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著琴行的玻璃門，像一首錯拍的練習曲。季遙抬頭看了眼掛鐘——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再有十五分鐘就可以關門。他放下手中調試到一半的琴弓，右手腕傳來熟悉的刺痛。

門鈴突然響了。

“抱歉，我們已經——“季遙的話戛然而止。門口站著的年輕人渾身濕透，黑發貼在蒼白的額頭上，懷里卻緊緊護著一個皮質琴譜包，沒有一滴水漬沾到上面。

“我的鋼琴音準出了問題。“來人直接走到柜臺前，水珠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實木地板上，“明天有場重要演出。“

季遙注意到他說“重要演出“時嘴角微微下撇，仿佛這是什么令人厭煩的事情。他掃了眼對方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是典型的鋼琴家手型。

“我們只做弦樂器。“季遙指了指墻上泛黃的服務范圍說明，“轉角有家——“

“我知道。“年輕人突然抬頭，季遙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琥珀色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像融化的蜜糖，“但李斯特的《鐘》需要小提琴配合，而我的搭檔說她的琴音色不對。“

季遙右手的疼痛突然加劇。他下意識地把手藏到背后：“現在已經很晚了。“

年輕人從琴譜包里抽出一張名片推過來。季遙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印著什么——程野，二十二歲，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最年輕的金獎得主，音樂界的流星。三年前那場轟動全球的演出，季遙在醫院的電視上看過直播。

“我可以付三倍費用。“程野說。

季遙的右手開始發抖。他應該拒絕的，就像這三年來他拒絕所有與舞臺有關的邀約一樣。但當他看到程野指尖那些因為過度練習而留下的繭子時，鬼使神差地，他點了點頭。

“琴在哪？“

程野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公寓。走路十分鐘。“

雨比來時更大了。季遙撐著傘，程野卻故意走在傘外，任憑雨水打濕肩膀。他們沉默地穿過三條街，來到一棟老式公寓樓下。電梯里，季遙聞到了程野身上的味道——雨水、檀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松香。

“你拉小提琴？“季遙脫口而出。

程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松香。“季遙指了指他的衣領，“只有小提琴手會在那里沾到。“

公寓比季遙想象中整潔。一架施坦威三角鋼琴占據了大半個客廳，旁邊確實放著一把看起來價格不菲的小提琴。季遙徑直走向那把小提琴，左手熟練地檢查琴弦和琴碼。

“你不試音？“程野問。

季遙的右手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不用。E弦偏高，A弦偏低，整體音柱需要調整。“他抬頭看向程野，“有工具嗎？“

程野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精致的調琴工具箱。季遙打開時呼吸一滯——這是專業制琴師才會用的德國進口工具，一套頂他半年工資。

“你認識陳松年？“季遙指著工具箱上的燙金簽名。

程野的表情突然變得復雜：“他是我老師。“

季遙的右手疼得更厲害了。陳松年，中央音樂學院小提琴系主任，也是當年車禍后告訴他“你這輩子別想再碰琴“的人。

調整過程異常安靜。季遙用左手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只在必須雙手配合時才勉強使用右手。他能感覺到程野的目光一直盯著他顫抖的右手腕，但謝天謝地，對方什么也沒問。

“好了。“二十分鐘后，季遙把琴遞給程野，“試試。“

程野接過琴，手指不經意擦過季遙的掌心，像一道電流。他架好琴，突然問道：“你想聽什么？“

季遙愣住了：“什么？“

“你修好了它，應該由你來選第一首曲子。“程野的琴弓懸在空中，“就當是...額外報酬。“

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季遙聽見自己說：“《茨岡》。“

這是當年他準備在國際比賽上演奏的曲目。

程野的眼睛微微睜大，但什么也沒說。琴弓落下，狂野的吉普賽旋律瞬間充滿房間。季遙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舞臺——聚光燈，掌聲，還有車禍前最后一秒看到的刺眼車燈。

曲終時，季遙發現自己左手死死按著右腕，指甲陷進肉里。程野放下琴，走到鋼琴前坐下。

“現在該我了。“他說。

琴鍵落下，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季遙驚訝地發現，程野彈奏的速度比標準版本慢得多，左手伴奏部分幾乎完全重編，聽起來像一個人在雨中獨行。

“這不是原版。“季遙說。

程野的手指沒有停：“你聽出來了。“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這是我想象中，如果肖邦失去右手后會怎么改編。“

季遙的血液凝固了。他猛地站起來：“你認識我。“

琴聲戛然而止。程野轉過身，琥珀色的眼睛直視著他：“季遙，十九歲獲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特別獎，同年因車禍退出音樂界。“他頓了頓，“我看了你那場比賽的視頻，至少一百遍。“

季遙的右手疼得幾乎握不成拳：“現在你看到了，一個廢人。滿意了？“他轉身要走。

“我需要一個調律師。“程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巡演兩個月，二十場。報酬足夠你開自己的琴行。“

季遙停在門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

“為什么是我？“

身后傳來腳步聲，程野的氣息突然靠近。他貼在季遙耳邊輕聲說：“因為只有你聽出了我的肖邦在哭泣。“

季遙轉過身，發現程野手里拿著他那張皺巴巴的名片——上面印著“四季琴行普通店員“，角落里有一行被劃掉的小字：“小提琴手季遙“。

“考慮一下。“程野把名片塞回季遙口袋，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他的胸口，“我明天下午的飛機。“

回琴行的路上，雨停了。季遙站在潮濕的街頭，看著櫥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三年來第一次，他感到右手的疼痛中混進了一絲別的什么——像是凍僵的人突然觸到溫水，那種刺痛中帶著希望的可怕感覺。