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是死神冰冷的吐息。它裹挾著粗糲的砂礫和腐朽的死亡氣息，呼嘯著掠過龜裂焦黑的大地。

目之所及，是觸目驚心的荒蕪與絕望。

在這片被上天遺棄的土地上，沈璃單薄的身影正艱難跋涉。

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單衣，襤褸得如同風中殘破的旗幟，勉強蔽體，卻絲毫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和砂礫的抽打。

她赤著腳，腳底被尖銳的石子和滾燙的沙地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在身后拖出斷續、深紅的印記。

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她的五臟六腑，絞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喉嚨干得如同被火燎過，連吞咽唾沫都成了奢望。

然而，支撐著她沒有倒下的，是背上那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重量，以及耳邊那斷斷續續、如同游絲般的呼吸。

她的弟弟，沈瑜。一個才七八歲的孩子，此刻正伏在她瘦弱的背上，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身體滾燙得嚇人。

他時而陷入昏睡，時而在高熱中發出模糊痛苦的囈語

“阿姐……冷……水……”

爹娘沒能熬過那場席卷村莊的可怕瘟疫，在一個寒冷的雨夜相繼離世。

沈璃親手用破席裹了爹娘，將他們葬在村后的小山坡上。

然而，沒等她從痛失雙親的悲慟中緩過神，新的災難接踵而至——百年不遇的大旱讓土地寸草不生，饑荒像瘟疫一樣蔓延。

為了活下去，她只能背上同樣染病、虛弱不堪的小弟沈瑜，加入了逃荒的人流。

一路走來，她見過太多慘劇。易子而食不再是書上的傳說，為了一口渾濁的泥水，人們可以打得頭破血流。

她死死護著弟弟，像一頭絕望的母狼，用兇狠的眼神和撿來的木棍嚇退過不懷好意的窺視。

她用盡一切辦法尋找食物——挖草根，剝樹皮，甚至捕捉那些瘦骨嶙峋、動作遲緩的老鼠。

找到一點點吃的，總是先緊著弟弟。

弟弟的病越來越重，咳嗽越來越厲害，小小的身體像火炭一樣燙。

她背著他，感覺那點分量越來越輕，仿佛隨時會隨風飄散。

“阿瑜，堅持住……阿姐在……阿姐找到吃的了……”

她不斷地低聲呢喃，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既是對弟弟說，也是對自己搖搖欲墜的意志說。

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恐懼。

爹娘的墳塋早已被風沙掩埋得無影無蹤，難道連小弟也要離她而去嗎？

背上的沈瑜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小小的身體在她背上痛苦地抽搐，滾燙的額頭抵著她的頸窩。

沈璃腳下一個趔趄，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濘里。

泥漿瞬間浸透了她本就破爛的褲腿，刺骨的寒意順著腿骨往上爬。

她下意識地用盡全力，在摔倒前將背上的弟弟緊緊護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下面。

“咳……阿姐……”

沈瑜在她懷里微弱地喚了一聲，眼皮沉重地耷拉著，氣息微弱。

“阿瑜！阿瑜別睡！看著阿姐！”

沈璃驚慌地拍著他的小臉，觸手一片滾燙。

她環顧四周，只有茫茫的荒野和嗚咽的風聲，看不到任何希望。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緊緊抱著弟弟滾燙的身體，將臉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干澀的眼眶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只有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爹……娘……我該怎么辦……我護不住阿瑜了……”

無聲的吶喊在她心底撕扯。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眼前徹底被黑暗籠罩。

她像一株被連根拔起、又遭狂風蹂躪的野草，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機，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的泥濘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

在意識沉淪的混沌深淵里，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驚起了漣漪。

是馬蹄聲！

嗒嗒……嗒嗒……嗒嗒……

聲音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穿透了死亡的寂靜和沈璃昏迷的屏障，敲打在她即將消散的意識上。

不是幻覺？是……人？

求生的本能，和對弟弟刻骨的擔憂，讓沈璃殘存的意識掙扎著想要蘇醒。

她費力地、如同推動千鈞巨石般，試圖掀開沉重的眼皮。

濃密的睫毛顫抖著，縫隙間透入刺眼的光線，模糊的視野里，似乎有晃動的影子。

接著，她感到身體一輕，一股溫暖的力量將她從冰冷刺骨的泥濘中托起。

不再是堅硬的土地，而是一個帶著體溫和堅實觸感的懷抱。

一股清冽甘甜的液體，小心翼翼地、帶著某種溫柔的力度，潤濕了她干裂出血的唇瓣。

久旱逢甘霖！

那清泉般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卻也奇跡般地喚醒了她的知覺。

“咳咳……咳……”

她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和麻木的神經。

“姑娘？姑娘醒醒。”

一個聲音響起，如同春日里拂過新柳的微風，清潤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與這煉獄般的荒原格格不入。

這聲音……是人！是活人！不是索命的惡鬼！

沈璃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角素凈淡雅的青色衣料，質地看起來就很好，是她從未觸摸過的柔軟。

視線艱難地上移，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溫潤，清澈，如同上好的暖玉，蘊含著顯而易見的關切和善意。

沒有逃荒路上常見的麻木、貪婪或絕望，只有一種平和的力量，仿佛能驅散周遭的陰霾。

他看起來還很年輕，眉目清朗，下頜線條流暢，氣質清雅得像一幅江南的水墨畫。

一身青衫纖塵不染，在這污穢絕望的背景中，他干凈得如同誤入凡塵的謫仙。

沈璃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她的手下意識地收緊，猛地想起什么，驚恐地扭動身體，渾濁的目光急切地掃向泥濘的地面。

她的弟弟！阿瑜呢？！

“別急，孩子在這里。”

青衫公子似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擔憂，聲音更加溫和，側了側身。

沈璃這才看到，就在公子身側，一個同樣穿著短打、面容樸實的隨從，正小心翼翼地將昏迷不醒、渾身滾燙的沈瑜抱在懷里。

隨從的動作很輕柔，正用一塊濕潤的布巾，仔細地擦拭著沈瑜臉上的泥污。

看到弟弟還在，雖然依舊昏迷，但胸膛還有微弱的起伏，沈璃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猛地一松。

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瞬間襲來，眼前又是一陣發黑，身體軟了下去。

“姑娘小心！”

青衫公子穩穩地扶住了她。

“別怕，你們安全了。我叫蕭澈。”

蕭澈……沈璃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