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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爪縫里藏的未必是泥,也可能是別人的賣身契
氣味,是長安塞給李逍的第一份“厚禮”。
滾燙胡餅貼著泥爐的焦糊氣,昆侖奴搬運香料袋滲出的濃重汗酸,劣質胭脂水粉混著女子體味的甜膩,還有新鮮馬糞被初春日頭一曬,那股子直沖天靈蓋的發酵酸腐……無數種氣息擰成一股粗糲的繩索,狠狠勒進他此刻過分敏銳的鼻腔。
窒息。眩暈。胃袋抽搐著想造反。
“嘔……”喉嚨里擠出的,卻是一串細弱嬌氣、尾音打著顫兒的“喵嗚~”。
李逍僵住了。渾身的白毛不受控地“唰”一下炸開,蓬松如一團受驚的蒲公英。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具小小的、毛茸茸的軀體——不是水,是名為“現實”的恥辱感。
通宵核完公司那堆爛賬,眼前一黑。再睜眼,天旋地轉,視角低得詭異。他,李逍,變成了毛!一只被大唐天子金口玉言封了“御貓”、頂著“祆教光明神使”光環的波斯貢貓!名叫“雪獅子”。
“哦!至高無上的光明神啊!尊貴的神使大人醒了!”黏膩的諂媚聲帶著濃重的西域腔調糊過來。一張被風沙刻滿深壑、卷曲胡須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大臉盤子,猛地占據了視野。胡商亞伯拉罕。那雙棕色的眼珠子灼熱得嚇人,死死釘在他身上,仿佛在看一座會喘氣的金山。
一只粗糙、布滿老繭和可疑污漬的大手,帶著十二萬分的虔誠以及怕碰壞金山的謹慎,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李逍炸起的頸毛,輕輕托起了他一只前爪。粉嫩、軟彈的肉墊暴露在午后的陽光下,透著健康的珊瑚色。
李逍的貓臉瞬間扭曲。他想抽回爪子!可這身體……不太聽使喚。屬于“雪獅子”的本能似乎在抗拒劇烈的反抗,只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帶著不滿的“咪嗚”。
亞伯拉罕完全沒在意這點小小的抗議。他那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拇指,開始極其細致地、一根一根地撥弄李逍爪縫里那些柔軟卷曲的白毛。動作輕柔得像在侍弄最嬌嫩的花蕊。
一股難以言喻的、直沖天靈蓋的鉆心酥癢,瞬間擊穿了李逍殘存的人性!比熬夜算錯賬被鏢頭罵還刺撓百倍!
“喵嗷——!”一聲飽含被冒犯的尖銳低吼終于沖破喉嚨!利爪猛地彈出,閃電般劃過!
“嘶!”亞伯拉罕吃痛縮手,手背上瞬間多了三道淺淺的白痕。可他渾濁的眼珠里非但沒有怒意,反而爆發出更亮的光!他死死盯著李逍的爪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發現寶藏的狂喜:“神跡!神使大人!您尊貴的指縫里……藏著光明神的指引!”他的指尖,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小片剛從李逍爪縫絨毛里扒拉出來的東西。
李逍琥珀色的貓眼瞇了起來。
一片薄薄的、邊緣磨損得毛毛糙糙的桑皮紙。劣質墨汁畫著些歪歪扭扭、形似蚯蚓的符號,旁邊按著一個烏黑發亮、帶著清晰螺紋的拇指印。屬于“雪獅子”殘留的、模糊的記憶碎片告訴他:這玩意兒,叫“賣身契”。對象是個叫“塔哈”的昆侖奴。大概是剛才在亞伯拉罕那堆滿香料袋和油膩地毯的貨攤上無聊打滾時,爪子不小心從某個破皮囊的裂縫里勾出來的。
“光明神垂憐!是塔哈!那個偷了我三袋上等胡椒的賊奴!他的契書!”亞伯拉罕看清紙片,臉上的皺紋瞬間被狂喜擠成了盛開的菊花,一口黃牙暴露無遺。他哆嗦著,像捧著圣旨一樣將那破紙片揣進懷里最貼身的暗袋,對著李逍的爪子念念有詞:“神使!您這哪里是爪子,分明是點化凡物的圣器啊!”
李逍面無表情(如果貓臉能做出表情的話)。他看著胡商那狂喜到近乎癲狂的樣子,再看看自己那粉嫩的、惹禍的爪子。一股巨大的荒誕感攫住了他。前世熬夜對賬,猝死穿貓,現在……爪縫里還能摳出別人的賣身契?這是什么地獄級爪欠福報?
憋屈。不甘。還有對這具毛茸茸軀殼的陌生感。種種郁氣在小小的胸腔里沖撞。他煩躁地想甩甩腦袋,把這股邪火甩出去。四肢著地的視角里,長安的繁華像被放大了無數倍。行人的腿腳是移動的密林,馬車輪碾過青石板的沉重震動透過肉墊直抵脊椎,震得他心頭發麻。這身體輕盈矯健,潛藏著某種頂尖的爆發力,可李逍的靈魂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在操控,十分別扭。
“呼…呼嚕嚕……”一陣低沉、連續、帶著奇異震動感的呼嚕聲,不受控制地從他喉嚨深處滾了出來。這聲音仿佛有魔力,瞬間撫平了胸腔里翻騰的巖漿,帶來一種奇異的、慵懶的平靜。亞伯拉罕聽到這“神諭之音”,臉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
李逍在這舒適的呼嚕聲中,放任身體的本能接管了疲憊的神經。他蜷縮在鋪著柔軟波斯絨毯的竹籃里,長安午后喧囂的聲浪漸漸模糊成背景噪音。只有透過竹籃縫隙灑下的陽光暖意,以及身下絨毯的柔軟觸感,變得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奇異的饑餓感將他喚醒。不是胃袋的空虛,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源自四肢百骸的……渴望?渴望奔跑?渴望跳躍?渴望掙脫這方寸之地的束縛?
暮色四合,長安城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緩緩浸入靛青色的墨池。白日里喧囂鼎沸的西市漸漸沉寂下來,粗重的門板閉合聲此起彼伏,留下空曠的街道和空氣中殘留的、混雜著各種氣味的復雜余韻。
那股渴望越來越強烈,驅使著李逍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雪白的長毛在昏暗中如同流動的月光。他幾乎沒有思考,輕盈地躍出竹籃,避開外間亞伯拉罕如雷的鼾聲,從貨棧虛掩的后門縫隙溜了出去。
夜晚的長安,是另一個世界。
白日的喧囂被深沉的黑夜吸走,只留下一種更加龐大、更加幽邃的寂靜。但這種寂靜并非死寂。遠處隱約傳來更夫梆子空洞的回響,“篤——篤篤”,單調地敲打著夜的節奏。坊墻高聳,如同沉默的巨人。頭頂,是唐代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浩瀚星河,銀河橫貫天際,星光冷冽,灑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將青黑色的瓦片鍍上一層朦朧的銀霜。
冷冽的空氣涌入鼻腔,帶著露水的濕潤和遠處曲江池飄來的淡淡水腥氣,遠比白日的渾濁清新百倍。李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每一個肺泡都在歡呼。貓的感官在夜色中被無限放大。墻角老鼠窸窣的跑動,隔壁坊院看家犬在夢中的嗚咽,甚至更遠處某個深宅大院里值夜婢女壓抑的咳嗽聲……都清晰地收入耳中。黑暗不再是障礙,反而成了最清晰的畫布,勾勒出屋檐的輪廓、樹枝的搖曳、瓦當上模糊的獸紋。
那股源自身體深處的渴望,在清涼夜氣的刺激下,變得無比清晰——上去!站到高處去!
目光自然而然地鎖定了貨棧對面一座兩層高的酒肆。飛檐翹角,在星光下勾勒出優美的剪影。沒有猶豫,沒有思考,屬于貓的本能驅動著身體。后退,屈身,后腿的肌肉瞬間繃緊,積蓄著力量。
“噌!”
一聲極其輕微的破空聲。小小的白色身影在夜色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殘影,迅捷得超越了李逍的預期。四爪輕盈無比地落在傾斜的瓦面上,腳下傳來的觸感堅實而略帶粗糙,沒有絲毫晃動。一種難以言喻的流暢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仿佛這具身體天生就該如此在高低錯落間穿行。剛才那股渴望,似乎得到了某種滿足。
站在酒肆的屋脊上,視野豁然開朗。整個西市匍匐在腳下,更遠處,皇城宮闕在星夜下顯露出龐大威嚴的輪廓,燈火稀疏。夜風毫無阻礙地吹拂著,卷動頸項和脊背上的長毛,帶來一陣舒爽的涼意。胸腔里那顆屬于貓的心臟,跳得沉穩而有力。
原來,這就是貓眼中的長安之夜。自由,遼闊,帶著一絲俯瞰眾生的疏離。李逍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星光下迅速消散。尾巴在身后愜意地卷了卷,準備沿著屋脊,去探索更遠的風景。
就在他邁開爪子的瞬間!
一道極其尖銳、幾乎撕裂空氣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下方漆黑的巷弄中激射而出!目標,赫然是他剛剛站立的位置!那速度快如閃電,帶著冰冷的殺意,絕非尋常暗器!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水兜頭澆下!李逍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貓的神經反應速度在這一刻被激發到了極致!幾乎是厲嘯聲入耳的同一剎那,無需思考,身體的本能比意識更快!后腿猛地蹬踏瓦片,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弓弦彈射出去,向側面翻滾!動作快得只剩下一團模糊的白影!
“叮!”
一聲清脆得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夜里爆開!
就在他剛才立足的屋脊邊緣,一片青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間洞穿、粉碎!一道幽暗的烏光穿透瓦片,余勢未消,“哆”地一聲深深楔入下方支撐的粗大橡木椽子中,尾部兀自劇烈地顫抖著,發出低沉的嗡鳴!
那是一只飛鏢。造型奇詭,三棱開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淬毒般的幽藍光澤。鏢尾沒有常見的紅纓,只系著一小段幾乎融入夜色的黑色絲絳。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李逍。但下一刻,一股更加熾熱、更加原始的情緒——被激怒的兇性——猛地從血脈深處炸開!頂級獵食者基因里的驕傲,混合著剛剛被死亡威脅徹底激活的、對這具身體的絕對掌控感,轟然沸騰!
“喵嗷——!!!”
一聲凄厲到足以撕裂夜幕的尖嘯從他喉嚨里爆發出來!不再是平時嬌氣的喵嗚,而是充滿了野獸受傷后的狂怒與警告!小小的身體在屋脊上拱起,雪白的長毛因極度緊張而蓬開,像一團炸開的、燃燒的白色火焰!尾巴如同鋼鞭般筆直豎起,尖端激烈地顫抖著。
本能!純粹的戰斗本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標尺,瞬間鎖定了下方巷弄深處某個陰影微微晃動的角落!那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屬于活人的氣息泄露出來!
就是那里!
后腿的肌肉賁張到了極限,每一根筋腱都蓄滿了爆炸性的力量!不需要口訣,不需要心法,身體仿佛自己就知道該如何將所有的力量凝聚于一點,然后爆發!
“轟!”
腳下的屋脊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悶響,幾片瓦礫碎裂迸飛!小小的白色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閃電,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朝著那片致命的黑暗,猛撲而下!速度比之前試探性的跳躍快了何止一倍!風在耳邊凄厲地呼嘯,爪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劃過寒光!
就在他即將撲入那片致命黑暗的前一剎那——
“篤!——篤!篤!”
三聲更夫敲擊梆子的聲音,清晰、平穩,甚至帶著一絲睡意的慵懶,從不遠處另一個坊間的街口傳來。那聲音穿透了夜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時間流逝的權威感。
三更了。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
李逍的身體依舊保持著猛撲的慣性,如同離弦之箭射向黑暗。尖銳的爪尖距離那片陰影不過數尺。然而,就在那梆子聲余音裊裊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條一直如同鋼鞭般筆直豎在身后、尖端因極度緊張而激烈顫抖的長尾,在沒有任何指令的情況下,突然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猛地向前一甩!柔軟的尾骨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和精準度,如同一條活的鞭索,又像一條靈蛇出洞!
“啪!”
一聲輕響。不是擊中肉體的聲音,而是某種金屬被柔軟毛發裹住、強行改變軌跡的悶響。
他的尾巴尖,精準無比地、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在電光火石之間,卷住了一件東西!
那東西冰冷、堅硬,帶著尖銳的棱角,尾部還系著一小段幾乎融入夜色的黑色絲絳。
正是剛才射穿屋瓦、深深釘入木椽的同款三棱淬毒飛鏢!
尾巴上傳來的冰冷觸感和沉甸甸的重量,像一道冰流瞬間澆滅了他狂怒的火焰,讓他混亂沸騰的頭腦猛地一清。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放大!
怎么回事?!
這尾巴……它自己動的?!
與此同時,他猛撲的身形也因這突如其來的甩尾動作而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滯澀。就在這毫厘之差,下方那片濃稠的黑暗里,那個散發著鐵銹和汗味的身影猛地一晃,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向更深邃的巷弄陰影中融去,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縷極淡的、帶著硝石和某種奇特草藥混合的腥氣,在冰冷的夜風中迅速飄散。
李逍輕盈地落在巷弄冰冷的青石板上,四爪著地,悄無聲息。心臟還在咚咚狂跳,尚未從生死一線的刺激中完全平復。他站在原地,小小的白色身體在巨大幽深的巷弄里顯得格外孤零。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吞噬了襲擊者的黑暗角落,又緩緩抬起,看向自己那條依舊卷曲著的尾巴。
尾巴尖上,那枚冰冷的三棱飛鏢靜靜地躺著,幽藍的刃口在稀疏的星光下反射出一點毒蛇般的寒芒。黑色的絲絳纏繞在雪白的長毛間,觸目驚心。
更夫三更的梆子聲似乎還在空氣里回蕩。
尾巴卷著差點殺死自己的兇器,爪下踩著宣告三更的梆子余韻……還有剛才那電光火石間,身體爆發出的、遠超他理解的本能力量……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又荒誕絕倫的事實:這具“雪獅子”的貓身,藏著連他這個寄居者都未曾窺見的秘密。而這長安城的夜,遠比它看上去的,更加危險。活下去,似乎需要一本全新的……生存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