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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月天

六月初六那天下著大雨,德福掄起兩個包袱躲在村口的沙公廟里避雨他晃了晃酸疼的胳膊,面對笑坐神壇的沙公拱手三拜,口里叨念有詞,祈禱沙公保佑發財平安。他全身濕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來似的,夏風從田野吹來,一個勁地戰栗俗話說:“六月六曬得雞蛋熟。”這天氣連鳥蛋都曬不熟,真是反常了。

風雨吹打淡黃的稻子,百十里田野仿佛滾動著黃金浪潮。稻穗沉甸甸的,好像一位累駝了背的田間老漢獨坐田埂沉默不語。風雨飄搖中一幢一幢的白色樓房在綠樹掩映中時隱時現,那就是村莊了。

越往里走,青磚瓦房,木板土坯房逐漸顯露,村里有窮有富,房屋有好有差。村莊寂然,沒有雞鳴犬吠,也沒有人聲,風雨沙沙聲,襯得村子更加寧靜。大雨在每家房頂,每一條巷道濺起激靈的水花,小村靜臥在蒼茫的水霧里沉睡不醒。

德福穿過一條又一條寂寥的雨巷,趕到家中急切地放下包,一邊跺腳上的爛泥,一邊擦臉上的雨水。母親七十多歲,一臉驚喜從里屋出來,笑著說:“天天盼你轉來,剛才都還在說呢。”六歲的兒子圍著包,圍著他跳呀蹦呀,過年一樣快活,得到幾顆花生軟糖就急忙往屋外奔,不被他媽媽拉住早已和伙伴同享去了。妻子翠花不聲不響從衣櫥里掏出干爽的衣服,抖了抖,遞給他,眼里蓄滿了幸福的笑意。

還是家里好。德福想,等攢足了錢能供兒子上學,日子殷實,就再也不出外打工,守幾畝田地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城里空氣污濁,人車擁擠路面窄小,怎么住也住不習慣。他想念妻兒老母,眷戀心愛的土地。這是他的依靠他的根,萬萬離不得。

六月天,農事緊,一樣也不能耽誤。他不畏迢迢千里,不厭坐汽車換火車再乘汽車又步行,一心一意要回家,為的就是這個。

堂屋堆滿了連根收進來的尚未打的黃豆黑豆,豆稈密處散發出一陣一陣帶霉味的熱氣,一些豆子長出嫩白的幼芽,探出豆莢外呼吸新鮮空氣。豆子都毀在可惡的雨天里。德福掃了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豆子撥出來又逢連日落雨,老天不讓收。”翠花埋怨道。

“雨滴滴答答落了好多天,總不見停。”他淡淡地說。

“可不是嘛,六月天竟閑得沒事做,真是急死人。要不天地相合,世界上的人全死了拉倒,省得看拉秋痢一樣的整天落雨。”她無限煩悶無限氣惱地說。

德福望著妻子發笑,翠花停住口,羞澀地低下頭,抿嘴偷笑。

夫妻一離半年,久別重逢也沒有什么情話,出口事關莊稼。那是兩人的心肝,是一年的希冀。莊稼人這時候最巴望天晴。要曬豆打豆,要割早稻栽二晚稻,要鋤紅薯地,事疊事,活多得堆到嘴邊了,可不天晴都是沒法動手。

吃罷夜飯,德福掏出一千六百塊錢來,無可奈何地對翠花說:“如今外面的錢不好賺,除去來回盤纏只剩六百塊錢,這一千是龍生托我帶給他爸的。”

翠花善解人意,安慰道:“不管掙多掙少,掙到吃就行,總比在家空著兩只手強。平時家里又不盼你回來做事,我一人能頂住。”她莞爾一笑,雙目含情注視著遠道而歸的丈夫。德福御下一路風塵,拋棄半年的辛酸苦澀,像泥鰍一般滑入到妻子的溫情中去。

翠花扯出一小塊紅綢將一千塊錢小心地包好,遞給丈夫,德福趁機一把抓起她的手,在粗糙中體味到細膩和甜潤。

村莊的夜晚寧靜而迷人,每家每戶的窗口都射出昏暗的電燈光。村里年初下狠心通了電,大部分人家買了黑白電視機和吊式電風扇,有錢人家配了彩電和VCD機。這個涼爽的雨夜,熒光亮處傳出青年男女嗲聲嗲氣的對白,地區電視臺正上演一部臺灣愛情肥皂劇。也有人家四人湊合一桌打麻將,用牌九作結,壓錢聲、吆喝聲、洗牌聲、計資聲不絕于耳。

龍生爸坐在電視機前的小方凳上吸煙,見德福進屋趕緊讓座,遞煙,一邊詢問:“什么時候回來咯?”德福坐穩,接過煙,掏出打火機點火。“今天,”他點著煙吸了一口接著說,“下午回來咯。”又指著電視說:“帶上顏色硬是要好看一點。”龍生爸說:“那是。彩電是龍生買來的。”滿臉的自豪與欣喜。

看了一會電視,德福掏出紅綢來把錢遞給龍生爸,囑咐他數一數。龍生爸眼睛笑瞇成一條縫,說道:“不用數了,還信不過你?”待聽到六月里龍生又不回來,收斂了笑容,臉上凝愁聚怒。他破口大罵:“×他娘,童子鬼殺咯,又不回,要累垮我這把老骨頭啊?掙幾個錢,現世喲,就想丟掉田地?”

德福走出屋,迎面碰到離開廚房的龍生媽,問候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沒出幾步,屋內傳來龍生媽帶哭腔的蒼老的尖叫:“又不回家啦?存心要讓兩老頭子累死在六月天!”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六月忙天兒子卻遠在外地,老大歲數還得上上下下出力氣,也夠可憐的。德福準備倒回去勸勸,轉念一想,勸也勸不回龍生,若說去幫他倆老分擔點活兒,自己的事也繁重,很難分身,也就罷了,起身,直奔家里去。

家里沒有電視,西邊屋里沒有燈光,沒有人語。母親勞累了一天,想必早睡了。大門虛掩著,德福進屋反閂上,進入東間。他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妻子說:“龍生他爸媽也真夠可憐的,唉——”他沒聽到翠花接茬,卻聽見靠窗邊竹床上兒子在翻身、囈語。這就是家呵,再也不是亂糟糟、臭腥腥的工地帳篷。翠花可能睡了,他想。德福挨到床上,借著微弱的夜光,看到翠花半倚在床頭,伸手一摸,觸到她光光的身子。他說:“還沒睡?”就聽到回答:“人家怎么睡得著?”那聲調、那柔情像一團火燒遍他的心,禁不住粗魯地抱起女人啄著咬著。德福心想,他是對得住懷里的女人的,即便春暖花開,他也沒去工地外的發廊,更沒鉆進工地1號帳篷,那是本地姑娘無可奈何才支起的臨時暗寮。德福忍了半年,太急迫了點。翠花壓抑著腔調叫喚:“哎,該死!太野了!噢——”

屋外一片夏蟲歡唱。

六月初八,老天開眼,放晴了。

婦女們把積在屋里連根拔來的豆稈一點一點搬到門前的禾積地上曬,以便干后盡早打出圓滿的豆來。打豆是力小心細的活兒,是婦女們的拿手好戲。清了這場事好騰出手腳收割。稻子本該早收割的,連日風雨它也不熟了,現放晴,那會是一日一個模樣,不出三天便要大割,忙遍整個田畈。

吃罷早飯,日頭升得老高,濕地略略干了些,德福幫著將豆子移出屋,然后,荷把鋤頭往田里去。天空經雨洗了多日藍得透亮,像是漿好的藍布掛在空中。風清爽,巷道雞犬悠然前行,樹梢上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城市、高樓、攪拌機的轟鳴,領班兒的吆喝都遠去了,眼下是矮屋、土地、青綠的樹和泛黃的稻。

聚寶在自家田里扳缺口放掉多余的積水,見德福來微微一笑,說:“回來了?龍生呢?”德福放下鋤頭,伸到路邊的水溝浸潤,防止脫落,對著水溝說:“他還要賺會兒錢,年底才回來的。你什么時候回來咯?”“回來七八天了。”聚寶說。

聚寶是大學生,在德福打工的那座城市讀書。兩人一前一后回到村里,相見如故,論模樣一個嫩白一個粗糙,看那親切勁兒卻怎么也想不到一個是大學生一個是莊稼漢。

德福說:“又要受累啦!”

聚寶說:“也沒什么,做幾天就習慣了。”

德福其實挺看不順村里出去的大學生們,唯有聚寶例外。大學生們出息了便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尿拌泥的小頑童,忘了父母一雙老手不停地耕耘。讀高中的時候還會幫做點事,在城里一待,皮膚白嫩倒是白嫩了,卻手不拈四兩,還埋怨豬糞難聞,村道難走。德福是頂討厭這幫忘卻寒苦煞有派頭的大學生。等兒子長大了,暑假該做什么還是要做什么的,不能染上惡習,懶懶散散。他回頭看見金黃浪潮中央聚寶還在一鋤一鋤地鋤著什么,心想,兒子日后就要像聚寶這樣,讀好書,做好事,最關鍵一條,不忘本。

回村的路上,德福慢慢回想起城里的生活。歇工的時候,與龍生一起到聚寶的大學游游蕩蕩,跟著聚寶到食堂去吃飯,看飄然來去美麗如仙的女大學生。他無聲地笑了笑。

迎面走來一位婦女,沖他癡癡地笑,極友好極親密似的。德福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收斂笑容,躲閃開來。婦女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女人是龍旺的娘。

村里能見日頭的巷道都密密麻麻豎滿了未打的豆稈,桿叢中公雞引母雞啄食,母雞領小雞嬉戲。巷道深處響起女人罵小孩的聲音,是哪家小孩又貪玩了,沒好好看豆,讓豬牛糟蹋雞鴨啄了去。翠花在門前的禾積地里翻豆,德福進屋,她頭也不抬,自己做自己的事。

德福放下鋤頭,沖著豆叢說:“田里過幾天才會干水,十一就動手割禾。”他不住地盯著翠花的身子看,似乎那有一朵艷麗的鮮花。

翠花說:“好。有空去調一下打谷機。”

德福往雜屋去,禾積地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訴苦式的叫喚。他邊調機子,邊聽屋外兩個女人說話,沒想去插嘴。

一個說:“你說要死不?聚寶竟能不曉得龍旺,還說沒看到。他在外面讀書,他也在外面讀,怎么可能?”

一個說:“這怎么不可能?中國又不止一個大學。他們兩個不在一個城市,地方不一樣,那當然不曉得了。”

一個又說:“我那個死龍旺六月天也不回來幫家里做事。快放假還向家里要錢,說是去香港旅游,——可能是學校組織要去的。”

一個又說:“那還不好?電視里不是說香港回歸了嘛。去花花世界開眼界是好事哪。以前要去還不定能去呢?”

德福心里直想笑,去深圳都要辦邊防證,香港剛回歸就那么容易進?

遠處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家龍旺又在外頭歇伏了?你又要吃苦受累喲。管他呢,做人一世還不是為了兒子好。”

德福直起腰,聞到一股糞臭,便猜想遠處說話的女人是挑糞到此地歇腳的。不一會兒,聽不到遠處有女聲,臭味也沒有了。他聽見女人在哭訴,翠花在勸女人。龍旺家里只有他娘一人支撐,丈夫早逝,女兒出嫁,六月天兒子又不回家,能不心急如焚?

淫雨過后的晴天燥熱難熬,莊稼一日日成熟,由青而黃,由黃而老,大割不日即來。知了在樹梢放開喉嚨嘶叫,此起彼伏,把村莊叫得熱熱鬧鬧。樹底下總聚滿歇工躲蔭的村民,笑聲罵聲轟然而起,寂然而逝。

六月初十的夜晚,滿天繁星,暑氣灼熱,收了工,洗罷澡,月亮升得半天高,村民們才吃罷晚飯,尋涼處歇涼夜話。村前有口古井,臨塘扼平疇要地,是風口上,男男女女或坐或臥或立,三五成伙地敘話。孩子們在人群里亂竄,間或有一兩聲對他們惡意的咒罵,肯定是孩子們的嬉鬧沖了一個難得的笑話一段可心的村言。

德福沒往古井里去,明日收割要早起,今晚趁早歇息。正欲覓兒回屋,關大門睡覺,村長來了。村長是來借鐮刀的。近幾日搶收割的都是早熟品種,村長以為德福田里是中晚熟的,于是走了幾家后來他家。

村長抽出一支紅塔山,遞過來,說:“抽支我的差煙。”為德福點著,自己找了一張空凳子,不請自坐。

村長說:“在外面賺足了錢吧?”

德福說:“可憐得要死,只掙到吃的。”

村長說:“不會吧?發財了還保密。”

德福說:“哪里?村長才發大財,兒子個個出息。”

村長說:“看你說的。明日割禾么?”

德福說:“割。明天正式動手。”

村長說:“你要是不割,我想借三把鐮刀,還差三把。”

德福說:“又請人幫忙啊?”

村長說:“那怎么辦呢?老頭子又動不了手。”

德福說:“請人幾多錢一天?”

村長說:“本來一百塊錢一畝包給人家,沒人接,自己都有事。只好40塊錢一天請零工。”

福琢磨著,外面一天做工也才30塊錢,倒不如在村里接收割的活兒。

村長三個兒子,一個上大學早在城里上班,一個老早就做生意,現在縣里買地基置樓房,百萬塊錢手里打轉轉。看樣子,過不了今年村長也要去縣里享福了。到時候村長都沒人當,村里已沒有常住的壯年漢子。

村長說:“豆子收成好吧?”

德福說:“好個鬼。將近一半發了芽,不發芽的又不飽滿。谷子今年也不行,近熟偏逢連日陰雨。哎——”

村長起身,邊走邊說:“老百姓靠天吃飯喲!”

村長走了,德福心里悶悶不樂,搬小凳子回屋。他弄不明白有些人的錢究竟是怎么掙來的。這世界有錢的太有錢了,沒錢的“窮得卵打鼓”。德福盡力不去想這事,卻又止不住,弄得一肚的火氣。

他自怨自艾地進了屋,一眼看見翠花對鏡梳濕發。燈光下,她只穿短褲和無袖衫,裸露的肌膚,月下一片淡白。德福跟她聊了幾句有錢沒錢的事,就往她身上靠。翠花洗澡前交代德福去古井領兒子回來,這會兒,她問:“明明呢?還沒領回來?”德福說:“沒回來正好。”

燈滅了,月光如水,溶溶地映在窗邊。

翠花說:“昨天來過今天又來,呵——”

德福說:“我要,就要!我沒錢,但有老婆。”

德福緊抱清涼的女人,不無自豪地想,別人有錢到外面搞,那不是老婆,亂來會得病的。

月光悄悄爬上窗欞,一不留神溜到床上,兩人匆匆忙忙整好衣衫。

翠花說:“別太累了,趕早睡吧,明天還要割禾。”

大門“吱呀”叫了一聲,明明回來了。

六月十一那天,白花花的太陽把空氣烤得凝固了一般,沒有一絲風。河邊的柳樹耷拉著,一動不動,水里的鴨子躲在蔭處一刻也不敢出去游弋,白狗黃狗趴在屋檐下樹陰下懶得動彈,張開大口吐出水淋淋的一條舌頭。

田畈里稀稀落落只有三五家在割禾、打谷,偌大的田野顯得有點冷清。空曠的田畈回響著幾絲微弱且單調的打谷機的踩踏聲。

德福家的田里淤泥尚未干透,一腳下去深陷到泥里,弄得不好還會濺起一串烏黑的泥點。六歲的明明還沒抱了二節禾把,就忘了新鮮,消了激奮,雙腳定在泥中大聲地哭叫著。翠花放下手中的鐮刀,小跑到明明身邊,把他抱到路邊,囑咐他回去看屋,轉身沖德福說:“你好意思,訛這么點大的人抱禾把!”德福心酸無言,兒子太小了,做不動事的。

明明在雪白的鄉村小道上越來越小,路的盡頭,他像一朵潔白的云漂浮在碧空中。

田里只剩夫婦兩人,一個割稻,一個打谷,各自對著泥巴對著機械,揮汗如雨,相處無言。

不遠處村長田里人頭攢動,割禾的、打谷的、抱禾把的、取谷的、裝袋的、運谷的十幾個人圍在巴掌大的一塊水田里,熱熱鬧鬧像城里的建筑工地,然而卻不是一家人。村長請的人做事麻利而且賣力,卻不憐惜到手的谷子。德福看不順,但無法評說。

一天里只收割了八分田。

夕陽西沉,霞光萬道,色彩斑斕,德福的眼里是燦爛的紅,熱烈的紅。他挑起滿滿一擔谷子蹣跚而行,雙腳不聽使喚,身子偏左偏右,忽前忽后。

他擱下擔子,一屁股坐在路邊青草上大聲喘息。村長衣衫整潔健步而來,一邊咬西瓜,一邊說:“德福,割了多少?”

德福說:“七分來田。唉,村長你倒逍遙自在。夜涼才出來看看,賣乖圖個樣噢。”

村長吐一口瓜子,不無傷感地說:“人不做事倒真閑得慌,而且越不做以后越不愿意做。現在我真怕見日頭。”

德福說:“兒子有出息,你落得享福。”

“我這把老骨頭在村里恐怕待不久了,二個兒子總催到縣里去。德福,你慢歇,我去田里看一下。”村長說罷,走遠了。

暮色四合,德福一氣把谷子挑到家里。一路上,他不斷地罵自己窩囊無能,把一股無名的怨氣宣泄在沉重的擔子上。

忙了累了,德福無緣無故打罵人,動不動來氣,脾氣壞透頂,罵夠了自己罵妻子,打膩了牲畜打兒子,農事在他無由來的打罵中一場一場清。

六月快忙完了,德福的臉舒展開來,沖著妻會心一笑。六月里,人難得一笑。

月初,他回村時田畈干干凈凈,清一色的金黃水稻。月底的田畈形式多樣,有金黃的水稻田,有割完稻留禾樁的板田,有犁耕過尚未插禾的水田,還有插了秧苗的綠田,田埂上亂七八糟躺滿了零散的稻稈。

六月三十是二季稻的栽插日子。大清早,德福挑起一擔秧苗朝水田里去,太陽像是在頭上下毒,熱辣辣地照著。迎面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往村外開去,與德福擦肩而過,停了下來,拖斗上村長沖他使命地喊:“德福,別栽禾啦,到縣里去!”

德福在心里咒罵,你農事做停當,閑來無事就想游逛縣城,呸!

村長又喊:“看看龍生他爸媽!”德福立刻反應過來,趕緊丟下擔子,奔屋里去,見翠花在簟里攤谷子,說:“今日你別忙乎了,跟村長他們到縣里去,看望龍生的爸媽。”翠花二語沒說,衣服也沒換,拿了錢,爬上手扶拖拉機走了。

德福沖一擔秧苗愣了好半天,久久脫離不開苦澀的思緒。龍生爸媽真夠命苦,六月兒子沒回來,一老在田里逼起痧來,一老累垮了身子,爬不起來。德福與村人一道在一個火爐般的晴天把兩老送到縣里醫院。剩下的幾個女兒丟下農活日夜服侍。德福不斷怪罪于自己一同打工的龍生,忙天不回,要那錢作啥?怪罪到頭來又軟弱無力,他知道沒有錢,兩老看病都免談。

德福咬緊牙關,不去想縣里的病人。咬牙挑擔,順村道往田里去。

今天是農事的最后一天,趕緊做一上午是可以完工的。等農事忙完,清閑下來就回城里的工地,打工賺點錢。過年還靠它來支出呢。守在家里,辛辛苦苦種幾畝簿田,摳不來一分一厘的活錢。生活要開支,逼得你另謀他路。

一到田邊他額頭就止不住地沁汗,拂去又復來。

太陽要把田畈烤干了似的,德福的衣裳被汗水來來回回澆了三四次,沒有一根干紗。他隔一會離田上岸喝大鐵桶里的井水,半桶喝下去全然沒有脹感,井水從嘴里進來似乎不經過腸胃直接從皮膚里冒汗出來。放在蔭地里的井水由涼變熱,水田里的水由熱變燙,小腿貼水面那一圈似乎套了一個帶火的木環。

臨近中午,太陽正射著,碧空萬里無云,沒有一丁點遮攔的陽光把田畈烤得滋滋地冒熱氣。幾個小孩子提著小竹籃叮咚叮咚貿然下田來,德福大為惱火,好不容易整平的水田給這幫小鬼崽子糟蹋了。他怒不可遏,大聲吼道:“滾開!”一個小孩說:“我們撿幾只泥鰍就走。”德福環四方一看,水面上漂浮著一只又一只泥鰍,都煮得半熟。田里的水竟然燙死這么多泥鰍。

路邊鐵桶的水干了,德福的腰也酸疼得厲害。他實在支撐不住,回頭看田還有一小塊沒插完,索性下午再來,只要半個下午就可以干完的。于是,他軟綿綿地走到田埂,在過水溝里用手舀涼水洗去腳上的污泥,頂著正午的烈日往村里趕。

德福媽用木耙子翻動曬的竹簟里的谷子,見德福拖著倦體回屋,無限憐惜,眼盯著他說:“看你一身汗濕,去門口塘里去洗個澡,吃完飯再睡一覺,這幾天累煞了。田栽完了嗎?”

德福說:“還差一點點,半個下午可以完事。”

德福一覺醒來,日影偏斜,自覺時候不早爬起來就往田里去。他卷起褲管,彎腰,一下一下插栽秧苗,汗一滴一滴往田里掉。他后悔出工太早。這鬼天下午更是熱得要命,連吹來的風都發燙。

田埂上傳來一個婦女自語自言的聲音:“又要打風暴,這打短命的天,還得回去收谷子。”德福禮節性地接茬:“起風暴好,又涼快,又有雨水,省得你等水進田。”

女人傻傻地笑了笑。

女人是龍旺媽。亡夫的老齡寡婦,獨自一人相守六月,一會請這人,一會請那人,硬是快將農活忙到頭。可憐的她也夠難的,兒子在外讀書不回,女兒家忙也幫不了。她算是強婦人,卻有事無事愛傻笑,嘮嘮叨叨,自說胡語。村人說她傻了,又不太像。灼熱、忙亂的六月天累煞多少人,該死該埋的季節。

西天陡然暗了下來,南邊也烏云滾滾,西南面的烏云迅速擴散到整個天空。起風了,田邊細柳由微微點頭到歇斯底里地搖擺,真涼快。德福身上的汗吹干了,全身有說不出的涼爽,不禁加快了插秧速度。

天幾乎全黑,似乎是欲醉的黃昏,豆大的雨點一個一個吝嗇地下落,水田濺起一兩粒晶亮的水珠,水聲清亮如玉碎。德福接到一兩滴雨點,清清涼涼十分痛快,秧插得更起勁。心想不用多久田就可以栽完的。

雨越下越密,天上像是射下無數支響箭,地上“嘩嘩”作響,水里“咚咚”有聲。德福權當是洗澡。天空中放出響亮的驚雷,即便是沉悶的尾聲大地也為之顫抖。雨越下越大,像是天河決堤,傾盆如注,空中地上一個白茫茫水的世界。

云開始散去露出來淡白澄凈的天空。德福感覺有點冷,風雨中他不住地顫栗,頭頂雷聲山響,四周電光閃亮,他開始害怕,不顧水田還剩一小塊就完工,爬上田埂拼命跑到土崖下去避雨。心想,待雨住雷消,再干也不遲。

土崖空蕩蕩的,上頭幾根瘦竹,迎風雨吼著不成調的曲子。雨水混著汗水在身上止不住地流。水打濕雙眼模糊視線,流進口里,咸咸的,澀澀的,帶苦味。蒼茫的風雨中尚未收割的熟透的稻子東搖西擺,伏下,復立起,經過如此折騰,谷子都會掉光的。德福很為這些本該到手的稻谷感到惋惜。看來,田主人是不看中這幾百斤谷子的。有的田塊收割完后,十幾天仍是禾樁,不見人來犁耙,可能又要荒棄。人都走光了,田自然要荒蕪的。

“多可惜。唉——”

德福自言自語。風雨中他是那么渺小,廣袤的田野他只是一個微小的黑點。

田路上,人們冒雨往村里跑,路過土崖,沖德福喊:“還躲雨?回去喲!”

田還能被人種多久?他極為迷惑地想到這個問題,最后只是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悲從心起,淚隨雨下,他想哭,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

雨弱了點,風也小了。

公路上開來一輛潔白的面包車,車身映了好幾個血紅血紅的“十”字,在青綠的田野映襯下,十分醒目。他記得在城里這種車是醫院里救人用的,跑起來還“哎喲哎喲”急迫地叫喚。這會兒怎么不叫了呢?

面包車停了下來,村里的路太窄,開不進去。車上跑下一個青年人,德福仔細辨認,原來是龍旺。他笑了,前幾天他媽還說他在香港旅游,這會兒怎么就回村里?

龍旺在向他招手。德福冒雨跑過去。聚寶在另一處土崖也急匆匆地趕來。

“龍生死了。”龍旺說。

“這怎么可能?我回來時他都是好好的。”德福說。

“是真的。尸體都運回來。”龍旺悲戚戚地說。

“怎么死的?”德福有點悲傷地問。

“可能是沒賺到錢,在路邊野店里染上病,治又治不起,他鉆到升降機里,升到樓頂從上面跳下來。”

龍旺驟然變色,終于哭出了聲。

“真夠慘的。”德福說。

“唉,可惜了一條人命。”

“還算老板心善,把這事當責任事故處理,賠了幾萬塊錢,還用車把他送回村。”龍旺說。

“錢有什么用?他爸媽要傷心死的。”德福說。

他想真是禍不單行,一家三口,竟然病了二個,死了一個。

德福與聚寶一道抬擔架冒雨回村,龍旺低泣著跟在后面。

臨近村里,德福交代:“按村里規矩,短命鬼不能入村,放在村口沙公廟里就行了,回頭再說。”

龍旺大哭,揮淚如雨,說:“我真不知道有這么一場事。暑假我想去他工地上賺點錢,誰知……”

聚寶回憶起前不久,三人還在他的大學校園說說笑笑,相離幾個月,竟以這種方式重逢在村口的沙公廟。

德福一句一句都聽著,心里卻在想,六月天就要過去,今日是最后一天,農事基本上清了,還剩下一點點尾巴沒掃,也不傷大體。

明日是陽歷八月一日,俗話說:“不栽八一禾。”看看村里多少人誤了農時。他本來今日可以把所有的禾栽掉的,臨末又冒出這么一場悲事。

想到這里,德福無限悲戚,這不僅僅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前不久還是活生生的友伴龍生出了事。

品牌:武漢閱米
上架時間:2025-06-10 10:47:29
出版社:中國財富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武漢閱米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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