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裹挾著城市霓虹的殘影，狠狠砸在陳時出租屋那扇永遠關不嚴的窗戶上，發出沉悶的“啪嗒”聲。劣質合成塑料窗框在每一次撞擊中都呻吟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屋內空氣潮濕、粘稠，混雜著廉價營養膏的甜膩、角落霉菌的酸腐，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劣質神經接口燒焦后的金屬腥氣。唯一的光源，是床頭柜上一個巴掌大的全息投影儀，幽幽地懸浮著幾行猩紅的小字：

【時序競技場·月度結算】

【玩家ID：陳時】

【當前排名：984，562】

【生存積分：17（警告：低于10點將強制注銷賬號，現實身份降級至“灰域”）】

猩紅的光映在陳時臉上，像一道猙獰的傷口。他閉著眼，仰躺在冰冷的金屬板床上，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氣，那混雜著鐵銹和腐朽的味道都直沖肺腑。灰域？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個詞。那是地圖上甚至不會標注的陰影角落，是徹底失去上升通道、被遺忘者的最終歸宿。他見過灰域的人，眼神空洞，肢體因長期缺乏維護而僵硬變形，像城市這臺巨大機器上被拋棄的、生銹的零件。

“叮——咚——”

刺耳的提示音撕裂了雨聲的單調。手腕內側，植入式通訊器冰冷的觸感下，一道幽藍的光屏強制彈出，占據了視野一角。屏幕上，一個面無表情的虛擬人像用毫無波動的合成音宣告：

【催繳通知：編號C-774區公民陳時，您名下“時序競技場”標準神經接入端口（型號：基礎型V2）本月租用費：180信用點。逾期未繳，端口將于72小時后鎖定。后果自負。】

180信用點。陳時猛地睜開眼，瞳孔深處是壓抑的火焰。他一個月的救濟金才多少？這該死的端口，這該死的游戲！它像一個貪婪的寄生蟲，吸食著他僅存的一切。可偏偏，它又是唯一能讓他擺脫腳下這片泥沼的梯子。沒有排名，沒有積分，他連呼吸這片污濁空氣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他猛地坐起，動作帶起一陣酸澀的骨節摩擦聲。布滿污漬的墻壁上，一張邊緣卷曲的舊海報被震得微微晃動。海報上是《時序競技場》最耀眼的明星——“刀鋒舞者”莉亞，她懸浮在虛擬的星空背景中，周身環繞著代表極速的藍色流光，眼神銳利如刀，嘴角帶著睥睨眾生的微笑。海報下方，一行燙金大字早已褪色：【你的排名，即你的命運】。

海報旁邊，掛著一副最簡陋的神經接入頭盔，厚重的黑色塑膠外殼上布滿劃痕，幾根粗笨的連接線垂落下來，如同垂死的觸手。陳時走過去，手指撫過頭盔冰冷的表面，指尖感受著那粗糙的質感。這就是他通往那個決定命運的虛擬世界的唯一橋梁，也是套在他脖頸上的沉重枷鎖。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腐朽的空氣壓入肺腑，一把抓過頭盔，重重扣在頭上。

世界驟然切換。

令人作嘔的霉味和雨聲瞬間被抽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以及一種無處不在、令人皮膚微微刺痛的冰冷數據流質感。視線重新聚焦，眼前是一個巨大無垠的純白空間，柔和的光芒均勻地灑向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陰影，也沒有任何邊界感。這里是“時序競技場”的初始登錄空間——虛無回廊。

陳時低頭，看著自己由數據流構成的雙手，熟悉又陌生。一個半透明的、閃爍著微光的操作面板在他意念召喚下無聲地浮現在眼前。面板上最顯眼的位置，滾動著實時更新的全球玩家排名。那些位于金字塔尖的名字：莉亞、雷神托爾、星塵…每一個都閃爍著令人炫目的金光，代表著現實世界中難以想象的特權、財富和力量。他們的名字后面，是天文數字般的積分和令人窒息的勝率。

他的目光艱難地向下滑動，掠過一串串代表中產階級的藍色ID，最終在最底部那片密集得如同螞蟻群的灰色區域里，找到了自己那個黯淡無光的ID：陳時（984，562）。那數字像冰冷的烙鐵，燙得他數據構成的心臟都一陣抽搐。

面板角落，一個猩紅的倒計時圖標瘋狂閃爍：【匹配中…剩余時間：00:02:17】。時間緊迫。

他迅速點開【生存模式】選項。這是底層玩家獲取積分最快、也最殘酷的途徑——無規則亂斗，唯一的勝利條件是活到最后。他熟練地勾選了幾個選項：地圖類型：廢墟都市（復雜地形利于周旋）；允許觀戰人數：無限制（被更多人看到，萬一有奇跡呢？）；時間流速：標準（加速需要額外積分，他沒有）。

確認！猩紅的【即將傳送】警告覆蓋了整個視野。

純白的虛無瞬間破碎，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玻璃。刺耳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建筑物轟然倒塌的悶響、能量武器高頻的嗡鳴…各種狂暴的聲浪瞬間灌滿了陳時的聽覺模塊。濃烈的硝煙味、焦糊的金屬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粗暴地涌入他的感官。

眼前不再是純凈的虛無，而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他正身處一棟搖搖欲墜的摩天大樓中層。巨大的落地窗早已粉碎，露出猙獰的鋼筋骨架。寒風裹挾著燃燒的灰燼和冰冷的雨水，從破洞中呼嘯灌入。視野所及，是連綿起伏的、由扭曲鋼筋和破碎混凝土構成的灰色“山脈”，遠處幾棟更高的大樓如同折斷的巨人骸骨，斜插在彌漫著煙霧的昏黃天空下。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早已熄滅，只留下殘破的框架，偶爾有電弧在上面跳躍，發出噼啪的爆響。

“嗚——轟！”

一道熾熱的能量光束擦著陳時藏身的巨大混凝土立柱飛過，瞬間將他身后半堵殘墻蒸發，留下一個邊緣熔融發紅的巨大孔洞。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即使隔著數據模擬，皮膚也感到一陣刺痛。

“發現一個！小老鼠！”一個粗嘎變調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陳時的心瞬間沉到谷底。他猛地矮身，緊貼著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柱面，屏住呼吸。該死！是“屠夫”哈克！他認得那個標志性的、如同破鑼般的嗓音。在生存模式的底層絞肉機里，哈克是個臭名昭著的“清道夫”，專挑排名靠后、裝備垃圾的軟柿子捏，用暴力碾壓和虐殺來快速積累他那點可憐的積分。哈克的數據體極其魁梧，肌肉虬結，皮膚泛著金屬般的灰黑色光澤，顯然是兌換了某種低級的身體強化異能。他手中揮舞著一柄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巨大廢鐵塊的動力錘，錘頭上沾滿了干涸的、像素化的暗紅色污跡。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敲打著布滿碎石的地面，越來越近。每一步都讓陳時藏身的立柱微微震顫，灰塵簌簌落下。哈克那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和汗臭的氣息，仿佛已經穿透數據屏障，鉆進了陳時的鼻腔。

逃！陳時沒有任何猶豫。正面硬抗哈克，他連一秒都撐不住。他猛地向旁邊一個翻滾，動作狼狽卻迅捷，險之又險地避開哈克橫掃過來的巨錘。錘風刮得他臉頰生疼。

“跑？看你往哪跑！”哈克獰笑著，沉重的身軀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速度，如同一輛失控的重型卡車，轟然撞開擋路的半截墻壁，緊追不舍。

陳時在迷宮般的廢墟中亡命奔逃。碎裂的地板隨時可能塌陷，裸露的鋼筋如同擇人而噬的毒蛇，倒塌的家具和扭曲的金屬框架構成了致命的障礙。哈克狂暴的吼叫和動力錘砸碎一切的巨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身后。每一次能量光束的轟擊，都在他身邊留下焦黑的坑洞；每一次巨錘的砸落，都讓腳下的地面劇烈搖晃。

體力槽在視野角落飛速下降，鮮紅的警告提示不斷閃爍。肺部像要炸開，數據模擬的汗水浸透了簡陋的作戰服。哈克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濃重。

“抓到你了，小蟲子！”哈克狂笑著，一個野蠻沖撞，將陳時逼入一個死角。三面是搖搖欲墜的承重墻，唯一的退路被哈克那龐大的身軀徹底堵死。動力錘高高舉起，錘頭閃爍著危險的能量光芒，對準了陳時的頭顱。哈克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快意，仿佛已經聽到了骨頭碎裂的悅耳聲響。

完了！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時。他下意識地閉上眼，身體緊繃，等待著那必然降臨的、被強制登出的劇痛和隨之而來的積分清零、現實墜入灰域的黑暗命運。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

“嗚哇——！”

一聲凄厲的、屬于小女孩的尖叫，撕心裂肺地穿透了戰場的喧囂，狠狠刺入了陳時的耳膜！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充滿了最純粹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擊中了陳時內心最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他猛地睜開眼！

在哈克揮舞巨錘帶起的狂風中，在漫天飛舞的塵埃碎片之后，他看到了！

就在哈克身后不遠處，一根巨大的、搖搖欲墜的鋼筋橫梁下方，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個由數據構成的小女孩NPC，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虛擬裙子，扎著兩個羊角辮，小臉嚇得煞白，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正驚恐萬分地抬頭看著那即將砸落的巨錘，以及被巨錘陰影籠罩的陳時！她的模型如此簡陋，甚至能看出粗糙的像素邊緣，但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懼，卻比任何高清渲染都更真實、更刺眼！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哈克猙獰的笑臉，巨錘緩緩下落的軌跡，小女孩絕望的淚水……每一個細節都像慢鏡頭般烙印在陳時的視網膜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灼熱洪流，毫無征兆地在他胸膛深處轟然炸開！那不是憤怒，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古老、更本源的東西，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

嗡——！

一聲只有他能聽見的、如同宇宙弦音般的奇異嗡鳴，瞬間貫穿了他的意識！

眼前的一切——哈克、巨錘、碎石、飛揚的塵土、小女孩驚恐的臉——猛地一顫！緊接著，如同倒放的錄像帶，所有的一切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逆向流動！

下落的巨錘詭異地向上抬起；哈克魁梧的身體向后倒退；飛揚的塵土和碎石倒卷而回；小女孩張開的嘴閉上，蓄滿的淚水縮回眼眶……整個世界在他眼中瘋狂地倒轉！

這個過程只持續了不到零點一秒！

嗡鳴聲消失。

時間流速瞬間恢復正常！

陳時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詭異絕倫的景象帶來的沖擊遠超過死亡本身。他像一尊石雕，僵立在原地。

哈克那必殺的一錘，因為那不到零點一秒的詭異“卡頓”，軌跡發生了極其細微的偏移！

轟！！！

裹挾著毀滅性能量的動力錘，擦著陳時的頭皮，狠狠砸在了他身側那堵布滿裂痕的承重墻上！

咔嚓！轟隆——！

本就搖搖欲墜的承重墻再也無法承受這狂暴一擊，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瞬間向內崩塌！巨大的混凝土塊和斷裂的鋼筋如同山崩般傾瀉而下，瞬間將猝不及防的哈克徹底掩埋！煙塵沖天而起，遮蔽了視線，只留下哈克最后一聲充滿錯愕和憤怒的咆哮被淹沒在廢墟之下。

震耳欲聾的倒塌聲在空曠的廢墟間回蕩，久久不息。

陳時站在原地，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剛才發生了什么？是幻覺嗎？還是系統延遲？那短暫的、世界倒流的錯覺……哈克最后那一錘的詭異偏移……

【滴！戰斗結束！】

【玩家：陳時，成功擊殺玩家：屠夫哈克！】

【獲得生存積分：+80！】

【當前積分：97！】

【當前排名提升至：721，358！】

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在耳邊響起，字字清晰。積分！排名！他活下來了！還干掉了哈克！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瞬間沖散了恐懼和疲憊。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數據構成的手掌微微顫抖著。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左手小臂內側，靠近手腕的地方，皮膚上赫然多出了一道痕跡！

那不是什么傷口，也不是污漬。它像是一道用最細的、散發著幽藍微光的刻刀，在皮膚深處直接烙下的印記。長約兩厘米，形態極其詭異——它并非一條直線，而是由無數個極其微小、彼此嵌套的、逆時針旋轉的環狀結構組成，仿佛一個無限循環的莫比烏斯帶被壓縮到了微觀層面。邊緣銳利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非自然的、冰冷的幾何美感。幽藍的光芒在印記內部緩緩流淌、明滅，如同擁有自己的生命，與周圍正常的皮膚組織涇渭分明。

皮膚沒有破損，沒有疼痛，只有一種極其細微的、仿佛靈魂層面被抽取了某種東西的……空虛感？不，更像是一種烙印，一種無法磨滅的印記。

時痕。

這兩個字毫無征兆地浮現在陳時的腦海深處，帶著一種冰冷的、宿命般的重量。

他猛地抬頭，越過還未散盡的煙塵，看向剛才小女孩所在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鋼筋和破碎的混凝土。那個扎著羊角辮、嚇得大哭的小女孩NPC，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寒意，比廢墟都市的寒風更刺骨，順著脊椎一路爬上后頸。

“嗬…嗬嗬……”

一陣壓抑的、仿佛金屬摩擦般的怪異笑聲，突然從側上方傳來。

陳時悚然一驚，猛地循聲望去！

在斜上方一棟相對完好的高樓天臺邊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緊身的黑色作戰服，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線，外面隨意披著一件同樣漆黑的長風衣。一頭利落的銀色短發在廢墟的寒風中微微拂動，發絲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她的臉上覆蓋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只露出下巴和嘴唇的銀色金屬面具，面具光滑冰冷，反射著城市廢墟上空昏黃的光線。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透過面具的眼孔，那是一雙冰冷的、仿佛無機質寶石般的深紫色眼眸，此刻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陳時，如同高高在上的神靈在審視一只偶然觸發了機關的有趣螻蟻。

剛才那詭異的笑聲，正是從她面具下傳來。她似乎目睹了剛才那驚險又詭異的一切。

女人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陳時，深紫色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彌漫的煙塵和冰冷的雨水，精準地釘在陳時身上，尤其是他左手小臂上那道散發著幽藍微光的時痕印記。

幾秒鐘后，她似乎得到了某種確認。那深紫色的眼眸里，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仿佛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

接著，女人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加速的過程。她只是微微一側身，整個人便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冰冷的天臺邊緣，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冰冷的雨，依舊不知疲倦地落下，沖刷著廢墟的污垢，也沖刷著陳時手臂上那道幽藍的印記。那道名為“時痕”的印記，在雨水的浸潤下，幽光似乎流轉得更快了一些，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剛剛開啟的、充滿未知與代價的殘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