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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色黃昏

電動車側翻時,我聞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那是種混合著機油、鐵銹和秋雨的咸澀味,像極了2027年海難那晚,我抱著救生圈漂在北太平洋時,鼻腔里塞滿的海水——帶著浮游生物腐爛的腥甜,又有金屬燃燒后的焦苦。物料車的后輪擦著我小腿碾過,皮膚表面的疼痛反而遲鈍,真正的劇痛來自右臂撞在電線桿上的瞬間,像是有把生銹的扳手從肘骨開始,一下下敲碎我的尺骨。

“媽的!你眼瞎啊!”模糊中聽見有人罵罵咧咧,接著是圍觀者的驚呼。我想抬頭解釋自己是為了避讓突然竄出來的流浪貓,但喉間涌上來的酸水讓我只能發(fā)出含混的呻吟。右手指尖傳來黏膩的觸感,借著暮色天光,看見血珠正從袖口滲出,在初秋的柏油路面上洇開小片暗紅,形狀像極了貨船上那盞永遠修不好的右舷燈。

不知道過了多久,同事阿林的貨車停在旁邊。這個總愛哼閩南小調(diào)的漢子把我抱上車時,我聽見他倒吸冷氣:“東哥,你額頭在冒冷汗,是不是斷了?”他車載香水的茉莉味混著我的血味,讓胃里一陣翻涌。后視鏡里掠過自己的臉,蒼白得像張過期的船用海圖,右眉骨上方有道擦傷,血珠正順著睫毛往下滴,砸在阿林遞來的紙巾上,暈開星芒狀的紅點。

急診室的白熾燈亮得刺眼,護士給我量血壓時,袖帶勒得胳膊生疼。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聽值班醫(yī)生和阿林解釋病情:“右側橈骨骨折,腦震蕩待排除...”話音突然被海難警報聲切斷——四年前那個暴雨夜,貨船的消防系統(tǒng)突然爆炸,我抱著滅火器往甲板跑時,聽見的也是這種尖銳的蜂鳴。此刻消毒水的氣味里,隱約混著那晚的濃煙味,我猛地轉頭,看見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亮著幽綠微光,像極了深海里引誘水手的磷光魚。

“辛先生?”護士的指尖戳了戳我手背,“需要聯(lián)系家屬嗎?”

我摸出手機,屏幕上有三條未讀消息。妻子下午三點發(fā)來的:“今晚吃山藥排骨”,附帶一張切好的山藥照片,瓷盤邊緣映著她的倒影,發(fā)尾新染的栗色在臺燈下泛著柔光。上一條是昨天的:“你的降壓藥在冰箱第二層”,再上一條是三天前的:“爸媽問國慶回不回家”。

阿林拍了拍我肩膀:“我?guī)湍愦蚪o嫂子吧?”

“不用。”我迅速鎖屏,指甲在手機殼上刻出月牙印。海難后我就沒讓她來過醫(yī)院,上次胃潰瘍住院,她在病房里偷偷抹淚的樣子,比胃鏡管子還要灼人。“幫我聯(lián)系保險公司就行。”我扯出半截笑容,右肩因動作扯動傷口,疼得險些咬碎后槽牙。

凌晨三點,打完石膏的右手像塊沉重的水泥磚。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望著自動販賣機發(fā)出的冷光,突然想起船上的輪機艙——那些永遠亮著的儀表盤,在深夜里也是這樣泛著幽藍。口袋里的止痛片只剩兩顆,我摸出一顆干吞下去,苦味在喉間蔓延,像極了老船長總說的“海水的余韻”。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陌生號碼。

“辛曉東先生,您申請的個人破產(chǎn)已進入公示期,根據(jù)《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個人破產(chǎn)條例》...”

機械女聲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我掛斷電話,盯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天邊開始泛起極淡的白,不是純粹的白,而是混著灰藍的冷色調(diào),像被海水浸泡過的帆布。魚肚白,老船長曾說過,這種天色在航海術語里叫“黎明前的虛假曙光”,容易讓水手誤以為黑夜即將過去,卻往往伴隨著更大的風暴。

婚姻的裂痕(2029年9月28日)

傍晚出院時,秋雨已經(jīng)變成淅淅瀝瀝的毛毛細雨。

我把右胳膊吊在胸前,用左手笨拙地掃碼開鎖電動車。車籃里躺著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瓶身上凝著水珠,順著標簽上的“深海純凈水”字樣往下滑,像極了貨船沉沒那天,舷窗上的雨痕。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妻子發(fā)來的定位,顯示她在離家三個路口的菜市場。

拐進小區(qū)時,看見她正站在單元樓下,懷里抱著袋大米,右肩還挎著個裝滿蔬菜的帆布袋。結婚時她連一桶食用油都提不動,現(xiàn)在卻能單手拎起十斤重的米袋。聽見電動車的聲音,她抬頭望過來,發(fā)梢的雨珠落在睫毛上,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約會那天,她在公交站臺躲雨,睫毛也是這樣濕漉漉的,像沾了露水的蝴蝶翅膀。

“怎么不叫我去接你?”她快步走過來,帆布袋子里的西紅柿滾落在地,“醫(yī)生說要靜養(yǎng),你怎么還騎車?”

我彎腰去撿西紅柿,石膏繃帶碰到她手背。她像被燙到般縮回手,這才注意到我吊在胸前的胳膊。“你怎么了?”她的聲音突然拔高,菜市場買的鯽魚從塑料袋里滑出來,在地上蹦跶出渾濁的水痕。

“電動車刮蹭,小事。”我把魚重新裝進袋子,觸到她指尖的溫度——比記憶中涼了許多,“同事送我去醫(yī)院了,就是骨折,過陣子就好。”

她盯著我石膏繃帶上的血跡,喉結微微滾動:“真的?”

“真的。”我避開她的目光,望著遠處被雨霧籠罩的高樓,它們的輪廓在暮色里模糊成灰白斑駁,像極了CT片上那些模糊的陰影,“就是...可能要麻煩你幫我洗頭,右手不方便。”

她忽然伸手摸我的額頭,指尖帶著菜市場的魚腥味:“有沒有發(fā)燒?腦震蕩...”

“沒那么嬌貴。”我后退半步,石膏繃帶磕在電動車把手上,“回家吧,你買的排骨再不吃該壞了。”

晚餐時,她把燉好的山藥排骨盛在我專用的藍邊碗里。這套餐具是結婚時買的,她堅持要買帶海浪紋的款式,說“這樣你在家也能看見海。此刻湯面上浮著油花,倒映著天花板的燈光,像極了船舶夜航時,舷窗外碎成金箔的月光。

“多喝點湯,補鈣。”她往我碗里添了塊山藥,“醫(yī)生說你貧血,要多吃紅肉。”

我盯著碗里的排骨,突然想起海難后第一次吃豬肉,那種油膩感讓我整整吐了三天。“我吃不了太多。”我把碗推回去,石膏繃帶碰到她手腕,“你吃吧,上班挺累的。”

她沒說話,低頭給自己盛了碗湯。我這才注意到她鬢角新添的白發(fā),在餐桌燈下泛著銀光,像極了老船長最后一次出海時,帽檐上結的鹽花。

夜里十點,她敲了敲浴室的門:“我?guī)湍阆搭^吧。”

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見右眉骨的擦傷已經(jīng)結痂,形狀像道小小的錨鏈。她走進來,手里捧著洗發(fā)水和毛巾,袖口挽起露出小臂,那里有塊淡褐色的胎記,像片小楓葉——我們第一次接吻時,我曾用指尖描摹過它的輪廓。

“低頭。”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生硬,打開花灑調(diào)試水溫。熱水沖刷著頭發(fā),我閉上眼,感覺她的手指穿過發(fā)絲,力度比以前重了些,大概是怕碰到我的傷口。洗發(fā)水的薄荷味混著她身上的洗衣液香,突然讓我想起2019年的冬天,我們擠在出租屋的小浴室里,她幫我洗去出海三個月的鹽漬,那時她的指尖是燙的,像團小火苗。

“疼嗎?”她的指尖觸到我右耳后的淤青,那是車禍時撞到的。

“不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悶在水汽里,像隔著層潛水服,“過兩天就好了。”

她沒再說話,只是把護發(fā)素抹在發(fā)梢,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受傷的海鳥梳理羽毛。水流順著脖子滑進后背,我忽然想起貨船上的淡水淋浴——每次只有五分鐘,她總說我“洗得比鯨魚噴水還快”。此刻浴室里氤氳的水汽,卻讓我莫名窒息,仿佛又回到了那艘下沉的貨船,艙室里不斷涌入的海水,也是這樣漫過腳踝,漫過膝蓋...

“好了。”她遞來毛巾,指尖在我后頸短暫停留,“擦擦干,別感冒了。”

我接過毛巾時,不小心碰到她手腕的胎記。她像被電到般縮回手,毛巾掉在地上,濺起小片水花。我們同時彎腰去撿,石膏繃帶和她的額頭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對不起。”我們同時開口。

她直起腰,后退兩步,后腰抵在洗手臺上。鏡子里映出我們的倒影:我穿著褪色的藍條紋睡衣,右胳膊像根慘白的木棍;她穿著洗舊的灰色家居服,頭發(fā)被水汽熏得微卷,卻掩不住眼角的細紋。我們之間隔著兩步的距離,卻像隔著整片太平洋。

“我去睡沙發(fā)。”我撿起毛巾,“怕碰到你。”

她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出浴室,拖鞋在瓷磚上拖出沙沙的響。我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家居服的后領已經(jīng)磨得起球,突然想起她考上公務員那天,穿著新買的真絲襯衫,后領筆挺得像船帆。

深夜兩點,我躺在沙發(fā)上,聽著臥室里傳來的均勻呼吸聲。右手臂的石膏繃帶壓得肩膀生疼,我摸出枕頭下的止痛片,就著床頭柜上的冷水吞下去。窗外的雨還在下,路燈把雨絲照成銀白色,像極了老船長說的“海面上的月光網(wǎng)”。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阿林發(fā)來的消息:“東哥,今天那車主賠了兩千,我轉給你。”

我盯著那串數(shù)字,想起海難后公司賠的撫恤金,也是這樣冷冰冰的數(shù)字。手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按發(fā)送。忽然聽見臥室里傳來動靜,是她在睡夢中翻身的聲音,帶著輕微的嘆息。

我起身走到陽臺,點燃一支煙。雨絲飄進來,打濕煙嘴,卻滅不了火星。遠處的高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頂端的航標燈一閃一閃,像極了貨船上的信號燈。魚肚白又一次爬上天際,比昨夜更濃了些,像是誰在天幕上潑了桶摻了灰的牛奶。

死亡通知書(2029年9月30日)

周三上午,我獨自去醫(yī)院復查。

骨科醫(yī)生捏著我的X光片,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兩條縫:“恢復得不錯,下個月就能拆石膏。”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筆帽上刻著,“救死扶傷”四個字,讓我想起船上輪機長的工具箱,永遠掛著塊“安全第一”的銅牌。

“醫(yī)生,我想做個全身檢查。”話脫口而出時,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醫(yī)生抬頭看我,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就是...”我摸著石膏繃帶,想起這幾天半夜盜汗,驚醒時睡衣總是濕得能擰出水,“想全面檢查一下,放心些。”

他點點頭,在病歷本上刷刷寫著:“去做個腹部CT,再驗個血,下午拿結果。”

CT室的傳送帶像極了貨船上的輸油管道,冰涼的金屬貼著后背,讓我想起海難那晚泡在海水里的刺骨寒意。機器啟動時,發(fā)出嗡嗡的低鳴,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穿越一條黑暗的海底隧道,盡頭有束光,像救生船的信號燈。

下午三點,血液檢查報告攤在消化科醫(yī)生桌上。

“辛先生,我們建議你住院治療。”醫(yī)生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耳膜上,“甲胎蛋白指數(shù)很高,結合CT結果...肝癌晚期,已經(jīng)有轉移跡象。”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有片葉子貼在玻璃上,葉脈清晰得像腫瘤的血管。我盯著醫(yī)生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寫著“王建國”,職稱是主任醫(yī)師,比我當上二管輪時的資歷還老。

“能治嗎?”我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問明天的天氣預報。

王醫(y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可以嘗試靶向治療和化療,但費用較高,而且...”他停頓了一下,“五年生存率不高。”

“需要多少錢?”我打斷他,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石膏繃帶,那里有處凸起的接縫,磨得皮膚發(fā)疼。

他翻開病歷本:“保守估計,第一年需要三十萬左右,后續(xù)費用要看治療效果。”

三十萬。這個數(shù)字在腦海里炸開,像貨船上的消防栓爆炸時的巨響。我想起海難后欠下的五十萬賠款,現(xiàn)在剛還了二十萬,賬戶里只剩下不到五萬塊。妻子的工資要還房貸,還要給父母買藥...

“我考慮一下。”我抓起病歷本,起身時碰倒了椅子,“謝謝醫(yī)生。”

“辛先生!”王醫(yī)生在身后叫我,“盡早決定,這個病不能拖。”

我逃也似的跑出醫(yī)院,秋天的陽光曬在臉上,卻沒有溫度。街道兩旁的店鋪放著嘈雜的音樂,行人腳步匆匆,沒人注意到一個胳膊吊著石膏的男人,正站在馬路邊,手里捏著一張死亡通知書。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妻子發(fā)來的消息:“今晚爸媽來吃飯,買了螃蟹。”

我盯著屏幕上的“螃蟹兩個字,想起結婚那年中秋,我們在老丈人家吃大閘蟹,她把蟹黃都挑給我,自己啃蟹腿,嘴角沾著醬汁,像只小松鼠。此刻街道對面的水產(chǎn)店門口,綁著繩子的螃蟹在玻璃缸里爬動,吐著泡泡,像極了我每次化療前的樣子。

“我加班,不回去吃了。”我刪掉「別等我三個字,怕她看出異樣,“你們吃吧。”

她秒回:“少抽煙,早點回來。”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走進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包最便宜的煙。打火機擦了三次才點燃,濃煙嗆得眼睛發(fā)酸,卻壓不住胃里的翻涌。抬頭看見便利店里的電視正在播新聞,主持人說著“全球變暖導致漁業(yè)資源枯竭”,畫面里是一艘破舊的漁船,在海浪里顛簸。

暮色漸濃時,我晃進了一家小酒館。

吧臺后的老板是個有紋身的中年男人,看見我的石膏繃帶,遞來杯免費的啤酒:“兄弟,喝多了有熱水。”

我點點頭,仰頭灌下一大口。冰鎮(zhèn)啤酒順著喉嚨燒進胃里,像極了海難后第一次喝白酒,辣得眼淚都出來了。旁邊幾個穿著工裝的男人在劃拳,他們的安全帽堆在墻角,上面沾著水泥和油漆,像極了我們船上的安全帽,永遠帶著機油和鐵銹味。

“再來一杯。”我敲了敲空酒杯。

老板挑眉:“兄弟,你這狀態(tài),老婆放心你出來喝?”

“離婚了。”話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在說謊,“快了。”

他沒多問,又倒了杯酒:“我前妻也嫌我窮,走了。”他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帆船紋身,“以前我也跑船,后來傷了腰,干不動了。”

我盯著那艘帆船,船帆上有道裂痕,像極了我家客廳里那幅買錯尺寸的航海圖。“海員啊。”我笑了笑,右胳膊突然隱隱作痛,“都是被大海詛咒的人。”

凌晨一點,我晃出酒館。街道上空無一人,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石膏繃帶的影子像根畸形的桅桿。天邊又泛起魚肚白,這次帶著血絲,像被鯊魚咬破的肚皮。我摸出手機,給妻子發(fā)了條消息:“我們離婚吧,明天去辦手續(xù)。”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右胳膊傳來劇烈的疼痛,像有把刀在骨頭上來回鋸。我靠著墻滑坐在地,望著漸亮的天空,想起老船長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曉東,黎明前的黑暗最濃,但只要熬過去,就能看見真正的天亮。”

此刻的魚肚白,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黑暗。

版權:創(chuàng)世中文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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