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典型的北方小城。

2001年，冬天的尾巴還在抽打著街道，風干燥冷冽，帶著點塵土的粗糲感。

陳鋒推開門。

他家在一幢紅磚砌成、約莫五六層高的職工宿舍樓里，是廠里分的兩室一廳，家里鋪的是老式的200*200的拋光磚，雖然邊角有些磨損，但擦得干凈。

空氣里有著一股暖意，混著飯菜香、家具蠟和一點淡淡的煤灰氣，這是因為常年使用煤爐的緣故。

他脫掉厚實的羽絨服，掛在一旁的木衣架上，換好棉拖鞋，煤爐熱烘烘的，客廳中央鋪著一塊圖案稍顯過時的地毯，上面擺著沙發茶幾，沙發是棕色人造革的，有些年頭但皮子沒開裂，上面還蓋著鉤花的白色沙發巾。

家里有臺“香雪海”單門冰箱，不是最時興的雙門款，但容量足夠三口之家。

嗡——冰箱運行的聲音穩定。

“媽？”他喊了一聲。

“哎，廚房呢！”母親江慧的聲音傳來，聽著有點匆忙。

陳鋒走到廚房門口，廚房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母親江慧正從爐灶前轉身，她穿著得體的煙灰色毛衣和合身的卡其色呢子褲子，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透著一股子教師特有的整潔勁兒，手里還拿著一個帶蓋子的塑料飯盒，顯然是剛下班到家不久。

她沒像重體力工人那樣滿面倦容，但那神情間難掩上班一天和操持家務的疲憊，眉頭微微蹙著，像是還在想某篇學生的作文。

“餓了吧？晚上你爸不回來吃了，廠里技術組有個攻堅任務，他得盯著，冰箱里有新買的速凍餃子，給你先煮點墊墊？”她說著就要去開冰箱。

“別忙，媽，我不餓?！标愪h忙說，“有水嗎？”

江慧指了指冰箱旁那臺凈水器：“涼開水在桶里?！边@在如今是家里不常見但也不算多稀罕的配置。

陳鋒從透明水桶里倒了一大杯水，灌下去一半，冰涼的水緩解了嗓子因練習臺詞帶來的干澀。

藝考沖刺期，文化課是懸在頭頂的劍，專業課也壓得人喘不過氣。

叮鈴鈴——叮鈴鈴——

客廳小茶幾上，那臺乳白色的按鍵式座機電話清脆地響起。

陳鋒走過去接起：“喂？”

“鋒哥！我，許東！”電話那頭是許東熟悉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營造的熱情，“明天周六，姜曉雅攢了個局！‘金色年代’豪華包間！主要都是咱藝考圈兒的，考表演的、聲樂的、器樂的都有！剛結束藝術小測試憋得慌！一起去放松下唄？曉雅托我專門問你！”

姜曉雅……這名字像一粒沙滑過心臟。

公認的藝考強手，主攻聲樂表演，據說家里為她請的是省城名師，她長相出眾，家境殷實，是那批有望沖擊頂尖名校的種子選手之一，圈子不同，機會也不同。

擱以前，陳鋒或許會猶豫——也許能“取經”？可現在……

“不去?！彼曇羝届o，沒什么波瀾，心底那點不甘心被他強行壓下。

“別?。　痹S東顯然以為他會動心，“多好的機會！曉雅她爸認識不少京城那邊的老師，機會難得！再說了……上回你那事，人姑娘也挺……”

“上回……”

“上回”兩個字像一根火柴，瞬間點燃了那點強壓下去的不甘和屈辱！

當初的畫面在腦?；胤牛?

金色年代的豪華包間，一群準備藝考的同學擁簇著眾星捧月的姜曉雅，剛拿到某藝術高職表演專業合格證的劉強，脖子上掛著條細細的金鏈，正帶頭起哄灌酒。

也許是同為藝考生的共鳴，也許是一時沖動，看到姜曉雅被灌得眼神迷離臉紅撲撲，陳鋒上前一步，拿過她那杯酒：“曉雅嗓子金貴，明天還得練聲呢，這杯我替了！”一口悶了。

包間里先是一靜，緊接著是劉強夸張的大笑：

“哈哈哈！哥們兒牛逼！搶戲啊這是？導演喊開拍了嗎你就沖？”他旁邊的跟班立刻笑著擠兌：

“就是！暖男護主唄？可人家曉雅以后是要站大舞臺的主兒！跟那些天王影后喝酒你也要去擋??？”

旁邊的李薇幾個女生也捂嘴笑起來。

姜曉雅那會兒確實有點醉意，靠在沙發上，眼神略帶迷離地掃過陳鋒，嘴角彎起一個帶著醉態和某種心知肚明的優越感的弧度，發出清亮又有些慵懶的笑聲：“啊呀……行吧……謝了啊陳鋒。”那語氣，像是在包容一個不懂事的下屬。

那杯劣質白酒的灼熱和笑聲里的輕視，瞬間澆滅了那點所謂的“共鳴”，他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在別人眼里，就是個試圖擠進另一個圈子的拙劣表演，甚至……是一種僭越？

去他媽的！不是一個圈，何必硬融！

“真不去，你們玩吧，我得看書。”陳鋒對著話筒，語氣淡淡的，甚至帶點刻意的疏離，“我媽叫我吃飯了?！辈坏仍S東再開口，直接撂了電話。

咔噠。

屋里恢復安靜，他走回客廳，拿起沙發扶手上攤著的那本厚厚的高考政治復習資料，卻沒翻開，只是靠著沙發背坐下，目光落在那臺蓋著罩子的冰箱上。

家里條件還行，普通工薪階層，不用為學費發愁，但也遠沒到姜曉雅家能輕易鋪路的地步。

藝考這條路，終點是否公平？

自己那點專業上的用心和鉆研，在金錢和資源面前，到底值幾分？

一股混雜著不平、不甘和對未來不確定的焦慮，在心口悶悶地燒著。

就在這無形的火焰灼烤著他思緒，焦躁感悄然攀升的那一刻——

叮！

一聲極其突兀、仿佛直接敲擊在腦髓深處的冰冷電子音，驟然響起！

視線瞬間被一面散發著微弱的、近乎虛無白色光芒的半透明光幕占據！

白色的楷體字，如同冰冷的墨汁滴入清水，毫無感情地暈染開來：

【十八歲，你以尚可的成績考入一所普通藝術院校表演系，懷揣星火啟航?！?

【二十歲，靠勤懇跑組累積些許經驗，你簽入一家頗具規模但套路已定的經紀公司，以為踏上正軌?！?

【二十三歲，試鏡接連碰壁，角色盡失鋒芒，棲身擁擠合租屋，吞咽速食品，對鏡雕琢那些模板化的、漸趨僵硬的“靈動”，公司抽成重壓如山?！?

【二十五歲，偶然在A級制作偶像劇中出演三線配角，意外收獲短暫關注，你視作轉機，公司隨即啟動流水線式“偶像男神”營銷套餐，簽下近乎永久的捆綁條約，債務筑高墻。】

【二十七歲，虛假流量退潮，人設價值歸零，除卻公司倉庫里成堆印著你格式化笑容的廉價立牌海報，資源空轉，被雪藏于無形，解約？天價違約金，掙扎？無門可入?！?

【三十歲，曠日持久的消耗戰碾碎最后光芒，輾轉不入流商演，沉浮于粗制濫造網劇，成為廉價勞務市場背景板?！?

【三十五歲，拖著被時代淘汰后遺癥纏身的軀殼，在塵土飛揚的廉價劇組營地飄零，扮演鏡頭邊緣路人甲、乙，凝視鏡中那張被生活榨干水分、徹底麻木的舊日面孔，徹骨寒意……吞噬了最后一點微光?！?

【宿主：陳鋒。全能藝術家系統加載完成……你是否.尚存一絲星火微光.于這冰冷徹骨的演藝廢土之上……掙扎……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