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魯加的地牢，深嵌在山體堡壘的根基之下，仿佛整座城市的污穢與絕望都沉淀于此。

在其中一間最為幽深的囚室角落，吊著一個身影。他并非新來的囚犯，身上那件曾經或許體面的亞麻衫已破爛不堪，顏色被污垢和暗紅的血漬徹底覆蓋，緊貼在枯槁的身軀上。頭發和胡須糾結成一團，如同骯臟的苔蘚，遮住了大半張臉。但即便在這片污濁之下，仍能隱約看出他顴骨的棱角和緊抿的嘴角，透著一股被磨礪卻未完全碾碎的硬氣。

“咔噠——”

一柄銹跡斑斑的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刺耳的聲響，隨后便是一陣腳步聲。犯人那只僅剩的眼睛猛地睜開。他的耳朵常年泡在寂靜和其他囚犯的呻吟聲中，變得十分靈敏。他聽出那些腳步聲里，除了獄卒的皮靴外，還有另外兩種腳步聲：似乎是鏈甲靴，不過腳步較輕，應該是一個較瘦的人；而另一個則有些奇怪，似乎是普通的布鞋——穿這種鞋的人怎么能進到這里來？娛樂活動匱乏的犯人似乎對此很有興趣，艱難地抬起頭，等待著那些奇怪的訪客。

“大人，就是這間。”一個獄卒諂媚地對著身后的兩個身影說道。

犯人也看向那兩人。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個穿著鏈甲靴的人不是個瘦子，而是個女人，除了靴子以外還穿著一身鏈甲衫。而那個穿布鞋的則是個老頭子，頭發胡須花白，但是身體硬朗，沒有一絲老年人彎腰駝背的樣子。

“怎么的，馬克西姆？把你那個老婆和老爹請來了？你們一家都來給我的故事捧場了么？”犯人沒一點害怕獄卒的意思，反而調笑道。

獄卒臉色一僵，卻是沒有回話，而是朝那兩人行了個禮后，迅速地離開了牢房，臨走時還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囚犯。

囚犯沒在意，反而對著那惡狠狠的目光道：“替我向你老婆問聲好，她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可獄卒卻是理都沒理他，迅速地離開了此地。

一時間，此地只剩一個吊著的囚犯、一個像軍人般背著手的女人，和一個好奇地打量著囚犯的老頭。

“哎哎哎，往哪看呢？我對你這樣的可沒興趣。”囚犯的目光在女人身上轉了一圈，“旁邊那個，你要是想看的話，我倒是可以讓你看個夠，而且還可以給你看些更刺激的哦。”見到獄卒走后，囚犯又開始調戲起了剩余的兩人。

“呃，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和女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不同，老人開口就是彬彬有禮的道歉，“我只是想觀察得更清楚點，你知道的，這里的光線比較暗。”

“哦？觀察什么？準備拿我去給那些醫生的學徒練手么？提前來挑貨了是吧？”囚犯依舊調笑道，似乎他已經對自己的下場不怎么在意了。

“哦，不是的，像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拿給那些學徒呢？我們來這是有更重要的目的的，是來……”老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女人打斷道：

“不用跟他廢話，凱恩先生。”隨后她冷冰冰地開口道，“你叫西羅，對么？全名西羅·魯索。你的父親是羅多克與斯瓦迪亞邊境的阿格爾隆堡領主手下的一名騎士，可惜家道中落。”

“不是的！我的女士！”囚犯還沒等對方說完就開始瘋狂搖動身子大喊大叫起來，拴在身上的鐵鏈嘩啦嘩啦作響，“我叫葛瑞福斯！是這個國家的國王！我手下的領主們陰謀背叛并且囚禁了我！現在外面的那個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只要你們能夠救我出去，我就封你為維魯加的領主！”

看到對方似乎不準備好好交流，柵欄外的兩人都沉默起來。

而囚犯玩了一會，看到兩人沒理他，確實有些無聊，只得好好開口道：“對對對，我叫西羅。你們到底要來干什么？查清我祖宗十八代然后一起定罪么？”

女人卻是自顧自地說道：“你的父親在你幼年便病亡，你的母親也很快去世。年幼的你在花光剩下財產后便在街上偷盜為生，隨后又加入了此地的黑幫薩爾瓦家族，對不對？”

“對對對，你們是來給我寫傳記的么？”西羅依舊調笑地說道。

“如果你能完成你命中注定的任務，那么你的一生確實夠寫一本傳記了，西羅先生。”老人開口道，“不過我們來此，是讓你能夠繼續書寫你的傳奇的。當然，你也要配合我們。”

西羅皺了皺眉頭，沒有開口。

可那個女人卻是依舊念道：“隨后你在薩爾瓦幫里，憑借兒時的訓練和從小打好的身體基礎，很快就成為了幫里的干部，并且結識了兩名同伴，‘鐵人’卡里略和‘帥哥’吉姆。隨后你們一起偷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背叛了薩爾瓦幫，然后逃到了維吉亞，對不對？”

西羅聽到“卡里略”和“吉姆”這兩個名字，咧著有些發黃的牙齒笑了出來：“話說卡里略現在怎么樣了？”

“他現在的處境比你好得多，是薩蘭德哈基姆蘇丹的貼身護衛。”老人似乎沒有惡意，還告訴了西羅一些外面的消息，“不過你的另一名同伴吉姆呢？我似乎沒有聽到關于他的其他消息。”

“死了。”西羅淡淡地說道。

“哦，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的。”老人有些局促地道歉。

女人依舊繼續道：“在那里，你們加入了維吉亞的內戰，以及用傭兵的身份加入了那場諾德王國與維吉亞王國的戰爭，對不對？你還在那里認識了‘鐵之子’騎士團的兩位領袖，李德和里昂。不過可惜，你似乎站錯隊了，站在了戰敗的維吉亞一方，運氣也沒有那兩人好，沒有及時從那場戰爭中抽身。”

“‘鐵之子’？騎士團？”西羅朝老人問道，似乎對這場對話越來越感興趣了，“‘鐵之子’倒是沒錯，李德那小子本來就是鐵匠的兒子。可‘騎士團’是什么東西？”

“是由……”老人正要說出來，卻被女人伸手攔住示意他不要說。

隨后女人對著西羅說道：“你要是想知道，就要配合我們，把你知道的也告訴我們。例如，你在維吉亞期間，是怎么和那個冒充禪達治安官的斯塔羅斯認識的？”

“斯塔羅斯？我不認識啊。”西羅一臉茫然地朝兩人說道。

而兩人聽到后，卻又開始沉默起來。

這次足足沉默了半個小時。終于，還是西羅沉不住氣開口道：“好好好，你們厲害。我當時是在馬穆恩波耶手底下做事，就是他們的內戰期間。我那時只有百十來個人，但是你們也知道，他們的內戰不能打得太過于激烈，所以像我這種規模的隊伍就很合適。所以我就幫馬穆恩做一些小事，例如打劫敵對領主的商隊和騷擾他們的村莊——當然，鎮子里我是不敢去的——還有偷牛啊，去故意踩壞莊稼啊，綁架為敵方領主做事的商人或者小官員，以及他們的家人。其實我一直搞不懂，一個書記官的情婦到底算不算他的家人。哦，對了，當時提斯摩有一個書記官的情婦，有著火一般的頭發，高挺的鼻梁和性感的下巴，她的身材也像火一樣，讓你看著就……”

“別說廢話！”女人毫不客氣地打斷道。

而老人也是有些無奈地說道：“西羅先生，我們其實調查過你在那邊的一些事跡。村民似乎并沒有對你有很大的敵意，你所做的事似乎……也沒有你說的那樣……嗯……也沒那么不堪。”

“那你們都調查過了，還來問我干嘛？考考我的記憶力么？告訴你，我可是過目不忘。”西羅有些驕傲地說道。

老人聽到后卻是微微一笑：“我們相信你。你的眼睛確實能夠過目不忘，而且似乎還有些別的功能？”

西羅僅剩的一只眼睛中閃過一絲光芒，隨后他自己就立刻接著說道：“當時斯塔羅斯也在我們這邊，就是庫勞和庫丹內戰的庫勞這邊。我當時去庫勞接命令的時候經常看到他。怎么了？他和你們有仇么？”

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煩，直接開口說道：“斯塔羅斯瘋了！他現在在做一件危險的事，一件能夠毀掉整個卡拉迪亞大陸的事！而你，油嘴滑舌的家伙，你曾經幫他完成了這件事的一個重要關節！如果卡拉迪亞大陸毀滅了，你也有份！我沒有耐心和你扯了！你們曾經一起帶隊去過舊禪達的遺址，你在那里得到了什么？和你一起的，除了斯塔羅斯、李德、里昂外，還有哪些人？他們都像你一樣得到了什么？快說！”說到最后，女人直接抓起欄桿，向西羅嘶吼道。

“哦，我想一下……當時還有斯塔羅斯、塔羅斯斯、羅斯塔塔……”西羅笑嘻嘻地回答道。

女人聽到后更加憤怒了，欄桿也被晃得咯咯作響。

“咻——”西羅吹了個口哨，然后依然一臉笑意地答道，“加油，加油，再用力點，直接把它拽下來，這樣我就能出去了。”

女人聽到后，卻是一下子就冷靜了下來，然后退后幾步說道：“你難道不想出去么？不想去找薩爾瓦復仇么？是他把你抓到這個地方的！還有你的另一名同伴，吉姆……我猜他是死在后面發生的戰爭中吧？你們是站在維吉亞一方的，還只是傭兵。諾德人有了那對兄弟的幫助和謀劃，前期的攻勢很猛，迅速就拿下了依斯摩洛拉堡和杰爾泊堡。同時派出了由不少收編的海寇和資深戰士組成的劫掠隊，乘船沿著鄂爾加河攻擊沿岸。我猜吉姆應該就死在那時吧？另外，我還聽說你們的隊伍面對過那隊兄弟中的一人，讓我猜猜，是‘掠奪者’古兒夫吧？嘖嘖嘖，你們應該損失慘重啊。”

聽到女人的話后，西羅沉默了。他確實面對過那兩兄弟，不只是古兒夫，就連他的哥哥，他也見到過。通過那只眼睛，他看到了令他絕望的數據：力量52，敏捷52，智力40，魅力35，鐵骨10，強擊10，強擲7，雙手武器500點的熟練度，以及那令人難以置信的10點戰術和6點統御。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可惜……

看到西羅低下頭沉默起來，那個老人則開口道：“很抱歉讓你想起傷心的事來。但是，搞清楚你們在舊禪達發生了什么是我們必須要做的。西羅，我看到你的心中依舊燃燒著正義之火。為了拯救卡拉迪亞大陸，我們不能讓那個惡魔再次回來！”

西羅此時則是抬頭，癡癡地笑道：“我還真沒想到斯塔羅斯說的這么準，你們這些人果然會說他是個惡魔。可在我聽到的故事里，他似乎不像個惡魔。他建立了永久中立的禪達，給所有逃避戰亂的人一個庇護所；他帶來了能讓窮苦人民都能吃飽的土豆和紅薯；他傳授給許多人實用知識，帶來很多新奇的事物，甚至多到有些設計圖紙現今都不知道埋藏在哪里；他甚至制止過卡拉迪亞上的所有戰爭，讓整個大陸都迎來和平！而你們這些人，卻管他叫惡魔？哦，也對，對于你們這些貴族老爺來說，他就是把你們的另一個貴族親戚打得屁滾尿流的人，也是你們六個王國合兵一起依舊無法戰勝的人，是把你們這些殘害壓迫普通人、關進你們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地牢里這么多年的人！就像這樣！把我像狗一樣鎖在這個籠子里，讓我聽著其他受害者的呻吟，看到永遠不變的石頭地板，聞著苔蘚和干草以及我身上傳來的腐爛的味道！你們殺了他！卻無時不刻擔心著他重新回來！我看你們在害怕！哈哈哈哈哈哈……”西羅越說越激動，從一開始嘶啞咆哮變成了最后的癡癡嘲笑。

聽到西羅的話后，兩人沉默了一會。隨后，老人先緩慢開口道：“還有很多事情，是你沒有見到的。也有很多東西，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我大概了解了你對這件事的傾向，但我相信，在你了解的足夠多后，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了解的足夠多后？我了解的可少得很，就比如，連你們兩個叫啥我都不知道。”西羅不屑地說道。

監牢外的兩人對視一眼后，那名老人首先做起了自我介紹：“很失禮，這么久都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凱恩，至于姓氏，我的家族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經消失了。我來自一個傳承悠久的組織，甚至和卡拉德帝國一樣早，她的名字叫做‘知識獵犬’，很貼切不是么？”隨后凱恩又看向身旁的女人。

可對方卻是依舊一動不動。

凱恩無奈地嘆了口氣，又開始幫對方介紹道：“這位是萊迪亞。是‘知識獵犬’在追逐那件事時，特意建立的一個組織，名字叫‘守護者’。相信我，西羅，在你了解事情的全貌后，你會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西羅聽后只是翻了個白眼，然后說道：“既然你們是什么神秘組織，那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神秘技能啊？比如會刨地，鼻子特別靈之類的？”

凱恩笑了笑答道：“我的身體可能不太擅長刨地了，而我的鼻子也不是很靈。但是我的耳朵……”凱恩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就像你的眼睛曾屬于那人的身體一樣，我的耳朵也是。能夠無時無刻地聽到整個卡拉迪亞大陸上的所有消息。無論我是否想要去聽，他們都無時無刻回蕩在我的耳邊。而且我相信，你應該也一樣吧？腦子里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會情不自禁地說出一些自己都不明白含義的話？”

西羅沉默了一會后說道：“我確實也有這方面的問題。但是我可以坦然接受。而且我覺得，這份力量，它是值得的。”

凱恩搖了搖頭說道：“關鍵不在于力量的副作用，而是這份力量的善惡。它本身并沒有任何對錯之分。而我擔心的，是他最后落到了正義之人或是邪惡之人的手里。如果一個人集齊了所有的這些力量，那么他會像當初的那人一樣么？會只用來種土豆么？還是會用來進行自己的殘暴統治？雖然按理來說概率是一半對一半，可是我們卻不敢賭。”

西羅聽到這些推測后，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我倒是覺得沒人能夠全部收集。畢竟我當初只是得到了一只眼睛，就已經是拼盡全力了。想要全部收集？哪那么容易？”

萊迪亞聽到西羅說起這方面的事后，立馬眼睛一亮，然后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們沒有惡意，那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們那些事了？關于舊禪達的那部分？”

西羅聽到這人還在糾纏這個問題，也是無奈地說道：“那個老登——啊，不對——凱恩，你應該也明白的吧？為什么我不說。你還是跟她解釋一下吧，我都要被煩死了。”

凱恩聽后也是對著萊迪亞說道：“那些事情，我猜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我想你們在關于這方面的課程上，應該有相關內容才對。”

萊迪亞聽到后，也是臉色一白，不僅后退了一小步。她想起了課程上的那些話，那些禁忌。

看到萊迪亞被嚇到，西羅心中莫名有一種很爽的感覺。不過他還是放棄了嘲笑對方，而是對著凱恩說道：“好了，你們也差不多滿意了。可能不能也幫我個忙？把我放下來，然后帶我出去吃頓好的，洗個澡，再水平的躺在一張鋪著天鵝絨的松軟大床上好好睡一覺？”

可當說完后，卻看到兩人有些支支吾吾起來。

西羅不禁著急地喊道：“你們該不會是問完就走了吧？不是應該帶我回去加入你們那個什么‘知識小狗’組織么？你們難道看不到我心中燃燒著的正義的火焰了么？”

凱恩有些尷尬地說道：“其實……我們進來，也是偽造了領主馬特拉斯的信。我們出去的時候，如果帶著你的話，可能有些不太方便。”

“那你們至少幫我把鎖鏈和牢門解開吧？”西羅有些沮喪地說道。

“這個倒是沒問題。不過你得靠你自己了。還有，先等我們出去以后你再行動，我一把老骨頭了，跑的不是很快。等你出來后，我們在白狐貍旅店的二樓最后一間匯合吧。”凱恩則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行吧行吧，那就快點解開吧。”西羅無奈，看到凱恩那個樣子也只能提出進一步要求，“然后，要是你們誰的身上要是再剛好有一把匕首的話，就更好不過了。”

萊迪亞掏出鐵絲來幫西羅解開了牢門，隨后又扔了一把精致的匕首給西羅，上面還有著復雜卻又漂亮的花紋，補充道：“記得還我，這只是借你的。”

西羅癱坐在地上，揉著長期被吊著的脖子和手腕，看到兩人走后才開始小聲抱怨道：“真的是，開個鎖都這么慢，還神秘組織呢……”隨后他便開始繼續癱在地上恢復著體力，腦中篩選著這幾年想出來的那幾百種逃離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