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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林南河岸
20世紀 90年代末,東北腹地的小城林海,街道兩旁低矮陳舊的磚房鱗次櫛比,國營商店、供銷社、國營理發店、郵局、公安局等單位沿街排開,成為小城最繁華的地段。在這座擁有一定礦產資源的小城里,工廠依然是縣城居民生活的核心,工廠的煙囪不知疲倦地日夜噴吐著濃煙,宛如大地沉重的嘆息。然而,國企改革的風暴席卷而來,工人下崗的陰云沉重地籠罩著這片土地,無情地沖擊和重塑著人們的生活,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一個生動而苦澀的縮影。
(一)
1998年 8月 26日,傍晚 6點。
林海縣國營紡織廠的女工王紅,騎著那輛半舊的自行車,身影融入了下班歸家的人潮中。她身形微微發福,臉上帶著歲月留下的淺淺痕跡,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在傍晚的微風中有些凌亂。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雖然陳舊,卻被她收拾得干凈整潔,衣角規規矩矩地扎進洗得泛白的布褲里,腳上一雙黑色的布鞋,鞋面上有幾處磨損的印記,見證著她日復一日的忙碌。
此刻,王紅正朝著廠家屬院的方向前行,快到家屬院門口時,一輛自行車如閃電般從里面竄了出來。王紅急忙捏住車閘,一只腳迅速杵在地上穩住身形,常年勞作使得她的動作敏捷又利落。定睛一看,不禁喊道:“光輝,你騎這么快干啥!都晚上了,又要去哪兒瞎混?這么大了,還不趕緊接班!”
“??!王姨,您有空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怎么才能不下崗吧!”康光輝騎著自行車,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話,便風馳電掣般地沖了出去。
“小兔崽子!不學好,早晚進局子蹲班房!”王紅顯然被這話戳到了痛處,罵罵咧咧地重新騎上車離開了。
這個康光輝,全名康光輝,他父親康輝是林海縣國營紡織廠一個車間的主任,按照康光輝自己的說法,好歹也算個縣管干部??递x原本期望兒子能繼承自己身上的優點,將這份輝煌繼續發揚光大,可沒想到光輝卻只繼承了干部子弟的身份和不良作風,把所謂的輝煌都敗光了。初中沒讀完,他就輟學在家,留著時髦的港式中分發型,嘴里整天叼著煙,跟著一幫小混混四處游蕩。
此刻,康光輝一邊騎車,一邊抽著煙。遇到漂亮姑娘,他就趕緊把頭一低,讓頭發遮住眼睛,隨后迅速揚頭,把頭發往后瀟灑一甩,那一刻,仿佛自己就是香港“四大天王”附身。
僅僅半個小時,康光輝便騎著自行車來到了距離林海縣城城區 20里地左右的林南河。
望著夕陽西下的絢麗余暉,以及在大橋上呼嘯而過的列車,康光輝從自行車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根胳膊粗細的火炮,也就是俗稱的“二踢腳”。他走到河灘上,豎起短袖體恤的領子,慢悠悠地點燃一根煙。迎著習習晚風,他望著對面,模仿電影《和平飯店》中周潤發的經典臺詞,大聲說道:“我阿輝說過的話,從來不會收回。我們之間的恩怨必須做個了結,今天就來要你們的命!”
話音剛落,康光輝便將點燃的火炮扔了出去。
只聽“嘭”的一聲悶響,康光輝神色鎮定,靜靜地凝視著前方,默默地吸了一口煙,在心里默念:三、二、一,緊接著撒腿就往后跑。
還沒跑幾步,又是“嘭”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傳來“嘩啦”一聲,河水被濺起了六七米高。
“尼瑪!跑晚了!”康光輝嘟囔著。此時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只“落湯雞”,短袖體恤的立領也徹底“立”不住了,緊緊地粘在脖子上。他顧不上整理衣服,轉身回頭往河里一看,只見十幾條魚翻著白肚漂浮在水面上。
“哈哈,這身衣服也算沒白濕?!笨倒廨x挽起褲腿,往河水里走了幾步,一邊用棍子劃拉著魚,一邊用帶著林海方言、模仿粵語的“林粵式”腔調哼著歌。等把魚都撈上來,他數了數,一共十七條。將魚裝上自行車后,他點燃一根煙,沿著河灘向前走去。
康光輝心里暗自盤算:留幾條品相不太好的魚,回家打打牙祭,其他的都送到紡織廠家屬院韓姨家。韓姨家的女兒谷曉麗,從初中起就是自己心中的“白月光”。雖然現在她上了高中,但等她考上大學,幾年之后還不是要回縣城上班?到那時,自己也能憑借父親的“權勢”,成為紡織廠的正式職工,運氣好的話再混個小股長當當,也算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正走著,一只紅色的高跟涼鞋,如同河里的大魚一般,突然闖入了康光輝的視線。他瞬間停下腳步,放下車子,快步跑過去將鞋撿起來,拿在手里仔細端詳:這只鞋看起來幾乎全新,鞋面和鞋帶處沒有一絲褶皺,細長的鞋跟足有 6厘米長。鮮艷的大紅色鞋面在漸漸昏暗的夜色中,依舊散發著迷人的光澤,幾條纖細的皮質綁帶交錯著,在腳踝處系成一個精致的蝴蝶結,鞋尖微微上翹,露出一點圓潤的弧度。
康光輝來回翻轉著這只高跟涼鞋,腦海中忍不住想象,到底是哪個漂亮女人,又或者是谷曉麗穿上它時,會展現出怎樣優美的線條?想著想著,他的嘴角差點流下哈喇子。在那個物質相對匱乏的年代,這樣一只精致性感的高跟涼鞋,確實足以引發一個十八歲男孩的無限遐想。
“怎么只有一只鞋?那另一只去哪里了呢?會不會就在附近?”康光輝停止了想象,眼睛開始四處張望,帶著滿心的疑問,向前走去,試圖尋找另一只鞋。夜色也漸漸暗了下來,一直走到一片蘆葦灘前,康光輝發現蘆葦有明顯的倒折痕跡,心中不禁暗暗竊喜:應該就是這里了,說不定還會有意外收獲?
康光輝點燃一根煙,模仿電影中“小馬哥”抽煙的帥氣樣子,對著夜色吐出一個煙圈,然后大步踏進了蘆葦叢中。大概走了幾米,他就發現有焚燒的痕跡,而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難聞味道。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康光輝心里開始有些發怵。他把抽剩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踩了踩,給自己打氣說道:“我阿輝說過的話,從來不會收回。今天一定要找到另外一只高跟鞋?!彼止钠鹩職猓^續向前走了十幾米,來到了一片更大的焚燒區域,味道也愈發嗆鼻。在燒得黑乎乎的蘆葦地里,他看到有個黑乎乎的東西靜靜地放在那里,由于光線太暗,看不清到底是燒毀的家具,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康光輝緩緩走近,從兜里掏出打火機,打著了火,蹲下身子仔細一看。
“哎呀媽呀!”康光輝如同觸電一般,渾身猛地一顫,原本蹲著的雙腿瞬間一軟,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他的眼睛瞪得滾圓,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得一片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緊接著,他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就從蘆葦地里拼命躥了出來,干枯的蘆葦葉劃破了他的手臂,他卻渾然不覺。
此時,四周的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仿佛無數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窺視著他,又像是發出陣陣詭異的低吟??倒廨x跌跌撞撞地跑向河灘邊的自行車,手忙腳亂地解開車鎖。由于太過慌張,車鎖幾次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終于,車鎖解開了,他跨上自行車,雙手緊緊握住車把,用盡全身力氣拼命蹬著踏板。
康光輝不記得自己是幾點到家的,也記不清這一路是怎么回來的。剛打開家門,就聽見父親康輝的聲音:“哎哎哎,你干啥去?!吃飯了!”
康輝,作為國營紡織廠的車間主任,身形微微發福,挺起的肚子讓人感覺不怒自威。他那原本就不算濃密的頭發,被精心地向后梳攏,亮閃閃的發蠟將每一根發絲都固定得規規矩矩,似乎在彰顯著他對秩序的把控。此刻,他見兒子又是從外面瘋玩回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我,我不吃了。”光輝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悶著頭就往自己屋里走。
“你說不吃就不吃了?一天到晚不學好,到哪兒瞎溜達去了?!”康輝質問道。
“行了,行了。你一到家就知道訓孩子,他怎么不學好了,長這么大你管過幾回?我看就挺好,你快吃你的飯吧!”光輝的媽媽王秋紅在一旁嘟囔著。
“我這不是要管嗎?你又不讓管,你就寵著他吧!”康輝是典型的“妻管嚴”,說完只能繼續坐在桌上吃飯。
兩口子吃完飯,康輝沏了杯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王秋紅還是不放心兒子,見他一身泥一身水地回來,也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來到廚房切了盤水果,端著盤子走到光輝房間門口,敲門說道:“兒子啊,開開門,吃點水果,來!”
見屋里沒有動靜,王秋紅又敲了敲門說:“輝啊,媽給你切了水果,你嘗嘗,媽進來了哈?”王秋紅又等了一會兒,見還是沒有回應,便推門進去了。
推開門一看,康光輝趴在床上,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褲子上還有很多泥。王秋紅驚訝地說道:“哎吆,輝啊,你這是去哪兒瘋了?弄的這么臟?!”見光輝不說話,依舊趴在那里。王秋紅把果盤放到桌上,坐在床邊,這才發現兒子渾身打顫,摸了摸他的頭,還有點發燙,連忙說:“你這是發燒了,兒子,我去給你拿藥?!?
王秋紅剛要起身,兒子光輝開口說話了:“媽,你先別走,陪我呆一會兒。”
“哎哎,好,媽不走,媽陪著你?!蓖跚锛t說完,見兒子還是顫抖個不停,便拿毛巾被給兒子蓋上,對著屋門外喊道:“老康啊,老康,兒子發燒了,快去拿藥來!”
“你來拿不就行了,怎么還非讓我拿呢?我這正看足球賽呢?!崩峡殿^也不回,眼睛緊緊盯著電視說。
“唉呀,你兒非要我陪著他,再說你看那個有什么用???!輸一個球跟輸倆球有什么區別嗎?快點拿過來,你兒重要還是足球重要?”王秋紅焦急地說道。
“好好好,我去拿!唉,每個慣壞的孩子后面,肯定有一個寵溺的媽。”康輝一邊嘟囔著,一邊端水拿藥走進了兒子的屋里。
“兒子,你先喝點水,喝點熱水咱吃上藥!”王秋紅拿著端來的熱水說道,光輝坐了起來,接過杯子。
王秋紅這才發現,兒子的臉色異常蒼白,手和胳膊上不知道從哪里蹭破了,殷殷地滲出鮮血,渾身仍在不停地顫抖。
這可把王秋紅心疼壞了,急切地問道:“兒子,你咋了?快告訴媽,是不是讓人欺負了?啊?”
康輝一看兒子確實有些不對勁,站在一旁說道:“趕緊說,是不是又闖禍了?”
“闖什么禍?你一張嘴就知道訓兒子!”王秋紅對康輝皺了皺眉,然后手在空中佯裝做了一個“打”的姿勢,轉過頭對著兒子說:“輝啊,給媽說,到底咋滴了這是?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負了?”
康光輝瞅了瞅爸,又瞅了瞅媽,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爸、媽,我今天下午去縣城的林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