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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活得像一條空山游魚

  • 空山游魚
  • 陳志宏
  • 9620字
  • 2025-06-10 10:48:34

一場高考幾乎擊碎了我所有的自信和自強,我得認命。

回到家中,我跟父親細說了前因后果。父親用不容回絕的口氣,堅決地對我說:“回爐高三是不可能!哪來的那么多錢?”我低下頭,欲哭無淚。憑我的實力,復(fù)讀一年,上不了北大清華,進省內(nèi)大專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我在內(nèi)心吶喊:我想讀書!我要讀書!

思慮良久,我說:“爸,我去石塘打零工!”

父親一臉的驚詫,臉色由黃變白,又由白變青,吼道:“那怎么行?”

我說:“賺到錢后,我就去回爐。我能考上大學的?!?

父親說:“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灶間,跟母親套近乎,哀求她在父親那兒說幾句好話,讓我去石塘。母親說:“不行。不能去那里做事!”

我拒絕吃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父親說:“你真要去石塘?”

我說:“當然?!?

父親說:“你知道有多苦多累啵?”

我說:“我受得了?!?

村西的老王家,破土動工,準備做新屋,幾臺拖拉機正日夜奔忙,從石塘拖巖石來,做基石。父親求司機幫忙,讓我搭便車去石塘。司機收下父親送的一包煙,滿口答應(yīng)。母親給我裹了一個輕易的行囊,遞給我,說:“在石廠千萬要小心,萬一受不了就回來,咱不要那個錢?。 ?

我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頻頻點頭,莫名地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壯。

拖拉機一路顛簸不定,我把胃里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仿佛要把腸胃全部吐掉。車到石塘,日已偏西。石廠的工人師傅一個個只穿一條短褲,渾身肌肉發(fā)達,皮膚黝黑,汗水像魚鱗一樣綴在身上。他們散落在四處,或蹲或立或坐,端一碗稀稀的綠豆酣暢淋漓地喝,“唏哩嘩啦”的喝粥聲驚飛了夕歸的鳥兒。

我跑下車,頭暈得厲害,沖他們大喊:“師傅,我來打零工!”

人群里隨即爆發(fā)出輕蔑的狂笑,笑聲在挖空的石廠里久久回旋。我鎮(zhèn)定自若,提高嗓音,信心十足地說:“我要打零工!”笑聲又一次爆發(fā)出來,石廠里的回音裊裊不絕,像山下的小村上空升起的炊煙。

從一個茅棚里走出一位著白襯衫灰色褲子的中年漢子,他微微一笑,說:“你戴一副眼鏡,還想來我這打工?吃得下這般苦頭?”

我說:“既然我來了,什么苦都不怕!”

他說:“嘴還挺硬嘛!你這模樣可不行。”

司機趕緊過來打圓場,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人勉為其難一樣,說:“后生,你來吧!把包袱先擱著,喝粥吧!”

我打心眼里感謝這位素昧平生的好司機,沒他替自己說話,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石塘打工的生活。

石塘是一座山的名字。

這兒盛產(chǎn)巖石,扒開一層薄薄的紅土,露出棱棱的石脊,因了它,山有了不變的堅硬的脊梁。石廠很大,已挖去半座山,從山上望去,豁出一個天大的口,口極深,看底下作業(yè)的石廠工人只有臥蛋的母雞一般大小。在石廠底下朝上望,口沿上的樹草像七旬老翁唇邊的胡須。

開石廠的老板姓鄧,兄弟幾個都是十幾萬元的身價。鄧家的財富是石廠工人用血汗甚至生命積累起來,這是個公開的秘密,四下里的人們都知道。鄧老板不用費時費力四處找工人,自有遠遠近近的農(nóng)民送上門來。來石廠做工的農(nóng)民家里大抵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主旋律只一個:缺錢花。像我這樣,剛從學校出來,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寒酸像,這兒從沒有過,怪不得工廠師傅對我的到來報以一陣輕蔑的譏笑。

鄧老板給我安排了一個單獨的茅棚,雖說小點,但也挺舒服的,何況還與眾多工人師傅分開,省得聽他們吵鬧,吸他們的劣質(zhì)濃煙,自由自在,怪不錯的。

鄧老板說:“后生,從廠里抬石頭塊上來,2元錢3塊,從山上抬石塊上車,1元錢8塊。一般都是兩個人抬,錢兩個人分。做哪個工,由你挑。伙食一天3塊,在工錢里扣,走人的時候結(jié)賬拿錢。”

我說:“當然做錢多的那個工?!?

鄧老板說,“不行,你吃不消?!?

我說:“那就隨便吧?!?

石廠第一個早晨是在拖拉機的轟鳴聲中到來的,我還在睡夢中,就聽見鄧老板喊:“后生,開工了!”我一骨碌爬起來,操起扁擔就往外趕。

晨曦中,石廠上空萬道紅霞像是一潭濃得化不開的血,紅光滿地,照得人臉上也喜氣洋洋。與我一同抬石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少婦,梳一個羊角辮,穿一身白里透紅的的確良衣褲,臉上掛著一副永不消退的笑容。

她說:“秀才,你吃得下這種苦哇?”

我笑笑,不言語,兀自把繩子攤在石塊旁邊,然后,扳倒石塊,收起繩子,將扁擔穿繩而過。她接過扁擔另一頭,笑著說:“你走前!”我說:“你走前!”石廠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男人之間,力弱者走前,男女之間,女人走前。因為上坡時候,力氣主要壓在后面,而且,后面的人還要掌握平衡,不要讓石頭晃動。我不想破這兒的規(guī)矩。

她扭過身去,彎膝,把扁擔架在肩上,起身走動。石塊并不算很重,從石塊堆里到車邊,無需費多大的力,但沿著引板上車,力一下子全落在我肩上,著實吃不消,一到上車,我就不住地喘氣。放下石塊,板正來,抽出繩子,臉上便流出顆顆汗珠。

少婦姓劉,是離這兒不遠的水塘村的,丈夫在外面跑生意,虧了,就“瓜子不見天——躲著不回來”,說是賺了錢保準回家。劉嫂上有老下有小,田里的活稀了,就來石廠掙點零錢,以貼補家用。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婦女,為人厚道,善解人意。到下午,她眼看我力有不逮,硬是破了石廠的規(guī)矩,我先走,她后走。一起做工的男人,在一旁笑話:“后生,真沒用,還不如一個女人家呢!”

我對她說:“劉嫂,還是讓我抬后吧!”

她說:“不成!你沒做慣,吃不消的。就這樣,挺好的!”

天快擦黑的時候,又來了一輛拖拉機。大伙吃完晚飯,三三兩兩下石廠的深水坑洗澡,洗完的,已坐在茅棚邊上納涼。

鄧老板喊:“劉春梅,去上車!”

只見劉嫂風一樣從茅棚的一角出來,一邊輕柔地叫喚:“秀才!秀才!”我這才知道,她叫劉春梅。我們又開始了工作。

她說:“秀才,你在這兒做事,不戴手套怎么行!看你細皮嫩肉的。吃得消?”這個時候,我的手火辣辣的,辣里透著麻,經(jīng)她一說,雙手酸疼得不聽使喚。

她說:“秀才,明天我從家里拿一雙手套給你?!?

裝完車的時候,我在車斗里移動石塊,一不小心,左手四個指頭被兩塊石頭壓在一起,立刻傳來令人暈死過去的痛楚。我強忍著劇痛,淚水不止地往下掉。

劉嫂見我右手離奇地握著左手指頭,就知道我傷了。她拉我飛快地跑向石廠下的深水坑,那兒有一股股泉水涌出,冒出地里的涼。她提住我的左手,把受傷的手指壓進水坑,一股涼意從指間迅速傳遍全身。上面的人聲微弱如絲,石廠里死一般寂靜,只能聽見水澗里流水聲和我們倆的呼吸聲。星星仿佛就是在山上的樹尖和草叢中,閃著光,流瀉著夏的氣息。在水里浸沒了幾份鐘后,劉嫂抓住我的左手,吐出溫軟的舌頭,挨個舔我受傷的手指,像母牛舔舐出生的嬰兒。我四個可憐的手指終于恢復(fù)知覺,是母性的唇舌撫平它受傷的神經(jīng)。

她說:“好點嗎?”

我說:“好多了,劉嫂,謝謝你!”

她說:“既然是你嫂嫂,還用得著說謝?咱們上去吧!”

當晚,她回村了。我躺在茅棚里,回想她溫軟的唇舌,真誠的關(guān)懷,久久不能入睡。月光斜照進棚里,一股洶涌的倦意襲來,我漸漸沉入夢香。

這一睡,我錯過了石塘的清晨,也錯過了石廠的早飯。

鄧老板掀開茅棚,站在我鋪頭,沖著我大喊:“后生,你是來掙錢,還是來睡覺的?”我頓時睡意全消。風風火火爬起來,感覺渾身酥軟,小腿抽筋,大腿發(fā)麻,背部發(fā)酸,肩膀隱隱作痛。我到底還是站在鄧老板的眼前,戴起近視眼鏡,強作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說:“我這就是做工!”鄧老板說:“這副手套是劉春梅給你的,拿著!”

鄧老板走后,做飯的王嬸來叫我:“秀才,先喝碗稀飯吧!喝了再上工!”我跟著王嬸去了伙房。一路上,尋思著,這兒的男人都管我叫后生,好歹把我當男人看,而女人們都認為我還是大一點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喊我秀才,多少是對讀書人的尊重。女人并不多,伙房有五六個,都姓王,是鄧老板妻子村里的遠親近鄰,另外劉嫂那個村斷斷續(xù)續(xù)有女人來做零工,有空就來,家里有事又在家忙。村里的男人都在外面謀生,留下的婦女們閑暇時節(jié)就出來尋點錢零用。

王嬸告訴我:“劉春梅的老公在外出事了,聽說正準備料理后事哩!那手套是她托同村的女人帶給你的?!蔽业男碾[隱地有些痛。

與我搭伙的是個姓丁的女人,也是水塘村的媳婦。她的心眼很小,我走后,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每次抬石塊前,她還要盡量把套在扁擔上的繩子往后移,以減輕自己的重量。我抬著沉重如鐵的石塊,搖搖晃晃,像喝多了的醉漢,石塊飄來蕩去,看得人頭暈。力小石無情,石塊在失控的飄蕩中,在我的左右膝上撞來撞去,像鐵匠手中的錘砸著我的肉身。汗珠從汗腺中傾盆而出,在身上淌成一條波瀾壯闊的河,河水咸咸的是我體內(nèi)的鹽,河水澀澀的是我眼里的淚。

石塘山上,遠遠近近都是紅土、紅巖,紅得醒目,紅得讓人心怵。每當竭盡全力扳石、搬石、抬石,眼里瞬間閃爍的金星,也都是紅色的。山樹樹影由長變短,我的氣喘由弱變強,衣服干了濕,濕了干,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樹影由短變長的時候,黃昏來臨了,山風輕輕地吹,吹來了夏夜的涼意。

我不想再動彈了,坐在一塊長條石直喘粗氣。

很少跟我說話的丁女人,突然從一邊跑過來,興奮地對我講:“秀才,我老公回來了!咱們再抬一會兒吧,明天我就不來了。”

托丁女人老公的福,再抬石的時候,我走在前頭,肩上的擔子輕了不少,女人一旦心里有樂,心眼也大了。丁女人像是找到知音擬的,喋喋不休地講她男人的好,講她男人如何有本事,如何掙錢。我聽得直羨慕那個不曾謀面的男人。聽著丁女人的嘮叨,肩上的重擔仿佛去了不少重量,我終于體會到“看人擔擔擔不重”的含義了。涼爽打開了人的話匣,抬石塊的男男女女和著歸巢的鳥的鳴叫,七嘴八舌的說開了。

不知何故,大家的說話聲突然停下來。

原來,從石廠下面挑上來一副簡易的單架,躺在擔架上的受傷的男人痛苦地呻吟著,昏黃的天色遮去他的面龐,那肯定是一張痛苦的臉。傷員走后,有人感嘆:“還好,只是受了一點傷!”接著,又有人說:“沒事,就是受點傷!”有男人說:“那好像是鐵茂吧?他整天想打伙房王女人的主意,這回可好……”那邊響起一片笑聲。我的心頭一陣酸澀。那男人可傷得厲害哩,大伙居然取笑人家?丁女人說話了:“秀才,這樣算好的了,人還活著呢。你怕了不是?”

我望著夕光,沉默不語,不是累得不想說什么,而是如此近距離面對傷亡,壓抑得根本說不出來。

丁女人走后,地面上抬石塊上車的女人也走了許多,她們家里男人回來了,夏收即將開始,大家都忙,誰還在乎在石塘掙幾個零錢!

來運石塊的拖拉機也少了許多,誰會在忙時造房做屋?一些正在造房的人家,也會停工忙農(nóng)活,拖拉機來得稀也就顧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渾身散了架似的,手腳綿軟無力,躺在茅棚里,一動也不想動。三餐飯,王嬸按時送,輕輕端來飯菜,悄悄收走碗筷,生怕驚動我。我好幾次聽見他自言自語:“真可憐??!讀書的秀才來受這種苦!唉……”

石塘靜幽幽,日影東爬西游,一天在幽幽之中來,又在幽幽之中去。石廠下面,零零星星地傳來鑿石的聲音,間或還會發(fā)出開石的爆炸聲。

我的手起了血泡,破了,化成一層手繭,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有鉆心的痛,鉆骨的疼。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是石塘給我蓋上的印鑒,生活留給我的紀念。

躺在茅棚里掙不來一分錢的,掙錢是我來石塘的唯一目的,這樣干躺著不是辦法。身體稍稍能動彈了,手腳恢復(fù)了一點力氣,我就強挺著去找鄧老板要工。

地面上的活基本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要做工,只得下廠,到石廠里抬石塊上地面。我二話沒說,直奔石廠。石廠是一個既大又深的坑,緊挨石壁的是彎彎曲曲的石階,只有一條扁擔那么寬。人上下石廠,石塊抬上來,都靠那逼仄的石階。石廠底部,有一個深池,水是石縫溢出的山泉,細一看,池里有魚游動,沒有誰能解釋這空山魚從何而來。深池四周堆滿了已鑿好的石塊,石塊以外的一塊塊開出來的大而無形的亂石,有待于石匠為它雕形。

與我搭伙抬石的是個滿臉風霜的壯漢子,一看就知道是石廠老工人,大伙管他叫伙仔,后面往往還跟上“呆子”“蠢豬”之類的后綴詞?;镒胁簧普劊侠蠈崒嵦^,樂樂呵呵喝燒酒,喝了酒也不多言,悶頭悶?zāi)X地睡覺,管他天塌地蹦水泄,自是睡得香甜。他看上去有50多歲,其實才40挨邊,身材結(jié)實,吃飯海量。他這么一把年紀,還沒成家,孤身一人。

毋庸諱言,把我跟他搭伙,是鄧老板對我的照顧。

盡管我經(jīng)過好幾天休整,力氣還是不如從前,在這兒抬石塊鐵打的身子都要掀一層皮,掉十幾斤肉,更何況我這原本瘦弱的身子。是意志支撐著我的血肉之軀,不吃這般苦,就難以復(fù)讀,前途則一片黯然。

從石廠到地面,我細算過,有220多級臺階。我搖搖晃晃抬一塊七八十斤的石塊,每一步腳下都有千鈞重??吹轿疫@么抬石塊,伙仔知道危險,下一回扁擔上肩,他總會把繩子往自己身邊挪一挪,以減輕我的壓力,再抬石上去,大半重量落在伙仔那邊,好像是他一個人扛石一樣。

伙仔對我說:“后生,受苦了!”

我低下頭,不言語。他搖搖頭,憨憨一笑,亦不言語。

那邊,一個男人沖伙仔喊:“伙仔呆子,今晚上怎么過呀?王女人說了,吃完飯到她那去!”

伙仔惱了,回應(yīng)道:“今晚上跟你媽過!”

旁邊立刻有人說:“你這死伙仔,跟后生在一塊就了不得了,還不準人家跟了開玩笑?!蔽也胖溃镒惺谴蠡锍靶Φ膶ο螅B可憐的做飯的王嬸也被扯了進來。

那男人火了,敢情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喊:“伙仔呆子,我砍了你!”

伙仔不急不火,對我說:“后生,咱們走!”

我起肩,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上臺階,身下那男人惡毒的叫罵仍在繼續(xù)。我怕他倆真的打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力,竟噔噔噔地往上走,伙仔也加快速度跟上。

放下石塊,我在地沿上看清那罵人的男人烏黑亮紫的臉,是久經(jīng)日照的,身材短小,壯實如牛。他一邊與人抬石塊,一邊還罵伙仔,好像那罵聲是能帶來力氣似的。半道,他一個趔趄,身子如風中的池柳飄搖不定。后面的男人卸下?lián)?,穩(wěn)穩(wěn)地靠在石壁上,石塊一個翻身,墜入懸崖。他被扁擔牽了一下,也隨之跌了下去,半空中,發(fā)出一道慘烈的叫喊聲。石塊落在石塊堆里,起了類似多米諾骨牌的反應(yīng),觸碰到了幾個正在鑿石又來不及逃脫的工人,又是一陣凄慘的叫聲。那男人落在石堆上,頓時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魂歸西天。

我止不住地顫栗,恐懼從心底涌起,整個人嚇得半死。一條人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幾秒鐘前,他還是活生生的,酣暢淋漓地笑罵伙仔哩。

伙仔火急火燎地跑下石廠,全廠寂靜無聲,唯有他咚咚咚的腳步聲,顯得那么清脆、刺耳?;镒信艿降紫?,已有兩人抬一副簡易的擔架跟著他。只見伙仔把那具模糊的血肉之軀搬上擔架,接著像抬石塊一樣往上抬,伙仔抬后面,面無表情。我想,伙仔是懺悔吧!是他激怒那男人,才致使悲劇發(fā)生的。原來不是。每一次石廠出事,伙仔都首當其沖,收拾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局,這也有工錢的,每次10塊,賺死人的錢。大伙都不干,伙仔無家無室無牽掛,正好填空檔。

這件事給了我深深的震撼。石廠的生命大抵如樹葉,其歸宿是飄落而下,歸回大地??扇~落的時候,或是焦風苦雨,或是秋風冬雨,是有鐘點的,而石廠的人墜地卻無定點。生命系在錢上,竟有千鈞一發(fā)那么危險。

突然,我迫切地想離開石塘,至少回避一段時間,那一攤血肉讓我難受。

鄧老板說:“后生,你是離開這,還是回家歇一段時間?”

我說:“回家歇幾天?!?

鄧老板說:“那賬以后再結(jié),你找個拉石的拖拉機回去吧!”

幸好,村西老王家來石塘拉最后一車石,我又搭上了便車。

父親一臉驚恐,問:“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

父親說:“聽老王家說,石塘摔死了一個人?!?

母親說:“回來了就好。這是你學校寄來的信?!?

母親掏出一封信遞給我,是班主任老師寄過來的,我的高考成績,總分495分。當年最低錄取控制線為502分。這是我意料到的。這區(qū)區(qū)7分,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在田里忙乎的時候,因想起它,而痛心疾首,心不在焉。父親在田里累得沒有人形,見我這么一副模樣極為不滿,大聲地沖我吼:“你想什么鬼心事去了?不想干活,你滾!”

本想在家歇歇,卻遭遇這樣的尷尬,心焦連著心痛,讓我難以承受。

我心一急,卷起包裹,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里,一步一步向石塘走去。

石塘是收人命的地方,但也是淘金的好去處。我這百無一用的一條生命,百無聊賴的精神,怎么會在乎生與死?不如趁早把自己累垮,淘點金,充實眼下蒼白的生活。

回到石塘是在寂靜的午后,知了躲在樹上發(fā)了瘋一般鳴叫,迎面而來的風,帶有火辣辣的氣息。天熱,工友們都躺在樹蔭里瞌睡。石塘山櫟樹林里橫七豎八躺滿了只穿一條褲衩的男人們,身下的紅土裊裊地散發(fā)熱氣,經(jīng)風一吹,把睡倒的男人嚴嚴實實的裹住。

我走向那間容身的茅棚,準備放下包裹也去櫟樹林里睡午覺。臨近棚子,我聽到一種異樣的的叫聲,心里一怔,便警然地躡足潛蹤,緩緩靠上前。叫聲仍在繼續(xù),男聲粗重,女聲尖細,像是極痛苦,再一聽,又像是極歡快。男女聲都有所節(jié)制,流露出壓抑的痕跡,好像怕人聽見,羞于見人似的。我湊過去,透過茅棚的漏縫,看見伙仔光著身子壓在伙房王嬸身上,兩人交織在一起,像兩塊開啟不徹底的石頭。王嬸微弱的目光溜到茅棚的漏縫,與我四目相對,立刻顯得驚恐萬分。他們立即停止動作,急急忙忙找褲衩。

我丟下包袱,逃也似地走開。

伙仔再見到我,露出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羞澀。他想方設(shè)法討好我,抬石塊的時候,盡量由著我,想歇就歇,而不再催促。抬石塊的繩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身邊挪,給自己加壓,讓我少受力。伙房的王嬸對我也比以前更加殷勤、友好、而我只覺得有愧于她。其實,我比他們更不好意思,那天真是活見鬼,看到不該看的那一幕,以致打破了我們相處和諧的局面,使我跟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

我與他倆原本就話不多,從此以后,幾乎無言相對。

石廠的工人幾乎比平時少了一半,他們都回家忙夏收夏種。安靜是更安靜了,但剩下的人照樣干得熱火朝天,開石、鑿石、抬石,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都有工人做。

我只想掙錢,盡快掙更多的錢。在石塘,惡劣的環(huán)境,辛苦的勞作,讓我有一種頓悟,因了這種頓悟,便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和緊迫感。我不再為父親的一句話賭氣,不再為那7分而痛心,我要在離開石塘之后,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為未來做準備。

我和伙仔配合得很好,盡管兩人少言寡語。他在石廠下面捆好石塊,我走前,他殿后,一步一個臺階,在半道上歇一會兒,又繼續(xù)前行,到地面我放好石塊,抽出繩子,他把石塊按規(guī)定移整齊來,接著又沿石階下去。重復(fù)一遍又一遍,一天里不知道多少遍。

夜里,躺在茅棚里聽風聽雨,看微明星月,不知不覺倒頭睡去。酥軟的身子在夢里盡情舒展,像一條魚在石廠深池里游來游去。蟲鳴細碎夜靜幽,不知道喚醒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我久久不曾睡去,盡管疲倦洶涌而來。我想起伙仔光裸的那一幕,正是我現(xiàn)在躺的地方,接著,又想起劉嫂,想起她溫軟的唇舌,便情不自禁地撫摸曾受過傷的左手指。思想是脫韁的野馬,東奔西跑,跑得不見蹤影了,人也就睡去。

農(nóng)活忙完了,陸陸續(xù)續(xù)又有人上工,拖拉機也來了,地面和廠下都忙起來。我看到了丁女人,也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但沒見到劉嫂。丁女人說:“劉春梅的男人沒了,忙完田地里的事以后,她到外面打工去了,聽說是去了石獅。”我略略有些失落,心中充滿惆悵。我在心里默默吟唱《好人一生平安》,默默地為她祈禱。

她是平生第一個走進我心里的女人。

男人們的玩笑話又多了起來,粗的細的,葷的素的,各式各樣都有。男人一旦有女人在場,總喜歡開不三不四的玩笑,有些話不說出來好像就憋難受似的,好在女人們也不是吃素的,敢用不三不四的話頂。石廠的男男女女一個個累得賊死,但笑聲不會因之而少一分。取笑伙仔的話也日漸增多,大家不會因上次那個男人的死而減少對呆子的嘲笑?;镒锌赐噶耍瑸⒚摬涣b,任人罵來笑去,不再因我在場而羞赧。

我漸趨于麻木,一天到晚,程序化地出力氣,肩膀因長期受重,已失去知覺,機械化地聽笑話,大腦不斷接受“教化”,而失去羞恥。我完完全全與工友們?nèi)跒橐惑w,生活讓我變成一個純粹的石廠工人。我都快忘了來這的初始意義,只覺得石塘好,但好在哪?不知道。在這兒沒有煩憂,出一身臭汗,什么煩憂都到爪哇國去了,睡一個好覺,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

我終究是夢見了劉嫂。在夢里,劉嫂和那天的王嬸一樣不著一絲,躺在我的茅棚里,像一只碩大無比的船,我光著身子在船上一前一后使勁地搖櫓。船在河里漂呀飄漂過興奮,漂過快樂,漂向不知名的遠方,不及泊岸,岸邊傳來叫喊聲。從夢中醒來,我聽到鄧老板在叫我的名字。又要提前上工。

我迷迷糊糊地喝了幾大碗綠豆稀飯,天還沒亮。啟明星在東方閃耀,像一只含情的眼睛,又像一只發(fā)光的乳頭,看得我羞羞的,臉上發(fā)燙。王嬸說:“秀才,再喝一點吧!等一下,又要受苦了!”這句話,我來這兒時她便開始說,原以為是客套,現(xiàn)在才知道并不是這么一回事。其實,她沒對第二人說這樣的話。我說:“王嬸,飽了,不喝了。”

霞光萬道,晨鳥歡唱,多么迷人的山間早晨。

天色漸亮,我和伙仔合伙默契地抬石?;镒械哪樕芎?,眉宇間的幸福取代了疲倦,我想,他也許和我一樣“劃船”了吧?只不過他是真劃,而我是在夢里。

伙仔說:“后生,受得了苦吧?”

他竟破無荒地問了我這個!我隨口說:“受得了,沒什么!”那不該我看的一幕,如今已不是阻隔我們交流的障礙。我有些竊喜,甚至形于色,露于表。其實,我骨子里渴望與伙仔交流的。

臨近中午,疲憊不堪的我只想盡快放棄扁擔,趴在櫟樹林睡午覺,但繩子一次又一次套住石頭,扁擔一回又一回落在我沉重的肩上。我抬著石頭,一遍又一遍回味昨晚那個“搖船”的夢,一點虛造的興奮躍出來,稍稍壓下不斷涌現(xiàn)的困乏。萬萬沒料到,災(zāi)難由此而生。幾多天來,我在石階上上下下,閉目能行路,但我沒有想到思想不集中比閉目可怕得多。

我和伙仔在抬石塊途中,一顆小石頭踩在我腳下,一腳下去,我身子晃動了,像在夢里劃船一樣。扁擔從肩頭脫落,我向懸崖栽去,感覺要凌空飛翔。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向我推來,把推我向石壁,瞬間終止了我的飛翔。與此同時,我聽見伙仔慘烈的叫喊,喊出了他的生命休止音符。

全廠上下突然靜下來,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只有風聲,風在石廠上空飄來蕩去。

我靠在石壁上,渾身冒冷汗,久久不能動彈。我的魂魄早已飛天而去,留在石階上一個我的人形。發(fā)生這種事后,原本可以聽見伙仔有力的咚咚咚的腳步聲,而這事落在他頭上,石廠久久歸于沉寂。

王嬸在地面上大聲叫喊:“秀才!秀才!你爸媽找你來啦!”

我緩過神來,沿臺階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眼也不敢看底下。在最末一個臺階上,王嬸看見我,顯出一副心疼的樣子,說:“秀才,你不舒服嗎?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說:“沒——事,真的——沒事?!蓖鯆鹦α?,笑得很甜,說:“那就好,你考上大學了!恭喜你呀!你爸媽來接你回去,你要去城里讀大學啦!”

我心慌得厲害,再大的喜事也壓不住此刻內(nèi)心的慌亂。

王嬸面帶笑容,不經(jīng)意間看了一眼石廠底下,笑容立即僵化,剎那間變成悲慟。她沖向石廠底下,大聲喊:“伙仔——伙仔!”聲嘶力竭,悲痛至極。她的喊聲和腳步聲打破了死一般的寧靜。王嬸完全沒必要對伙仔的死大哭大叫,悲痛欲絕,這樣他們的隱情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但王嬸畢竟是王嬸,是真情總要自然流露。

有人悄聲說:“伙仔死得值,還有女人為他哭魂哩!”

父親面帶微笑向我走來,說:“回家吧!”

母親提著我的包袱,跟在父親后面,也是一臉燦爛的微笑。

母親說:“我們祖宗福氣好!你考取大學啦!”

原來,錄取控制線下降了12分,我恰好被一所省屬大專院校錄取。

我說:“我要去跟鄧老板結(jié)賬拿錢?!?

父親說:“我已跟他結(jié)了,總共960元,扣掉伙食費,拿到了760元塊錢?!?

拖拉機發(fā)動了,司機喊父親上車。

父親說:“咱們走吧!這拖拉機是我們請的?!蔽遗ゎ^看一眼石廠,淚無聲地滾落下來。地面上的男男女女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我,看把戲似的。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與他們一同做工一同吃住的后生、秀才原來真是個大學生。當然,這一切連我自己做夢也沒料到。

我蹬上拖拉機,丁女人跑了過來,說:“哎——秀才,有空來玩啊!別忘了我們!”

直到我離開,石塘的男男女女還沒人知道我的姓名,包括劉嫂、伙仔、王嬸和丁女人。他們只管叫我后生、秀才和哎。

拖拉機如同我剛來的時候一樣顛來顛去地離開了石塘,這個夏天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我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結(jié)束了在石塘空山游魚一般的生活。

在石塘的日日夜夜像夢一場,漸漸淹沒在紅塵之中,但人生初次打工時,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次次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如刀刻一般,印在我記憶深處。

這記憶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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