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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雪夜
玉骨冰魂香何處,雪葬孤芳,月下瓊枝樹。莫問幽情誰與度,人間未有春留住。
冷蕊疏葉最傷情,空惹相思,零落瓜埠渡??v使東君偏解語,此心只向寒山路。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冷冽,飄在河面,落在梅間,墜在白狐裘的絨毛上,撒在枯蓬哀草中,各有各的歸處。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冷冽,白日里一曬便消了,全無蹤跡蹤跡。一如這大雪夜的災民,餓死、病死、凍死的,像這雪一般隨風掙扎片刻,便傾入河水隨波而去。
官道上,五人五騎勒馬過橋,為首的少年著白裘錦袍,手中揮舞的馬鞭子上鑲嵌著一枚大大的藍寶石,在雪夜中幽幽閃著光。少年煩躁的用馬鞭抽打著馬匹,回頭沖身后不遠處同樣穿白裘的青年貴公子抱怨道:“二哥,這天寒地凍的,何苦著急趕路。咱們就該在城里歇了,等雪過了再行!”
那青年貴公子乃當今皇上第二子姬正煥,受皇命欽差催繳稅銀,又受皇貴妃委托帶五弟出來歷練。此行他們擔著天大的干系,必須約束姬正煜,以防惹出亂子壞了軍國大事。姬正煥皺著眉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五弟,稍安勿躁嘛,等到了揚州,愚兄請你聽戲!”
“南方戲有甚聽頭,不如早早查案,去大哥和母妃那里交差了事!”
姬正煜立于馬上,見遠處隱隱有一莊園,大樂道:“二哥,前頭有人家,咱們快去!”
姬正煥身后的羽林衛李照臨縱馬上前,一把拽住姬正煜的韁繩,悄聲提醒道:“殿下這般胡鬧,回京時如何向太子交代?”
所謂長兄如父,太子長姬正煜十多歲,在他心中積威甚重。見姬正煜駐馬垂首不語,姬正煥這才打馬上前道:“照臨,我說了,咱們是微服查案,稱呼舉止要時刻留心?!?
“五弟,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不能總沒有長進。這次南下做出些事來,一是為國家效力為太子、為皇上分憂,二是皇妃面上有光,這三嘛,也是給趙相吃一顆定心丸,人家才好把女兒嫁你!”
安撫好弟弟,姬正煥率先下馬步行,一面整理衣領一面沖身后眾人解釋:“這莊子是昔年御書房講師程頤的祖宅,昔日多蒙教誨,如今他致仕還鄉隱居于此。你我途徑此地,不可不拜謁。”
眾人依言下馬,行至莊前,卻見院墻外臥倒了好些人,男女老幼皆面帶饑色縮在檐下避雪。姬正煥目不斜視,恭恭敬敬的拾階而上,扣門后朗聲道:“有人么,過路客商,想要借宿一宿?!?
隔了許久,門內才傳出人聲來,毫不客氣的喊道:“什么客商,不在城里歇馬,卻來我們莊上。莊里住不下了,去檐下蹲一宿罷!”
姬正煥連忙解釋道:“我乃程大夫的弟子,特來看望恩師的?!?
門內那人不耐煩的答道:“家里沒有大夫,老爺們更沒有客商弟子,快走,快走!”
姬正煥正遲疑間,姬正煥已大步搶上前,拔劍怒喝道:“你們這些狗奴才,再不開門,老子一個個殺了你們!”
周遭飛雪簌簌,程府的中門霍然打開,一群灰衣仆從各持槍棒堵在門內,為首的管家越眾而出打量了一番姬正煥兄弟的形貌,這才換做一副笑臉問道:“幾位是官家?”
姬正煥眼神示意姬正煜、李照臨收劍,將一塊玉佩遞與管家,拱手道:“尊府程大夫乃在下授業恩師,請通報一聲罷!還有我只見他一人,不要驚動旁人,明白么?”
“是!”
管家忙招呼下人引姬正煥一行到正堂歇腳,又著人牽了馬去喂些草料,才去后堂通報。
一行人繞過屏風、前院,穿過一片竹林,才是程府正堂。姬正煜抬頭望見正堂匾額上刻的“頤養堂”三字,輕噫了一聲,問道:“匾額上的字何人所書?”
身后的李照臨笑呵呵的打趣道:“虧的五公子識得這個頤字,卻不認得落款的金印!”
姬正煜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要做大將軍,領兵打仗的人,認這些歪歪扭扭的蛇形字作甚?”
一直墜在最后眉頭緊鎖的姬正煥聞言,面容稍霽,抖了抖肩頭落雪,拉著五弟的手問道:“你啊,連父親的金印、筆跡也不認得?”
姬正煜踮腳尖仔細端詳了片刻,反問道:“哦,父皇,不,父親怎么改叫寒山居士了?”
為尊者諱,是為人臣為人子的本分,姬正煥不愿多言,擺手示意眾人在堂內落座。仆從引姬正煥至客座上首,姬正煥卻當仁不讓坐在了主位上,吩咐從人道:“你們都下去!”
眼見程府院內廊下臥滿了衣衫襤褸的流民,姬正煥心緒不佳,扭頭沖身后侍立的李照臨憤慨道:“天下皆言圣君在位賢臣在朝,這江南富庶之地程大夫府上哪里來的這么多流民!從縣到郡那么多官員在干什么,朝廷派下來的巡察御史在干什么!”
李照臨知道姬正煥不需要回答,姬正煥也知道李照臨無法回答,他想看的是同為欽差的姬正煜如何答話??上Ъд献陂T側的末席,自顧自的飲茶賞雪,壓根沒想過姬正煥是問他。
沒奈何,姬正煥只得點的再明一點,輕咳了一聲,說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你我身系皇命又是皇子,民之父母這個擔子咱們得擔起來!”
民之好惡對于姬正煜來說太過遙遠,不過圣諭煌煌讓他們收繳稅銀,稅收上來也是為了撫軍民安百姓,姬正煥口中的擔子他們當然要擔起來。話說回來,他姬正煜一個常年養在宮里乳臭未干的皇子擔什么擔子,不惹出禍來也就是了。
堂外風雪愈緊,廊下老者咳嗽聲不斷,院外時有婦人悲泣。姬正煜煩躁的將茶碗一扔,怒道:“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二哥,你盡管吩咐就是!”
風雪荊棘滿路,莫問前程何處。詭譎的朝堂局勢讓姬正煥進退維谷,退則無錢糧供給西南,進則得罪東南鹽道甚至是江淮、江東、江西上至道臺下至各郡縣大大小小的官員。牽一發而動全身,姬正煥不得不慎之又慎。
不過此刻他似乎已觸碰到了破局的關鍵,那就是災民!清理東南鹽務,難免要查貪官污吏,查的過了火牽涉了朝廷、宮里,那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賑濟災民則不同,名正而言順,即可投石問路,有可左右逢源,可謂是一舉兩得之策。
堂外一聲悲鳴打斷了思緒,門外一頭斑白的鬢發,一聲熟悉的問候,姬正煥百感交集的站起身來迎接這位多年未見的老師。程頤年逾古稀,已幾乎目盲,好在耳力尚可,憑借口音再次確認了二皇子的身份。程頤屏退左右,沖堂上叩首道:“老臣叩見二皇子殿下,臣程頤恭請圣安?!?
“圣躬安。老師傅不必多禮,請坐?!?
姬正煥親自將程頤攙至坐上,滿面哀容的問道:“數年不見,老師又見老了!”
程頤笑呵呵的擺手道:“七十古來稀,老臣知足嘍。”
兩人寒暄已畢,姬正煜依然沒有直入正題,又絮絮的問了老師子侄的情況,聽說無一人入仕后,這才略略寬心。姬正煜抿了口茶,輕描淡寫的說道:“科甲取得的是鄉愿,只曉得閉門讀書可不成吶!”
程頤佝僂的身軀抖了一下,渾濁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光彩,答道:“圣人云: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奈何總有些官心中沒有百姓更沒有良心,隆冬之際催收百姓口糧,弄得是天怒人怨,多少百姓妻離子散背井離鄉。不瞞殿下,這滿院的流民多是江北逃難過來的,我這是也住不下許多,待天明也只能分他們些干糧打發他們上路——”
他二人漸漸聊入正題,姬正煜卻甚覺無趣,起身出門躲清凈。程府后院,雪、竹、黑瓦、白墻相映成趣,姬正煜踏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頓覺神清氣爽,心中的煩悶卻了大半。
又走了十數步,忽現一圓拱門,門內藥香撲鼻,隱隱又有啜泣之聲傳出。姬正煜跨過拱門,卻是一小園,只是亭榭之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好些人,壞了園內的景致。姬正煜正欲退出,忽聞一女聲傳來,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慢點喝,燙。”
“不要急,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都有?!?
聲音輕柔溫和,恍若春風和煦。語調清脆動人,仿佛佳人撫琴。姬正煜不自覺間循聲而去,一步步踏上了假山側的小亭。
雪花瑩瑩,藥罐熱氣騰騰,一只素手握著湯勺,小心的往一只只土碗中倒著藥湯。見姬正煜頭戴金冠腰懸佩劍大步而來,四周的百姓紛紛退散,滿眼盡是驚懼之色。姬正煜也懶得開口解釋,昂首走到藥罐之側,作勢要摸對方那凍得通紅的手,笑道:“你歇歇吧,我來!”
他倒不是良心發現,只是左右無事,來圖個新鮮。可惜似乎大家都很不愿給他面子,各個躲得遠遠的,好像他是什么鬼怪一般。姬正煜不解的望向在一旁重新配藥的女子,問道:“喂,他們怎么不肯過來?”
那女子疾抽開手,避開姬正煜的目光,小聲道:“你是官家,他們怕你。”
姬正煜上下審視了一遍那女子,竟破天荒生出了一絲憐愛之情。她不過十五六歲,身材纖細面色蒼白,在姬正煜看來這女子容貌也算不得絕色,只是身上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溫婉氣質是他前所未見的。姬正煜雖年少,卻是出名的品行不端,最愛留連勾欄之間。常自以為風流,天下女子見了他無一個不愛的!
不想這賤民堆里,居然還有朵野花。姬正煜忙摘下金冠脫下狐裘,笑呵呵的沖眾人道:“我是這位姑娘的好朋友,不是什么官家。來,來,來,大家都過來吧!”
一人熬藥,一人配藥,兩人一直忙活到月至中天,才將藥發放完。姬正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開口問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客氣的答道:“不敢,我姓林,叫我素素好了?!?
姬正煜正要進一步套近乎,卻見她已背起藥箱打算離開,連忙起身攔在她身前笑道:“怎么急著要走?”
林素素低頭繞過姬正煜,腳步匆匆的離開了,驚得遍地的婦孺老人各個哭拜在地,齊呼:“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仿佛這背藥箱的姑娘便是菩薩降世來搭救他們的,而一同熬藥的姬正煜自然也是羅漢臨凡。眾人又齊齊朝姬正煜叩頭,有的甚至跪伏在他的腳下申訴世道不公,似乎真把姬正煜當做了神仙臨凡。姬正煜整了整衣冠,一腳將腳下的流民踢翻,大喝道:“都滾開,滾開!有誰知道那姑娘的底細,老子賞他金子!”
眾人面面相覷,許久才有一婦人壯著膽子回話道:“官爺,這位是觀世音菩薩臨凡,遠近都稱她作活菩薩!”
“放屁,放屁,這世上哪來的菩薩!”
姬正煜一腳把她踢開,又問眾人道:“有知道實信兒的么?”
又一人戰戰兢兢的回話道:“官爺,我們說的都是實情,您老,哎呦!”
賜了對方一記窩心腳,姬正煜拔劍就要殺人,卻從陰影里沖出一人架住了寶劍。姬正煜斜了那人一眼,見是李照臨,才不情不愿的收劍道:“李兄,過分了吧!”
李照臨趁機進言道:“你就是殺了他們,也問不出實情來。這里是程大夫的家,不如回去問他老人家,或可探得實信?!?
姬正煜轉怒為喜,摟住李照臨的肩膀笑道:“事成之后,你是頭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