓她幾乎要跳起來逃出車廂去,這時馬車已到了城門口,車外傳來守衛的一聲問話:“把車簾掀開搜查!”嚇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車外響起女孩子頗為惱火的話音:“車里坐的是我們家夫人,豈能讓你搜查?”像是車內這女人的丫鬟。
衛兵粗暴地吼道:“少廢話,閃開!”
丫鬟一聲驚叫,被推到一邊,旋即車簾被一把掀開了,探進衛兵那張粗魯的臉。在他往里張望的一瞬,美婦的身體突然前傾,臉與衛兵對個正著,兩人直直對視。青檀分明看見,美婦的雙瞳變成綠色的漩渦,與她對視的衛兵忽然間兩眼失神,臉色茫然。
這時車外的丫鬟一把推開衛兵,車簾也隨之放了下來。美婦撤回身子,眸子已回復漆黑,笑笑地瞥了一眼躲在車角的女孩,那雪白大尾懸在半空,頗為得意地一招一搖。
青檀急忙低下頭,緊緊抱著膝蓋發抖,不敢再抬頭看她一眼。
車外傳來丫鬟怒氣沖沖的罵聲:“你可有搜到嫌犯?”
衛兵呆呆地回答:“沒,沒有。”
“那你個渾人亂看些什么?”
“夫……夫人……”
“呸!”丫鬟氣惱地狠狠啐了一口。
周圍的衛兵們哄地一聲笑起來,紛紛上來取笑他:“快說,看到了什么就迷瞪成這般慫樣?”
衛兵被人推來搡去地打趣,只覺得頭暈腦漲,腿腳發軟,一句話也說不囫圇。
這時馬車啟動,轎簾搖晃,一縷縷沁人香氣泄出,周遭的人都聞到了,紛紛張望。衛兵們也停止了打鬧,一個個的神魂顛倒,目送馬車轆轆地駛出城門。
青檀就這樣借著一駕奇怪的馬車,逃出了滿是恐怖記憶的焦州府。
顛簸的車廂里,美婦開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檀清楚今后必然要隱姓埋名,還不及想好新的名字,這位怪異的美婦就突然問起。努力克制著對她泛綠的眼眸的恐懼,顫聲答道:“我叫……青印。”
之前提到的肩上那枚印記,她靈光一閃,就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以保全自己。待長大一些,終有一日會為家人索回血債。
從現在起,青檀要徹底地銷聲匿跡,她只是青印。
4
五年后,春深時節。
京城西邊的舜河街,一面臨河,一面是一溜兒商鋪。清晨時分,商鋪多數還沒有開門營業,街上行人甚少,河岸栽了一行垂柳,絲絳碧綠,隨風飄拂。
舜河街的街尾有一家鋪子格外不起眼,門楣上懸了一個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半似仙人。
不知是做的什么生意,這個時辰也是大門緊閉。鋪子后面是個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中間有一棵茂密的古玉蘭樹,潔白玉蘭正開得好,淡淡香氣都飄到鄰里家去。
吱呀一聲,西廂房的門一開,走出一名身穿艾綠色衣衫的少女,十四五歲模樣,容顏清麗,一對眸子含著笑意,若水攏薄煙。她手里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擺了清粥小菜,擱在玉蘭樹下的石桌上。然后把手攏在嘴邊,沖樹上喊道:“陌途,吃早飯了。”
少女正是現年十四歲的青印。
樹冠頂端響起沙沙葉響,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黑貓順著樹干下來,向著桌前一躍,直接落在了桌上。
腦袋探到碗邊兒,聞了一聞,嫌棄地皺起了鼻子:“我要吃魚。”
青印道:“早飯吃什么魚?中午再做給你吃,乖啦。”
陌途勉為其難地探向碗,只一舔,碗便神奇地空了。速度之快,渾似剛才挑三揀四的不是他。
青印抬手戳了他的腦袋一下:“吃慢些,還有呢。”
陌途又把嘴巴湊近了小菜,再一舔,盤底就發亮了。它的小小貓身只是幻象,真實體形十分龐大,飯量也很驚人。
青印也端了一碗粥喝著。見陌途的碗空了,轉頭沖著玉蘭樹喚了一聲:“玉蘭,添粥。”
此時若有旁人在側,定會一頭霧水。這是支使誰干活呢?卻見玉蘭樹干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隱約的影像,片刻之間與樹干脫離,形像也清晰了起來,竟是一名白衣美女。
那女子身段婉約,氣質清雅脫俗,娉婷來到桌邊,端起碗來去到廚房中添粥,回來放在陌途面前,一句輕飄飄的話飄出唇角:“真能吃……”
陌途眼神一兇,突然現出原形,化為巨獸三尾獬貓,體重驟增,“撲棱”一下把石桌踩翻,盤碗摔得一地狼籍。玉蘭嚇得“啊”的一聲轉頭就跑,轉瞬間鉆進玉蘭樹不見。
青印端了一只幸存的碗,呆呆坐在石凳上,半晌,跳起來怒道:“大清早的你們又鬧!又鬧!”
陌途見勢不好,趕緊縮成貓身,溜進廚房,直接就著鍋子去吃了。青印走到樹下用力敲樹干,喊玉蘭出來收拾殘局。這樹妖卻跟死了一樣,裝她的呆木頭,任怎么敲也不肯出來。
青印無奈,只好一個人把桌子扶起來,清掃一地狼籍。
一邊收拾,一邊壓著頭頂的火苗,碎碎念道:“我不生氣,不生氣。五年了,我習慣了,習慣了……”
廚房里傳來亂七八糟的響聲,顯然是在經歷一場饕餮浩劫。她又忍不住微笑。
從五年前的焦州府,到現在的“半似仙人”鋪子,她經歷了很多事,見過了許多人,走了一段陰森可怖的路。在這條路上,幸好有這只大貓的陪伴,才不那么孤單。
青印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手支著腮,思緒又飄回到五年前……
在那場血腥的屠門之夜后,焦州城外的官道的行駛的一輛馬車上,載著一名奇怪的長尾綠眼的美婦人,和一個被全城通緝的小女孩。美婦的丫鬟坐在馬夫旁側的車轅,仍在那里忿忿地碎碎念。忽然隔著車簾問道:“夫人今天用的是什么香粉啊?這般好聞。”
美婦答道:“是昨晚母親送的,我們家的秘制香料呢。”
“夫人這次回娘家,再回家時身上這般香噴噴的,老爺定會神魂顛倒了。”
美婦輕笑了一聲,丫鬟也跟著微笑。只有同在車廂內的青檀,才看得見美婦此刻的笑容全然不像發出的笑聲那般清亮,而是分外陰森,透著十足刻毒。
馬車駛了許久,中午時分在一家酒家停下打尖。美婦也不多看青印一眼,便下了車,由丫鬟服侍著去用飯。青印掀開一角車簾偷眼看去,只見丫鬟扶著美婦,車夫在打理馬匹。對于她身后甩著的細長白尾視而不見。倒是酒家前來往的其他客人紛紛扭頭看過來,不過從那些人臉上的傾慕神色來看,并非是因為看到了她的尾巴,而是被她的美貌和身上散發的迷人香氣所吸引。
他們看不到美婦的尾巴!
只有她看得見。
為什么會這樣?她的眼睛怎么了?這女人究竟是什么東西?心中恐慌愈盛,在馬夫去找干草喂馬的時候,她溜下車去,連滾帶爬地逃離馬車,想離此刻在酒家里吃飯的怪物遠遠的。可是沒跑幾步,就覺得眼冒金星,腿虛軟得幾乎拖不動。許久沒吃東西了,又累又餓。她打小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姐,哪受過這等苦楚。酒家飄出一陣飯菜的香氣,糾纏住了她的腳步,一步也走不動了。
如果這樣硬挺著跑走,說不定會倒斃在路上。她看了一眼酒家,饑餓激發了勇氣,決定進去找點東西吃,有點力氣再跑路。那女人此時正在飯堂里吃飯,她可以小心繞開,到廚房里找點吃的。折返回去,繞了大大的一個圈兒,找到酒家的后門。從后門進去,便是廚房。她扒在門邊張望了一下,見廚房里有一名掌灶的大廚背對著門口在忙活著,跑堂的伙計都在前堂招呼。
她借著油鍋滋滋的響聲掩飾住腳步聲,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籮燒餅。終于把一只燒餅拿到了手里,餅是剛出鍋的,略略燙手的溫度,焦香的氣味。她迫不及待地把燒餅往嘴巴里遞去。
冷不防一只大手揪住了她的后領。
“小叫化子,偷東西,嗯?!”
她驚慌地抬頭,看到大廚滿是橫肉的臉。他得意地冷笑:“敢來我們店里偷東西吃,你活膩了!昨天來偷魚的那只野貓,讓我剝了皮吊在樹上,你要不要跟它去做個伴兒?”
青印年紀小,把這恐嚇的話信以為真,當即嚇得哭起來。
大廚揪著她的領子,拖著一路穿過前堂,想把她丟到門外去。青檀誤以為這就拖她去剝皮吊死,嚇得沒命地尖叫掙扎,惹得正在吃飯的客人紛紛看過來。
忽有一名女子的聲音響起:“師傅,那是我家的丫鬟,犯了什么錯了?”
大廚愣了一下,轉眼看去,只見發話的是一名神色傲慢的華服美婦。
像是惹不起的角色。連忙恭敬地彎腰,陪笑道:“這位夫人,別開玩笑了,您這般貴氣,怎么會有如此邋遢的下人?”
被他拖在手中的女孩子,衣服破爛骯臟,頭發蓬著,臉上臟兮兮的,與這美婦的氣派實在是天差地遠,極不相稱。美婦身邊的丫鬟也感到詫異,問道:“夫人,這丫頭并非……”
美婦冷冷瞥了丫鬟一眼,丫鬟只覺得這目光冰冷刺心,竟嚇得把后半截話生生咽了下去。而大廚此時頓悟了。定然是這位夫人發了善心,想幫這女孩,才開口認她為自家下人。生意人何等圓滑,立馬笑道:“哎喲,是我看走眼了,夫人的丫鬟去拿些吃的,自然是合情合理。對不住您,小人冒失了。”
揪著青印的領子向前一送,丟到美婦的腳邊,就想退下。不料被女孩一把抱住了大腿。
青印死死抱著大廚的腿,嗚咽著求道:“大叔,我不是她家的丫鬟,不要把我交給她!”相對于惡人來說,怪物更加可怕。尤其是那美婦身后的大尾還在甩過來,甩過去,真是讓人無法直視。
大廚怒了。這丫頭少根筋吧!跟了這貴夫人,以后還用得著偷燒餅吃了嗎?想著,于是罵了一聲:“丫頭,你不要不識好歹!我忙著呢,松開!”肥碩的腿一甩,硬生生把她甩了出去,咕嚕嚕滾到美婦的裙子底下。慌張中抬頭看了一眼,好死不死,更加分明地看到了那大尾的的確確是生在美婦的臀后!
裙子一掀,美婦將她放了出來,一個燒餅塞進她的手里。
“吃了,跟我上路。”傲慢的,不容杵逆的語氣。青印不敢說不。再抵抗下去,誰知道這個怪物會不會突然露出利齒一口把她吞了?再說美食當前……吃飽了再說!
青檀餓狠了,一口氣吃了三個燒餅,美婦等得不耐煩,催著上路,她臨走時又多撈了一個揣在懷里。要吃飽,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
跟在美婦身后,磨磨蹭蹭往馬車那邊走。目光偷偷瞥向兩旁,打算伺機逃走。卻聽走在美婦身邊的丫鬟又在抱怨:“夫人,您不會當真把這臟東西帶回家吧?”
“便是當真。”
丫鬟有些不解:“家里又不缺下人,為什么要撿個來路不明的人回去?”
美婦盯了她一眼:“下人,會越來越少的。”
這話丫鬟聽著糊涂,待要追問,正對上美婦盯著她的一對陰冷眸子。丫鬟心中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問。暗暗詫異,夫人的脾氣怎么變得這般無法捉摸了?
青印瞅準了旁邊一叢灌木,正打算悄悄鉆進去,卻見美婦轉過身來,望著她道:“你,從今天起便是我的丫鬟。落葵,看好她,若要讓她跑了,我打死你。”說狠話的時候,眼中分明閃過陰森綠光。
被喚作落葵的丫鬟看不見那綠光,卻也覺得膽寒,急忙應下。
跟妖怪嗆茬無異于自尋死路。青印見她警覺,只好把逃跑的心思壓下,暫時順從。落葵看上去十二三歲,眉兒細細,嘴唇薄薄,天生帶了幾分刻薄相。她扶美婦上了車,看到青檀自行爬到了車夫身后的車轅上坐著,皺著眉頭把她趕了下去:“臟丫頭,身上臭死了,不要挨著我!去車廂后面坐!”
青印灰溜溜地爬到車尾上坐著。馬車啟動,車尾尤其顛簸,小小的身子被彈得一跳一跳的。路程越拉越遠,家鄉遙望不到,那過去的時光也仿佛要隱去了。她把手探進衣襟,觸摸自己的左肩。左肩鎖骨之下,那青色印記顯然是個曲折古怪的花紋,非圖非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寓意。
總之,那是家族留給她的唯一記號,證明她曾擁有過的一切的唯一證據。珍異地撫摸著烙印,默默地向過去道一聲“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