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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火場里的藍字
七月十五,中元夜,京城的火禁比往年更嚴。戌時一過,內城九門落鎖,所有燈燭須以瓦盆罩之,連護城河上的畫舫也熄了歌吹。
墨香齋卻在這晚起了火?;鹱钕葟暮笤杭垘燔f出。紙庫里囤著今年新造的竹紙,夾帶松煙墨粉,一點火星便成燎原。沈墨踉蹌沖進巷子時,半邊天已被映成橘紅?;鹦锹湓谒陌l梢,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像細小的字在烙鐵上燙出筆畫?!翱炀劝?!”
他嘶啞著嗓子,把水桶塞給老伙計阿柴,自己一腳踹開垂花門。
門后熱浪轟然,像一堵燒紅的墻。沈墨用袖口捂住口鼻,彎腰鉆進去?;鸸庹粘鏊鄣椎挠暮凇鞘巧蚣易鎮鞯摹澳?,能在夜里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此刻,他看見無數細小的黑字在火里掙扎。
那是木活字被焚燒時升起的“字影”,平日只有刻字人才能瞥見。它們像一群被驚醒的螞蟻,沿著火舌攀爬,又被熱浪撕碎,發出無聲的尖叫。最里間的字架已倒,梨木活字散落一地,像被斬首的士兵。沈墨踩過滾燙的地面,直奔最后一排“褚體”字盤。
就在他伸手去摳時,一塊燒紅的鉛條彈起,在他手背烙出一道焦黑的“一”字。
疼得他倒抽一口氣,卻也因此停住——
在字盤與灰燼之間,躺著一枚幽藍的“褚”字。三寸見方,梨木質地,卻在火里泛著湖水的光。火焰靠近它,自動分開,仿佛那是一枚冰雕的符印。沈墨來不及思考,抓起藍字塞進懷里,轉身撲向門外。
轟!
身后大梁轟然倒塌,火星四濺,像一場盛大的流星雨。二
沈墨醒來時,天邊翻出蟹殼青。
他躺在墨香齋的廢墟外,懷里仍死死扣著那枚藍字。指縫被燙出一排水泡,最離奇的是,水泡排列成一行小楷:“我冷”。
阿柴守在旁邊,眼圈烏黑,手里攥著半塊焦黑的牌匾。
“少東家,命都要了,還護著這塊破木頭?”
沈墨沒答,他低頭看字。
藍字在晨曦下不再發光,裂紋卻更深,像一道被刀劃開的傷口。街坊們圍在遠處竊竊私語:
“墨香齋犯太歲,今年第三家走水的書坊?!?
“聽說紙灰飄到皇城根,驚動了東廠……”
沈墨心頭一沉。父親沈懷山昨夜被司禮監急召,至今未歸。他讓阿柴把幸存字盤裝車,自己蹲在灰燼里翻找。
火場深處,一塊尚未燒盡的《千字文》樣張被風吹起,落在他掌心。
紙邊卷曲,只剩八個字: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墨跡卻在紙上流動,像一條細小的黑河。沈墨指尖一觸,整條河便順著指紋爬進皮膚,涼意直透骨髓。
他猛地甩手,墨跡又迅速褪去,只留下一點冰藍。三
沈家老宅在城西槐花巷,三進青磚院,門楣斑駁,卻終年浮著墨香。
沈母正在院里晾印好的《詩經》藍印本,見兒子一身焦黑,驚得打翻晾書架。
“火……火沒傷著你吧?”
“我沒事?!鄙蚰呐哪赣H手背,轉腳進了書房。書房名“留青室”,三面墻全是字架,像無數微縮的城池。沈墨把幸存字盤逐一上架,最后才取出那枚藍字,放在案頭。
燈油將盡,晨曦透窗。
裂紋里再次浮現倒影——不是他的臉,而是一行豎排小字:
“help me”
英文字母?沈墨心跳驟急。大梁雖開海禁,但京師仍禁絕洋文。
他眨眨眼,倒影又消失了。咔。
裂紋忽然擴大半寸,藍字邊緣翹起一層薄如蟬翼的木皮,下面露出一點晶亮的藍,像琉璃。
沈墨屏住呼吸,拿起家傳刻刀“斷魂”,輕輕挑開木皮。
木屑紛落,整枚“褚”字逐漸褪去木質,化作通體幽藍的晶體,在晨光里折射出一圈冷焰。
更詭異的是,晶體表面浮起密密麻麻的……字。
全是“褚”字,或大或小,或楷或草,像無數只眼睛同時睜開。沈墨的手一抖,晶體滾落案頭。
啪——
晶體像陷入水面,瞬間沒入青磚,只留下一圈藍色漣漪。
下一息,整個書房微微震顫。
字架上的木活字同時發出“嗒嗒”輕響,像臣子叩首。沈墨僵在原地。
他看見那圈漣漪正沿著青磚縫隙擴散,所到之處,木活字紛紛倒伏。
最終,漣漪停在案前,重新凝聚成那枚藍字。
這一次,它不再是單體,而是由無數細小“褚”字嵌套而成的立體字塔,一寸高,藍光內斂。
字塔頂端,浮出一粒更小的黑點,像墨滴。
黑點輕輕一跳,落在沈墨虎口,化作一行極細的墨跡:
“天啟十七年,中元火起,母版將醒?!蹦E滲入皮膚,冰涼刺骨。
沈墨猛地握拳,抬頭望向窗外。
七月十五的日頭,竟透出慘白,像一頁未干的紙。四
“墨兒,吃早飯——”
母親的聲音從廊下傳來,驚散了書房里的異象。
藍字塔“嗒”一聲碎成光屑,重新凝回那枚普通木字,裂紋愈合,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只有沈墨虎口處,留下一個芝麻大小的黑點,像痣。飯桌上,母親絮叨:“你爹昨夜托人捎口信,說內廷印局催得緊,讓家里再送兩車梨木過去。”
沈墨筷子一頓:“什么時候?”
“今晚子時,東華門外?!?
沈墨想起裂紋里的那句“help me”,又想起火場里那張滲墨的《千字文》。
他放下碗:“我去送?!蹦赣H欲言又止,終究只嘆了口氣:“路上小心,聽說最近外城不太平,有紙人夜行?!?
紙人?沈墨心頭又是一跳。
父親曾私下說,字靈若成,先附紙人,再附人。五
子時尚未來臨,沈墨已套好騾車。
兩車梨木,壓得車軸吱呀。
他特意把那枚藍字用紅線穿了,掛在頸間。
出巷口時,月色昏黃,像隔了一層毛邊紙。
城墻上貼著新告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即日起,民間書坊凡刻新版,須送內廷驗字,違者以妖言惑眾論處?!?
告示右下角,蓋著司禮監的朱紅大印。沈墨多看了一眼,那印文竟像一枚放大了的“褚”字。東華門外,早有內廷小宦官候著。
驗木、點數、簽收,流程極快。
小宦官臨走時,忽然湊近沈墨,尖聲尖氣:“沈少東家,督主有請?!?
“哪位督主?”
“曹化淵,曹公公。”
沈墨背脊一涼。
曹化淵,司禮監印局督主,也是父親此次被征召的幕后推手。
他摸了摸胸前的藍字,點頭:“帶路。”六
內廷印局在皇城西南角,原是御用監庫房,如今改建成一座巨大的字庫。
夜過三更,字庫燈火通明,卻聽不見人聲,只有整齊的“嗒嗒”聲,像千萬只啄木鳥同時叩樹。
沈墨隨小宦官穿過三重門禁,來到一間偏殿。
殿門楣上懸著一塊烏木匾,上書三個字:
“萬印房”。推門,熱浪撲面。
殿中央擺著一座巨型活字盤,十丈見方,密密麻麻的木字排成漩渦,中心處是一口黑井,深不見底。
井沿站著一人,蟒衣玉帶,背對門口,正俯身把一枚枚新字投入井中。
每投一枚,井底便亮起一簇藍光,像回應?!吧蛏贃|家?!?
那人轉身,面皮白凈,眼神卻像磨快的刻刀。
正是曹化淵。
他手里捏著的,赫然是一枚與沈墨胸前一模一樣的“褚”字,只是通體血紅?!盎饒隼?,你撿到了不該撿的東西?!?
曹化淵攤開手掌,血字浮起,對準沈墨頸間。
藍光與紅光在空中相遇,發出極輕的“叮”,像兩片瓷器相碰。下一息,沈墨聽見一個聲音,非男非女,直接在他腦內響起:
“第1000代字靈,申請接入母版。”聲音未落,萬印房所有木字同時轉向,齊刷刷對準沈墨。
字海深處,黑井邊緣,亮起一對由無數“褚”字拼成的眼睛。沈墨僵在原地。
他忽然明白,父親為何至今未歸。
——也許,父親早已成為那些“嗒嗒”聲的一部分。而火場里那句求救的“help me”,此刻變成了他頸間越來越燙的藍字。
它在催促:
“帶我走,或者,一起被排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