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南郡豐都縣，有村名漁家，倚山面海，屋舍皆覆青茅，竹籬繞院，柴門半掩。村后峰巒疊翠，村前滄溟接天，村民世代以采山珍入藥、駕漁舟出滄溟為生，倒也過得清寧，似那世外桃源。

然五年前風(fēng)波驟起。某日，有青衫男子負行囊至村，隨行者乃一絕色女子，眉若春山，目似秋水，卻總垂首低眉，似有無限心事。村民見其形貌，多有私語，卻不敢近前。未幾，女子誕下一嬰，名喚星辰，生得粉雕玉琢，眉眼間竟有幾分其父風(fēng)韻。

自此，女子便常癡癡傻傻，或倚柴扉望海，或抱稚子喃喃，清醒時能為星辰縫補舊衣，癡傻時便搶鄰家孩童的糖人，或蹲于井邊與影說話。青衫男子初時三五日便送米糧銀錢，后漸稀疏，終有一載未現(xiàn)蹤跡。女子沒了依靠，唯靠村民周濟——或送半筐鮮魚，或贈幾把青菜，倒也將母子二人養(yǎng)得周全。

然村中婦人久懷嫉妒，見男子雖去，女子仍有舊識暗中照拂，更兼星辰生得可愛，常引得村童圍逗，便起了嫌隙。“無夫無父的野種，憑白占我村便宜！““那狐媚子定是克夫的命，克死了男人，又來克我們！“私語漸成風(fēng)聲，終有一日，趁男丁皆出海捕魚，婦人們抱著孩子，攥著掃帚木棍，浩浩蕩蕩往漁家村東頭那間破屋去了。

是日天朗氣清，海平如鏡。曦月正倚在柴門邊，捧著陶甕里的濁酒咕咚獨飲。她發(fā)間插著一支褪色的銀簪，是星辰周歲時用碎銀打的，如今簪頭已磨得發(fā)亮。聽得腳步聲嘈雜，抬眼望去，只見七八個婦人揪著自家孩子的衣領(lǐng)，浩浩蕩蕩殺將過來。

“好你個狐媚子！“為首的王嬸叉著腰，掃帚直指曦月，“今日便教你知道，我漁家村不是容得下你這等禍水的地兒！“

曦月垂眸看了看甕中酒，又抬頭望了望天，竟咧嘴笑了：「阿嬸今日又帶了什么新故事來哄我？」她素日癡傻，說話顛三倒四，婦人們只當(dāng)她又要胡言，便罵罵咧咧圍上來。

“小雜種！“李嬸的兒子小寶舉著石子便砸，“你娘是瘋子，你就是個小瘋子！“

石子正撞在曦月額角，鮮血“唰“地淌下，染透了粗麻短褐。星辰從屋后跑來，見狀尖叫著撲向母親，卻被兩個婦人揪住胳膊甩在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抄起門邊的木棍，奶聲奶氣地吼：“不許打我娘！我叔叔會來殺你們的！“

“叔叔？“王嬸嗤笑，“你那叔叔早喂了海里的魚罷！“說著便要伸手去扯星辰的衣領(lǐng)。

曦月忽覺一陣刺痛從額角竄起，眼前忽有片段閃回——車禍前的刺目燈光、手機摔落地面的脆響、醫(yī)生說的「腦死亡」……她捂著額角，再睜眼時，眼底已沒了往日的混沌，只剩一片冷冽的光。

「爾等是何方村婦？」她開口，聲音清亮如泉，驚得眾婦人身形一震。

小寶還舉著石子要砸，曦月抬手一擋，石子“啪“地碎在她掌心。她奪過掃帚，反手便抽在王嬸腿上：“欺負五歲孩童，算什么本事？“

“瘋了！瘋了！“婦人尖叫著后退，“她被海妖附身了！“

星辰見母親不再癡傻，雖仍懵懂，卻本能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腿：「娘，你疼不疼？他們打你……」他袖中滲出點點血痕，原是自己護母時被抓的。

曦月蹲下身，替他擦去臉上的泥污，觸到他額角的腫包，心尖一抽：「疼么？」

星辰搖頭，指腹蹭過她額角的血：「娘疼，星辰不疼。」

這一句話，燙得曦月眼眶發(fā)酸。她前世父母早亡，孤身漂泊，何曾被這樣真心護過？她將星辰護在身后，掃帚指向眾婦：「今日誰動了我兒一根汗毛，我便拆了誰家的門檻！」

婦人們面面相覷，原以為這癡傻女子任人拿捏，不想竟突然變了個人。王嬸硬著頭皮上前：「劉家的，你莫要太過分……」

“過分？“曦月冷笑，“你等平日周濟我時，可曾說過'過分'？“她抄起墻角的柴刀，刀背在石墩上敲得咚咚響，“速速退去，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婦人們被她氣勢所懾，又見星辰雖小，卻攥著木棍死死護在母親身前，哪里還敢停留？抱著孩子跌跌撞撞跑遠了，路上還摔了兩個小的，哭哭啼啼的。

待人去盡，曦月方覺額角火辣辣地疼。她解下腰間的布巾替星辰包扎，這才發(fā)現(xiàn)他小身子上的舊傷新痕疊著，像幅褪色的畫。“傻孩子，“她摸著他的頭，“疼就哭出來，娘在呢。“

星辰吸了吸鼻子：「以前娘被打，都不哭……」

曦月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從前總似癡傻，任人打罵也不吭聲。她輕輕將星辰摟進懷里，輕聲道：「往后，誰也不許欺負你。」

屋內(nèi)陳設(shè)極簡，一張破木床，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墻角堆著幾捆草藥。曦月翻出箱底的舊布裹藥，見里面還壓著半塊碎銀——想來是那青衫男子最后一次送來的。她摸了摸星辰的頭，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衣袖，忽然笑了：「星辰，你且記著，從今日起，你娘不再是癡傻的劉曦月，而是能護著你、撐著家的娘。」

星辰仰起臉，眼里閃著光：「那爹呢？」

曦月的手頓了頓。前世她無父無母，今生卻得了個兒子，偏生這孩子的爹，竟連面都沒見過。她摸了摸星辰的銀簪，輕聲道：「爹么……等娘尋到了，定要問問他，怎的生下你便跑了。」

窗外的海風(fēng)掀起破門簾，吹得燭火搖晃。曦月望著星辰熟睡的小臉，將碎銀收進貼身處。她知道，這漁家村的日子，往后怕是要起風(fēng)浪了——可她既來了，便要做這風(fēng)浪里的礁石，護著她的星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