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風動(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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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請不要回答
對不起!多么簡單啊。對不起,就這三個字把我們的一切都結束了,隔得遠遠的??墒遣贿@樣又指望怎么樣呢?也許壓根兒就沒有什么,絲毫不存在什么,是自己太牽強了,牽強的無聊。
怎么來到這里了?明明知道不該來。難道會忘了這?怎么可能。不過人很多,沒人會注意,即使有人朝這兒看一眼,也不會看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心,是無法看透別人的心的。正因為看不穿,才人人有著自己的永遠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為什么要去碰壁呢?也許是我太癡情了。尖厲的、戛然的、旋風般的急剎車聲一下子把完整的心都能撕成兩片扔出去,馬路上無數只眼睛驚愣地瞪圓了,同時也在傳遞著幾個字:好險呀!砰的一聲,大解放卡車的門開了,跳下個滿臉胡茬的年輕司機,腮幫上的兩塊肉明顯地凸出來,鼓鼓地微微地在抖動,瞪著牛一樣的眼睛。媽喲!兇得好嚇人,要把我整個吞下去似的,攥緊的拳頭快掄到我的頭上了。我無言地等待著,雖說是令人擔心的意外,但我決不后悔也沒感到萬幸。望見了旁邊虛驚的人們夾雜著惱怒,更沒有請求諒解的意思,直到那暴怒的司機斥責我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那一刻有多么危險。若不是這位年輕司機駕駛技術的高超,監理部門免不了多了一樁麻煩。這樣嚴肅而尷尬的場面,我忽然想笑一下,真的。我竟然能給別人帶來不小的麻煩,我以為這個世界早把我遺忘了呢。我嘆息,這車怎么突然停下了,怎么不從我身上開過去?拖著沉重的拖斗開過去?是可憐我太弱小了嗎?小小的驚憾,不安的騷動,并未使我已近麻木的腦皮層震驚。別說一輛大解放,就是一座山我也會承受住的。司機還在責怪我,說我活膩了,成心跟他的月獎金過不去。
我絕沒有像你那種一天拽著落日的尾巴跑上兩趟的欲望,然后拿一大把的“幣子”,晚上回到家,把那攥得沾滿油漬的幣子交給妻子,然后美滋滋地躺在妻子身旁。你才會提到今天的萬幸,萬幸的只是你。
我說我要走了。要走了,你怎么會露出那種笑?你說我沒理由走。干什么都要找理由?你不相信,我什么時候說過謊?我為什么非要待下去,我沒有理由忍受你慌亂中的對不起。這已經使人的心沉下去了,沉得很深。我又為什么非要忍受,把人的心弄得提起來扔下去的精簡機構?又不關我的事。總是有一種說不清的遺憾,好像是一座潔白美麗的浮雕被人用墨汁抹了一筆。你的那種不經意的笑使我一下子明白了許多我不曾明白的東西,像隨意撩起的一抹輕紗把我的心籠上了霧靄。你的神情告訴我,你把我看成一只小鳥,不會飛出你那溫馨而又冰冷的窩巢。不用否認,你是這樣想過。你太自傲了,沒想過別人。
這亂七八糟的夠煩心了,再不愿讓任何東西來困擾我,今晚我要舒暢地、坦然地過得痛痛快快??措娨?,這極平常的欲念在今晚卻像做了極不平常的壯舉,我為自己的超然暗暗吃驚。為什么不超脫,那沉重本來就不該有。過來的人說我們的年齡是詩一般的年齡,總用那樣一種目光看我們,而我們為什么總自找點東西來纏住自己而無病呻吟?電視臺的節目真令人不滿意,打開機子總是拳打腳踢的,干嗎總搞得那么兇?那么緊張?真是的,為了買彩電節衣縮食,結果就收看這些東西,哪兒劃得來?已經刺激得夠多的了,現在是缺少和諧、自然,為什么總把心提起來呢?鬧得人人捏把汗,摩拳擦掌跟著瞪眼睛。
還是聽音樂。收錄機里立刻流出了施特勞斯的圓舞曲。怎么一放就是這盤帶子,除了這就再沒有別的了嗎?可我的手又為啥不肯放下這盤磁帶,是你送的。我愛你,我恨你,我不怨你,我不理解你。
一開始就不該相識,不相識便不會有相知。這相識是可以講給哪位小說家,至今也沒有遇上一個小說家,也就浪費了素材,應該這樣敘述:從前有一天……
我們相遇了,我們相識了。是因為那條小河。那真是一條小河,小得不能再小了,它卻淙淙地流淌不停。水是深紅的,不,是墨黑的,它的源頭是個什么印染廠吧?河水黏稠稠得像凝固似的,陽光灑在上面,泛出醬紅色的光像用油彩著意染過一般。
“一條醬色的小河?!蔽矣浀梦沂窃谧匝宰哉Z。
“一條生命的泉。”我愕然地看了你一眼,你不覺得亂插嘴不禮貌?
我氣憤地說:“生命的泉應該是大的、奔騰的,不是像這樣的小河?!蔽液芸赡苁潜梢暤匦表艘谎郏僖灿洸磺?。你說生命的泉不一定是大江大河、奔瀉的瀑布,這默默地流淌中注滿了深情厚誼。
我不信,我不希望也不允許你把人類頑強的生命寄托在這條小河上。一氣之下連我那點醬色的情感都沒了,我離開了小河邊。
純粹是天意,我們竟然,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一上班就認出你來,你友好地抬起頭,無意中散落些冷傲??赡銋s是震驚了,我看到一種力量在勃動,那是你的精明、強悍、高大、博愛。
媽媽,你怎么把錄音機給關掉了?我不理解你。是下雪了呀!飛舞著的雪片越下越大,方方的窗玻璃上已遮住了四角,變得既圓又方,從那上面望出去,正巧映滿一張臉。下雪的天應該是白亮亮的,可今晚很黑,怎么這樣悶乎乎的,推開窗子透透氣就好了,聽聽外面風的吼聲,真怕媽媽看見了會說我。嗖嗖的風聲就好像外面站著一群人,手持著細細的柳條在抽打,真想懇求他們別再抽打了。多難受!把人的心要抽碎了,我的眼前好像躺著一位遍體鱗傷的老者。我總想哭一場。
媽媽在嘀咕今天排隊買肉的人多,那隊伍老長老長,媽說憑票的肉還漲價,漲價了也擋不住排長隊。媽媽,我可不管那漲價的肉,這有什么奇怪,我什么都不想,我正在遺忘中。是偶然的一霎產生的那念頭,幾乎不能回過頭來考慮一番,我怕脆弱扼殺了我。人有時是極其渺小的,可有時就會忽然變得偉大起來,媽媽去菜市場買菜包回的一張報紙,使我閃電般想到早該走這條路,好像那條路是獨獨擺在我面前的,我別無選擇地應該這樣走,走下去。我把那個印著我從未聽到過的小鎮和那小鎮上的小廠的招聘啟事剪下來,我感到是那樣地吃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又感到一陣的輕松、清醒、自如,卸下繩索一樣的自由、自豪,從黑暗中闖出來的開朗、豁達、迷惘中看到星火的那種愜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搏斗后獲勝的榮譽感,連個頭都拔高一截,再不是那天真的二十歲少女,而是一個向成熟邁進的勇士。瓦礫上的積雪厚厚地覆在上面,我看見積雪像在一點點融化,真的融化了,晶瑩的雪花飛舞著、飛舞著,這該是一場迎春雪吧。
她領著孩子找到辦公室,她說孩子突然發高燒,她急得滿頭是汗,快哭出聲來。我看見你真的驚慌了,抱起孩子沖出去,以至奔錯了方向。你是走錯了方向的,你似乎才覺得,是你的孩子召喚了你。
看到她焦急的憂郁的目光和那絕不算漂亮的面龐,那無限的依賴、期待,我的心怎么會這樣的顫抖了?天曉得是怎回事,有一種什么東西撞進我心里,攪得我時時不安。是什么在作祟?好像成心捉弄我一般,幾次我都把它努力壓抑、忘卻,可那零亂的、紛繁的記憶此刻卻都連成一片,愈漸清晰,就在眼前了。是自責?懺悔?還是懷戀?說不清楚,只覺得心在隱隱作痛。
人類的占有欲是如此強烈,而一個女人是最渴望能全部地去掌握自己的男人,那么你什么都交給她了嗎?猜你做不到。可是,女人不也一樣的殘忍冷酷嗎?我太懼怕別人把一頂重重的帽子拋給我,我沒有能力去承受那種重壓。
都是因為你,那是怎樣一種噴發的力量,我想象不出你那深潭一樣的眼睛后面隱藏的東西。想起來很可怕,面對她,我的羞赧是被灼痛掩蓋著。是我的非分還是你的坦蕩,反正我曾充實過,但我也空曠過。見你從桌子上伸過那長長的胳臂,抓住了我的手,捉住了一顆心。過多的陽光使我暈眩,過多的甘泉卻讓人心清冽冽的。我戰戰兢兢地、無限恐慌地回味著,還覺得想愛而不敢愛是可憐的,這是永恒的語言嗎?
其實我們并未說過什么,什么都不曾說過,把想說的東西都埋在眼睛后面,于是就多了注視,多了一個世界。
對不起,這真不像你說的。我目瞪口呆地無法相信,一聲對不起就對得起嗎?難道我們之間有一筆債嗎?我的心涼了半截,徹底地失望了。我并沒有希望過什么,可我也不乞求這聲對不起,我難道讓你承擔什么責任嗎?我才知道我并不認識你,就像不認識別人一樣,一場玩笑的誤會,路人!
雨下得好大,一片水聲,整個是一個雨的世界。我們沒有一件可遮雨的東西,可是我們希望沒有一把傘。箭似的雨簾擊在地面的積水中,濺起一排排小水柱,像一群笨拙的小企鵝。隔著流滿雨水的窗子,我笑得像個孩子,你也舒展了平日里的眉鎖,頭一次見你開心得孩子一樣稚氣。雨不歇息地下著,雨簾挺美的,是的,挺美的。你我大概總重復這句話,我說沒辦法回家。你說你妻子做醋熘白菜手藝特糟。
你的小兒子發高燒住進了醫院,拖著疲憊的身子你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你好像筋疲力盡。你又忽地站起來,推門就走,一個發著高燒的孩子時時呼喚的爸爸就是你,多有意思。
你讓兒子失望,你要補償,你覺著對不住妻子,你會……不過你怎能用對不起來填補我的空落呢?其實是你錯了,你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用不著,一切都是多余的。
知道嗎?媽媽姐姐們在大發雷霆,說我冒傻氣。我清楚我丟掉的多于我得到的,可我壓根兒就沒想乞求得到過更多。我坦然得令人無法相信,我固執得令人無法相信。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回答我是對是錯,不管怎樣,那終歸是我自己走過的路,不需要生活給我完整的答案,我要自己去尋找,我堅信。
我走了,沒有和你告別。
(原載于1987年《文學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