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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政變
晉昌三十七年,秋老虎的威勢仿若淬過火一般,熾熱至極。皇城下的地磚,被這毒辣的日頭曬得泛起慘白之色。身為兵部尚書,我每日面對這如焚的秋陽,心中的憂慮便如那愈發燥熱的天氣,沉重得幾乎要將我壓垮。
御案之上,戶部報上來的流民折子堆積如山。最上頭那本,刺目的墨跡寫著:關中餓殍逾十萬。陛下指腹反復摩挲的地方,墨跡都磨得發亮,那光暈刺得我眼睛生疼,無聲訴說著十萬條人命背后,是怎樣煉獄般的景象。
此刻,我站在值房輿圖前,指甲無意識地在“霆機司”三個字上掐出淺痕。銅壺滴漏的水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像催命的鼓點。周硯之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軍漢特有的沙啞:“陸大人,這是今年第七次求撥軍糧了。再拖下去,弟兄們就得跟著城外流民一起啃樹皮了。”
我猛地推開窗,一股裹挾著沙塵的熱風灌進來,吹得案上兵籍冊嘩嘩作響。城西粥廠前天發生的慘劇瞬間涌入腦海——人被活活擠死,尸體像破麻袋一樣扔在護城河邊,此刻怕是早被野狗撕扯干凈了。而我早上遞上去的奏書,大概正壓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茶盤下,不見天日。聽說陛下昨夜又在西苑煉丹,還賞了新晉的淑妃三車珠寶……那車駕碾過流民尸體時,竟連車速都沒減!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比寒冬臘月的冰棱還要刺骨。
九月十三,夜色如墨,連星子都吝嗇于露面。我帶著周硯之和三個霆機司百戶,撬開了京倉的側門。當火把的光照亮那些本該封存的賑災糧,竟裝在貼著“內承運庫”封條的糧車里,正準備連夜運走時,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糧車里,摻著沙土的糙米在火光下泛著絕望的灰黃。那個剛從關中逃荒來投軍的小兵,“噗通”一聲朝著皇城方向跪下,額頭狠狠撞在冰冷的地磚上,一聲聲悶響混雜著火把的噼啪聲,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發黑。
“三天后,辰時。我咬著牙,在軍符上重重蓋下兵部大印。冰冷的銅印硌著掌心,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滾燙。五千霆機司精銳以“操練”之名集結,周硯之則以“巡查城防”為令,悄然接管了朝陽門、西直門的防務。給宣府總兵的密信,用明礬水細細寫好,裹在不起眼的箭桿里。那是我最信任的旗牌官,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快馬加鞭而去。宣府總兵是我的門生,去年因彈劾淑妃兄長被降職,心中那團火,定能點燃這燎原之勢。
九月十六的早朝。金鑾殿上,靖安帝正把玩著太監獻上的“靈芝”,臉上是孩童般的沾沾自喜,仿佛殿外餓殍遍野的哀嚎與他隔著一重天。就在這時——
“轟!”
一聲炮響撕裂了虛偽的寧靜,震得殿宇簌簌落塵!那是霆機司的機炮!炮彈呼嘯著擦過角樓,將太和殿前肅立的銅鶴炸得斷了一條腿,金屬斷裂的刺耳聲響徹云霄。
“護駕!護駕!”太監們變了調的尖叫剛起,就被第二聲炮響徹底淹沒。
我踏著硝煙與塵埃走進大殿。一身玄色軟甲是新淬的,邊角卻帶著磨舊的毛邊,在殿內搖曳的燭火下泛著冷硬的光。領口盤扣松了兩顆,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皮膚上。腰間的鯊魚皮鞘長刀隨著我的步伐輕晃,半舊的紅綢刀穗掃過甲片,發出細碎而冰冷的刮擦聲,像是死神的低語。
我身后,士兵魚貫涌入,帶起一陣裹挾著城外干泥和鐵銹氣息的風。他們灰布短打,褲腳扎在沾滿塵土的牛皮靴里,沉默得如同巖石。黑漆弩斜挎在肩,弩機銅件磨得锃亮,箭囊里露出的箭簇,在陰影中閃爍著霜雪般的寒芒。最前頭那個百戶,左耳缺了半片,露出的耳根結著黑痂,他左手死死按在弩機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磨破的袖口下,青紫色的筋絡虬結凸起。
軟甲鐵片相撞的沉悶聲響,是我此刻唯一能清晰聽到的自己發出的聲音。我沒有抬頭去看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只是抬手,指腹重重劃過刀鞘。士兵們已將大殿圍住,沉重的呼吸聲壓得極低,只有緊繃的弩弦被殿門灌入的風掃過,發出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震顫,比那銅壺滴漏的水聲更讓人心膽俱寒。
“陸懷遠”一聲怒喝炸響。一位須發皆張的大臣猛地按住腰間玉帶,手中笏板攥得指節發白,他怒目圓睜,聲如洪鐘:“汝佩金魚袋,穿緋色袍,食君之祿!此乃天子居所、萬國朝拜之地!靴聲震殿,驚擾圣駕,已是無禮;攜甲士闖殿,更是視祖宗禮法如無物!你今日佩刀上殿,莫非要效王莽、董卓,毀我晉室宗廟”他上前半步,朝服廣袖鼓蕩如帆,厲聲道:“殿門門檻雖低,卻隔君臣之分、國法之界!你腳下踩的不是青磚,是太祖規矩、天下綱常!若讓血污龍階,史官筆伐,九泉之下也難逃懲處!”
我身旁的周硯之“噌”地一聲拔劍出鞘,寒光一閃,劍尖已直指那大臣的咽喉!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陸懷遠!”御座之上,靖安帝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身體微微前傾,冕旒珠串激烈晃動,他咬著牙,聲音里帶著驚怒交加的諷刺:“你要在此大殿之上,殺了朕的肱骨之臣嗎”陰影壓在他眉骨上,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淬了毒的針。
“周硯之。”我的聲音沙啞干澀,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凝滯的死水,在大殿里激起層層壓抑的漣漪,“收劍。”
劍尖緩緩撤回,但那冰冷的殺意仿佛還懸在空中。我抬起頭,軟甲鐵片因這動作發出輕微的鏗鏘聲。目光穿過搖曳的燭影,落在那張被珠旒半掩的臉上:“陛下可知,京倉的糧,去哪了?”
靖安帝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手指顫抖地指向我:“放肆!區區軍糧,難道比君臣禮法還重嗎?!”
一股灼熱的怒火猛地沖上我的頭頂,燒得我眼前發紅。“哼!”我幾乎是吼了出來,“比君臣禮法重的,是天下人的命”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個被汗水浸得發暗的油布包。我當著他的面,一層、又一層,緩慢而用力地解開,仿佛在剝開這腐朽王朝的膿瘡。最后,露出了里面半塊摻著沙土的糙米,那粗糙的顆粒在燭光下顯得骯臟而絕望。
我將這半塊糙米高高舉起,聲音響徹大殿:“淑妃娘娘用這樣的米喂她的波斯貓時,關中流民正在易子而食”目光如刀,掃過階下那些面如土色、瑟瑟發抖的袞袞諸公,“昨夜,從淑妃娘家莊園搜出的糧車,每一輛都貼著‘內承運庫’的封條!車轍里,還沾著京倉特有的陳灰!”
“噗通”一聲,一個老御史突然癱軟在地,手中的象牙笏板“哐當”滾到我的腳邊——正是去年奉旨巡查關中,回來卻只敢奏報“秋收尚可”的那位!
“陸懷遠!你敢污蔑朕的愛妃”靖安帝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猛地掀翻了御案上的鎏金香爐!香灰四濺,破碎的青瓷片甚至崩到了他華貴的龍袍上。
“臣不敢污蔑。”我彎腰,撿起地上那塊沾了灰的糙米,再次舉過頭頂,這一次,手臂穩如磐石,“但臣敢以這糙米為證!以霆機司數千將士胸中尚未涼透的血為證——”我猛地轉身,望向洞開的殿門,那里,慘白而熾烈的晨光正洶涌地灌入,“以關中、以天下餓殍曝于荒野的森森白骨為證!”
“京倉糧車”周硯之突然扯開嗓子,吼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下,“昨夜已盡數奪回!現正分撥給城外各粥廠”
他話音剛落,階下人群中,一個年輕的翰林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臣…臣的老家就在關中!上月…家父…已餓死在逃荒的路邊了!”
靖安帝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重重地癱回冰冷的龍椅里。冕旒的珠串垂落下來,密密匝匝,徹底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著他這副模樣,二十年前御花園的景象不合時宜地撞入腦海:那時還是太子的他,在同樣熾烈的秋陽下,意氣風發地說,要讓天下“倉廩實,路不拾遺”。那時的陽光,暖得能融進人心里。如今,一切都爛透了,爛到了根子里。
“陛下!”我的聲音陡然拔高,洪亮得壓過了殿內所有的抽泣和喘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是要天子護佑萬民!不是讓萬民的血肉,去供養一個沉迷丹藥、寵信奸佞、視蒼生如草芥的昏君!”我抬手,“啪”地一聲,解下腰間象征二品大員的紫金魚袋,狠狠摔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那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終結的宣告。“今日,臣請清君側!斬淑妃及其黨羽,查抄貪墨糧款,即刻賑濟關中!至于這皇位……”我頓了頓,目光如炬,掃過那張藏在珠旒后、已然模糊的臉,“也該換個人來坐了。”
周硯之往前重重踏出一步,靴底與金磚撞擊,發出沉悶的回響。與此同時,殿內所有霆機司士兵齊刷刷地按上了弩機!“咔噠…咔噠…”機括輕響連成一片冰冷肅殺的音浪,瞬間淹沒了殿內所有細微的聲音。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持續了一瞬。
“臣……”一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臣,突然掙扎著站直了身體,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朝服的廣袖邊緣,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聲音顫抖卻異常清晰:“臣附議!”
像第一塊投入冰湖的石子。
“臣附議!”第二個聲音響起,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臣附議!”
“臣亦附議!”
………
附議之聲起初零星,繼而迅速匯聚,如同壓抑已久的春潮終于沖垮了朽爛的堤岸,洶涌澎湃,一浪高過一浪,徹底淹沒了龍椅上那微弱而斷續的、如同困獸般的喘息。
我望著殿外,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但在這熾烈的光暈里,我仿佛看到了城外粥廠升起的裊裊炊煙,看到了流民捧著粗瓷碗、小心翼翼啜飲稀粥的影子。我知道,腳下這一步踏出,便是萬丈深淵。
御座之上,靖安帝終于緩緩抬起了頭。珠串晃動間,露出的那雙眼睛,空洞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早已枯竭的廢井。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只滾出一串破碎的、意義不明的嗚咽,像是秋老虎蒸干了最后一絲水汽的干涸河床。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轉身,朝著那涌入刺目光線的殿門大步走去。玄甲鐵片在晨光中反射出冰冷堅硬的光澤。周硯之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遙,長劍已然入鞘,唯有劍柄上那半截磨舊的紅綢劍穗,拖曳著掃過光潔的金磚地面,留下一條若有似無的、宛如未干血跡般的淡淡痕跡。
殿外的風似乎真的柔和了些許,吹在汗濕的后頸上,帶來一絲微涼的錯覺。遠處,粥廠開賑的梆子聲隱約傳來,一聲,又一聲,緩慢而堅定地敲打著皇城厚重的磚縫,也敲在這剛剛被強行扭轉了方向、卻依舊搖搖欲墜的江山骨架上。我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硝煙、塵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米粥氣味的空氣,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并未落下,反而壓得更緊——
“硯之,”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甲字預案。“一、控制宮禁,尤其西苑煉丹房、淑妃寢宮及司禮監,許進不許出,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二、封鎖九門,嚴查出入,消息只準進,不準出,尤其是通往各大藩鎮和淑妃老家方向的驛道!三、名單上的人,由你親自帶霆機司精銳抓捕,務必活口,我要知道他們肚子里還藏著多少秘密!四、立刻接管京倉,清點存糧,半數即刻運往城外各粥廠,開倉放糧,不得有誤!告訴弟兄們,只抓首惡,勿傷無辜,違令者,軍法從事!”
“是!”周硯之眼中厲芒一閃,再無半分猶豫,轉身大步流星沒入殿宇陰影與士兵陣列之中。他是我最鋒利的刀,此刻需斬斷毒藤。
我獨自立于空曠廣場,熱風拂過汗濕鬢角。權柄在握,冰冷而沉重。景瀾、志昂……他們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