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透，李家村東頭的雞窩靜得反常。

往常這時候，老母雞早該撲棱著翅膀罵街了，可今兒連半聲“咯咯“都沒有——趙大柱蹲在門檻上灌了口冷粥，后槽牙突然一緊。

“狼！“

這聲喊像塊砸進冰潭的石頭。

趙大柱抄起門后的柴刀沖出去時，正見一頭灰毛狼叼著他家晾在籬笆上的半塊臘肉，后腿蹬得泥點子亂飛。

可狼沒跑遠，反而蹲在村口老槐樹下，前爪壓著肉，泛青的眼睛掃過縮在門后的村民，喉嚨里滾著低啞的威脅聲。

“遭孽喲，這狼怕是餓瘋了都跑到村里面來了！“王嬸把晾衣桿往門里拽了拽，門板縫里只露出半張皺巴巴的臉。

趙大柱的刀把攥得指節發白。

他是村里最壯的獵戶，可這狼瘦得脊梁骨都支棱著，眼睛紅得像浸了血——他摸過不少狼皮，知道這種餓急眼的畜生，見了活人比見肉還親。

“都縮著！“趙大柱吐了口唾沫，左腳往前一邁，柴刀尖在地上劃出刺啦聲，“老子今天...“

“哎喲喂！狼哥您這各鬢角修得可真精神！“

脆生生的吆喝打斷了他。

李樂光腳踩在泥里，褲腳卷到膝蓋，跑得額角掛著汗珠子。

他撓了撓雞窩似的亂發，歪頭沖狼笑：“怕不是偷學了東村頭王寡婦的手藝？

您這發型要是擱集市上，得有十家胭脂鋪搶著請您當活招牌！“

狼的耳朵抖了抖。

原本炸起的毛慢慢塌下去，叼著臘肉的嘴松開半寸，露出半截帶血的獠牙——可那眼神里的兇光，竟真跟著李樂的話晃了晃。

“瓜娃子找死！“王嬸的晾衣桿“啪“地拍在門框上，“你爹媽就是被狼叼走的，現在倒貼上去犯賤？“

李樂的笑頓了頓，又像沾了水的蒲扇似的重新展開。

他盯著狼爪子——那灰毛下的骨頭硌得皮膚發緊，每動一下都能看見筋腱在抽搐。“柱叔，您看它爪子抖的。“他湊到趙大柱身邊，聲音壓得只有兩人能聽見，“上次您說餓狠的狼，前爪會打擺子——它這不是來打架的，是來討飯的。“

趙大柱的刀往下沉了寸許。

他盯著狼的眼睛：那紅不是兇，是熬了好幾夜沒合眼的渾濁。

再看李樂懷里——這小子總揣著塊雜糧餅當午飯，此刻正攥得指節發白。

“喂！“李樂突然提高嗓門，把餅子拋向老槐樹根。

餅子在空中劃出道弧線，“吃吧吃吧！

吃完記得給我點個贊，下回我給您編段《餓狼逛集記》，保準比說書先生的段子還樂呵！“

狼的鼻子動了動。

它盯著地上的餅子，又抬頭看李樂——這小子正蹲在三步外的泥地里，手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符，嘴里還念叨：“您瞧這符像不像您剛才的發型？

我特意照著畫的，保管能鎮住后山的野狐貍...“

“咔嚓“一聲。

狼的牙齒咬碎了餅子。

嚼了兩下，它竟把叼著的臘肉往李樂腳邊推了推，喉嚨里發出類似呼嚕的聲音，倒像是在應和。

“真龜兒嘞邪門！“人群里不知誰嘀咕了句。

王嬸的晾衣桿縮了回去，有幾個小娃娃扒著門縫往外瞧，被大人揪著后領拽走，可手里還攥著半塊烤紅薯。

李樂撿起點臘肉，拍了拍泥，轉身遞給趙大柱。

他的腳邊多了個小布包——不知誰塞的，還帶著體溫。“柱叔您收著，這肉您留著熬湯，狼哥吃餅就夠了。“

趙大柱顫抖著雙手接過臘肉。

他望著李樂光腳上的泥，突然罵了句：“臭小子，鞋呢？“

“昨兒幫張奶奶挑水，鞋陷泥里了。“李樂蹲下來，繼續在地上畫符。

狼湊過來聞了聞，用舌頭舔他沾泥的手背。

他癢得縮了縮手，卻笑得更歡，“您還挺愛干凈？

等明兒我給您帶把草刷子，咱把毛梳得油光水滑的...“

“龜兒子！“王嬸的罵聲從門里飄出來，“哄這畜生倒比哄個活人勤快！“

李樂的手指在泥里頓了頓。

他望著腳邊的小布包，里面的紅薯香混著泥腥氣鉆鼻子。

有個小娃娃從隔壁院的籬笆縫里探出頭，沖他比了個大拇指——那是張二娘家的小豆子，上個月他幫這小子掏過樹洞里的鳥蛋。

“罵就罵唄。“李樂輕聲嘀咕，手指在泥里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活著就得讓人覺得......這小子雖然倒霉，但挺有意思。“

狼吃完餅，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膝蓋。

李樂摸著它的耳朵，抬頭望向村口外的荒洲。

晨霧散了些，能看見遠處起伏的黑山，像頭趴著的巨獸。

風卷著草屑刮過他的臉，他突然笑出聲：“看不起老子又怎樣？

老子靠嘴炮，也能走出條活路。“

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狼站起身，沖李樂低嚎一聲，叼起地上的半塊紅薯（不知誰又扔了塊)消失在晨霧里。

趙大柱把柴刀往肩上一扛，踢了踢李樂的屁股：“走，上我家喝碗熱粥去——你娃兒嘞餅子都喂狼了，午飯總不能喝西北風。“

李樂拍了拍屁股上的泥，跟著趙大柱往村里走。

路過張二娘家時，小豆子從門后閃出來，塞給他半個個熱乎乎的紅薯：“樂哥哥，你剛才罵狼的話真有意思！“

他咬了口紅薯，甜絲絲的。

陽光透過槐樹葉子灑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泥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符還在，被風一吹，倒真有幾分說不出的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