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五更時分。

一艘載滿農夫的沙船從皮島出發，緩緩向西駛去。

一個白發老翁手持鳥槍，坐在船頭，面對船艙里的農夫，講述著當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

“冀州侯蘇護之女名曰妲己，紂王聽聞妲己姿色，下詔納妃。”

“軒轅墳中狐貍精聞之，竊居妲己之身，登臨朝歌，蠱惑紂王。”

“為解生民之倒懸，武王召八百諸侯圍攻朝歌，致使紂王登臺自焚，妲己亦自縊而死。”

《封神》在萬歷年間出版，暢銷三十余年，在大明已是人盡皆知。

只是遼東久經兵亂，消息閉塞，船上遼東農夫不曾聽過《封神演義》的內容，一個個豎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絲細節。

唯有一個少年環抱腰刀，頭顱低垂，躺在船頭打起了瞌睡。

孫項城的靈魂來自現代，經歷過信息時代洗禮，也曾看過無數《封神》的衍生產品。對他來說，與其再聽一遍妲己紂王的無聊故事，還不如在船頭補個回籠覺劃算。

白發老兵見狀，嘿嘿一笑，把頭湊到了孫項城的耳邊：

“《金瓶梅》寫西門慶花天酒地，其實在暗喻小閣老嚴東樓巧取豪奪，風流成性。”

“《封神演義》寫的是商紂王昏庸，其實說的是萬歷皇帝。”

“蠱惑紂王的狐貍精，不是別人，正是上一任韃金天命皇帝努爾哈赤！”

……

“什么！”

“老奴一個韃酋，怎么就成了蘇妲己？”

農夫們一個個睜大雙眼，相互對視，又齊齊驚呼出聲。

傳聞韃酋努爾哈赤是個身高丈二，腰大十圍，口生尖牙，臉長麻子的惡魔，平日里最喜以殺人取樂。這種惡魔怎么能和千嬌百媚的蘇妲己聯系在一塊？

半夢半醒的孫項城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這不胡吊扯嗎？老奴是蘇妲己，我還周武王呢！”

“老奴不是妲己，他是竊居妲己之身的狐貍精！”

老兵搖了搖頭，頗有幾分得意的講道：“50年前老夫曾在李成梁手下效力，可以說是看著老奴一步步起事的。若論當世誰最清楚老奴的底細？那也只有我趙延年了。”

大海波浪翻滾，天空中的皎月隱隱西垂。

孫項城看了看天色，在一旁催促道：“別賣關子，知道什么，咱就趕緊說吧！”

“這事得從60年前說起。”趙延年不以為意，拿起水壺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說道：“建州設有三大衛所，建州衛由李家世襲，左衛右衛由佟家世襲，妲己與狐貍精的故事發生在建州左衛的佟家。”

“60年前，建州左衛指揮使名為佟叫場，佟叫場的小兒子娶了女真首領王杲的女兒。”

“后來王杲作亂，佟氏畏懼明廷責難，就休妻棄子，將王杲的閨女和外孫一齊踢出了佟家。”

“佟氏幼子被逐出家門失了姓氏，又年紀尚小沒有起名，所以平日里只用小名奴兒哈只稱呼，這個奴兒哈只就是后來的韃金天命皇帝努爾哈赤！”

在古代的華北平原和渤海周遭，奴兒不是蔑稱，而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愛稱，不含任何貶低之意。

宋武帝劉裕小名寄奴，冉魏君主閔冉小名棘奴，唐高宗李治的小名雉奴。奴兒哈只，也只是長輩們給清太祖起的小名。

遼東的大海上霧氣漸濃，幾十艘承載農夫的沙船，正穿過霧氣緩緩朝鴨綠江方向駛去。

“老奴被踢出佟家之后，只能跟著母親投奔外公王杲。”

“后來王杲被李成梁擊敗，老奴就成了李成梁的俘虜。”

趙延年花白胡須揚起，呵呵笑道：“世間陰陽皆有定數，海里游魚，天上飛鳥，林間走獸，多是母的暗淡無光，公的鮮亮奪目。”

“人為萬物之靈，卻也逃不出常理。唯有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者，能借男兒的鮮亮艷壓天下女子，歷來常被達官貴人喜愛。”

“老奴窄臉白面，天生一對細細的狐貍眼，便是最頂級的男人女相。”

“俗話說，三扁不如一圓。李成梁身為遼東總兵，享盡了世間美色，卻耐不過日久生情，經不住老奴誘惑……”

沙船上，農夫們相視而笑。

孫項城卻敲了敲船幫，再次催促：“別扯這有的沒的，快講老奴和狐貍精有什么關系！”

老趙面色一正，兩撇胡子垂下，重新回歸了正題：“老奴是天才中的天才，擁有世間罕見的神通，就是因為他覺醒的神通，我才說他是封神演義中的妖狐妲己。”

孫項城點了點頭，這是個充斥高武力量的世界，也可以說是神話版的明末。

前秦時代就有練氣士遠居深山，吐納行氣。只是擁有練氣資質者萬中無一，修煉大成的練氣士才能發掘人體密藏，凌空虛度，化身鳥獸，行種種常人所不能之事。

正因如此常人難以得見練氣士的偉力。

秦漢之交，隕石墜地，引動了天地異變。

練氣門檻大幅度降低，就算沒有法門，也能通過鍛煉身體將精血化作勁氣，用勁氣凝練出神識，甚至掌握先秦練氣士的偉力。

這種武入道的途徑被稱為武道，武道境界又分為明勁、暗勁、化勁、丹勁、罡勁五重。

力拔山兮氣蓋世，傳說中絕世強者項羽能用勁氣完全包裹一座小山，并將其連根拔起，投擲而出。

孫項城雖然只是明勁小卒，但手上也有千鈞巨力，運轉勁氣后，隨手一撇也能將百斤巨石甩出數丈。

煉精化氣、練氣化神，傳說少數武道天才能在精氣神三寶匯聚之際，奪得一絲天機，開發人體密藏，得悟天定神通。

“老奴的神通是化身一條秀麗白狐。”趙延年繼續講道：“這白狐不提升力量，也不強化勁氣，卻有一對狐貍細眼神異非常，下能察人心浮沉，上可觀國運興衰。”

“老奴的狐貍細眼看穿了李成梁的所思所想。”

“他先是蠱惑李成梁下嫁嫡女，成為了李家的女婿，借此得到了李成梁的支持。而后他又與李成梁合謀，誘殺了自己的父親和爺爺，在李成梁的運作下，繼承了建州左衛指揮使的官位。”

“老奴的三個伯伯正值壯年，老奴父親續弦生的弟弟已經長大，怎么也輪不到老奴繼承官位。可李成梁在遼東只手遮天，硬把建州左衛指揮使安在了老奴頭上。”

“狐貍精竊居冀州候嫡女妲己之身，便是暗喻此事！”

聽聞此言，沙船上的農夫面面相覷，孫項城則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冀州乃九州之首，覆蓋范圍極大，《禹貢》中的冀州甚至能從黃土高原東側一直延伸到渤海周遭的山脈。

建州左衛駐扎于鴨綠江畔，奴兒干都司以南，正好位于冀州的邊緣。而左衛指揮使由佟家世襲罔替，于渤海之東拱衛京師，剛好對應了封神演義中的冀州之位。

孫項城雖然兩世為人，但也因此受困于前世的所見所聞。

此刻被老趙點醒，才猛然發現，努爾哈赤和蘇妲己的經歷竟如此相似！

趙延年眼中笑意收斂，繼續講道：“老奴當上了建州左衛指揮使，卻因叔伯妒恨，只繼承到了佟氏的十三副盔甲。”

“建州左衛的兵戶跟了佟家百年，對佟家忠心耿耿，不服老奴管教，讓老奴成了無錢無權的光桿司令。”

“李成梁年事已高，若是哪天駕鶴西去，努爾哈赤必然會遭到佟家的報復。”

“天命加身的白狐不會坐地等死，老奴也早早想到了破局之法。”

“建州距離京城很近，由鴨綠江入海，乘坐快船，半月就能走上一個來回。老奴繼承了官位后，便借著述職的由頭頻繁覲見萬歷。”

“說來也巧，那一年張居正剛死，萬歷剛剛親政。”

“24歲的老奴青春明艷，19歲的萬歷躁動不安，狐貍細眼看透萬歷心思，大明的皇帝被欲望驅使，成了努爾哈赤手中的提線木偶。”

須發花白的老趙靠在船頭，搖頭苦笑：“沒有妲己的紂王何談昏君？老奴出現之后，萬歷才變成了《封神》中的紂王！”

“自老奴覲見以后，萬歷便不愿上朝處理政事，一心只在后宮享樂。”

“戚繼光將軍駐軍薊遼，兵臨建州門戶。”

“老奴便向萬歷皇帝獻上讒言，令戚將軍遷官廣東，又暗自構陷罪名，令其罷官免職，可憐戚將軍戎馬一生，只能貧病交加而死。”

“不僅僅戚將軍，但凡是大明朝的官員，無一不被老奴所害。”

“在老奴的教唆下，萬歷只用短短二十年時間，就讓偌大的六部只剩一個侍郎，全國少了整整二十五個知府。官員缺額近半，以致大明朝廷幾乎無法運轉。”

“昏君不理政事，卻熱衷搜刮錢財，最喜虐待宮人。”

“萬歷信任的宦官被派往全國各地，毀田拆屋，搜刮民財，天下無不恨其貪婪。而在紫禁城內，萬歷稍有不悅，就要跪罰宮女，杖打宦官，后宮人人懼其暴虐。”

趙延年稍作沉默，望著北方的長白山脈，語氣漸哀：“《封神》成書太早，只知萬歷暴虐遠勝桀紂，卻沒料到老奴危害遠超妲己千倍。”

“他的一雙狐貍細眼，不光看透了萬歷心思，也看穿了大明國運，看出了傾覆社稷的機會。”

“借著昏君的寵愛，老奴被封為特旨都督僉事，以便統領建州三大衛所。而后又迅速晉升為左都督，名義上掌控遼東和江浙兵馬，可借此東征西討，統一整個遼東。”

“戚將軍生前的官職是左都督、龍虎將軍，為大明戎馬一生，卻貧病交加而死。”

“戚將軍死后，老奴也被萬歷封為左都督、龍虎將軍，可他卻成了遼東的韃金天命皇帝。”

“播州之亂，寧夏之役，叛軍精銳不過一個衛所，便讓大明損兵折將，傷筋動骨。”

“老奴伺候萬歷幾十年時間，直至萬歷將死才自立為帝，諸多遼東衛所早就被打成鐵板一塊，老奴手上兵力又何止十個衛所？韃金兵強馬壯，大明朝又有誰能管制？”

“韃金之強盛遠超宋時，大明怕是難逃北宋舊事了。”

趙延年聲音漸弱，望著船上眾人，慘然笑道：“我已經六十歲了，沒有幾年活頭了，可你們還年輕……”

“你們要怎么辦？天下漢兒該怎么辦？只有天知道了……”

海浪拍岸，響起陣陣濤聲。

沙船上，遼東遺民相顧無言。

低垂的月光下，長白山脈漆黑如墨，晨霧漫布四周。

好似一條黑龍盤坐云端，磨牙利爪，遙望向中原大地。

“怕什么宋元革鼎、明金易代？”

孫項城倚坐在船幫，忽然開口：“華夏大地尚有億萬漢兒，振臂一呼，仍可效周武王召八百諸侯征伐桀紂。”

“哪會這么容易？”

老趙搖搖頭，又是連聲輕嘆：“莫說振臂一呼，就是千呼萬喚，天下人也是各掃門前雪，到了革鼎之際也只能引頸受戮……”

孫項城坦然笑道：“姜太公七十垂釣于渭水，老趙你才六十，正是打拼的時候，說什么喪氣話？”

“人心易變，時機合適便是野火燎原，自有無數人效仿文王伐紂。”

“漢高祖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洪武皇帝也本是淮右布衣，你我手握刀兵，未嘗不能在亂世成就一番事業。”

“我若是能效仿武王定鼎，你就是繼姜太公之后的下一任齊王！”

孫項城靠臥在船頭，笑意盈盈，像是在討論中午吃什么飯一樣隨意。

可趙延年卻聽的一愣，蓬雜白發在海風中散開也渾然不覺。

數息之后，他才撇了撇嘴：“你先活著回皮島，再做春秋大夢吧。”

話音落下，沙船一頓，穩穩靠在了岸邊。

遼民提著鞋子，一個個涉水下船，走向被金兵占據多年的長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